第五章 夜话 作者:梧桐疏影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那处小荒村,沿着山脚向北而行,不過,路途上多了那些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女子,速度慢了许多。 在阿岚和那些劫后余生的女子的强烈要求下,那些投降的盗贼,其中那些犯下了血案的人被纷纷指出,然后,一一砍掉了脑袋,最后,活下来的盗贼一個巴掌就能数清,白斯文也在其中,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和阿岚的大哥尚智走到了一起,尚智对他甚为看重,引为亲信。 每当高畅瞧见白斯文,就难免想起了经历過的时空中遇见的某些人,常常把他们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原来,像這样带着一张奴才嘴脸的人,不管在哪個时代都有啊! 阿岚负责管理那些女子,她在途中,教那些女子射箭,以及怎样运用刀剑,玩得不亦乐乎,不過,只要空闲下来,她還是经常跑到高畅身边来。 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样,高畅是她救下来的,所以這條命是属于她的,关心自己的私人物品,不是应该的嗎? 阿岚的话很多,经常都是她在讲,高畅默默聆听。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阿岚的述說中,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世外桃源。在那裡,他们自耕自织,沒有官吏天天上门来拉夫抽税,也沒有盗贼来抢夺肆虐,那個地方名叫尚庄,它的庄主就是老爹,阿岚和尚智的父亲尚长风。 在這乱世,特别是饥荒過后,反贼横行的河北大地,真的有這样的地方?高畅甚为怀疑,不過,他沒有過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做一個忠实的听众。 高畅也曾隐晦地问阿岚,那地方既然如此之好,他们這些人为什么還要出现在兵荒马乱的战场呢? 盐!他们需要盐!這就是他们出现在此的原因。 他们把从战场上搜集而来的武器和铠甲除了留一部分来自用外,其他的都暗地裡卖给那些杀家造反的义军,换取一定的金钱,来买盐和村子裡欠缺的物品。 這工作非常危险,因此,只有村子裡最强壮的汉子才能参加,阿岚之所以出现在那裡,是因为她是村子裡除了老爹外最厉害的人,当然,這话是她自己所說的。 高畅瞧着她那娇小的身体,說实话,并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不過,他并沒有表现出很深的怀疑,只是稍微泄露了一点不信的眼神,他就差点被阿岚从担架上拉起来决斗。 阿岚喜歡冒险,像這样出门在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即便如此,很多的时候,她還是表现出了自己想家的心情,特别是在圆满完成任务离家不远的此时。 她倒沒有述說自己如何想家,只是一遍一遍地向高畅讲述那個村子的一切,村后的山坡,村前的溪水,房檐上的燕子巢,田野上的桑葚树,每当讲到這些的时候,她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瞳孔就闪闪发光。 這其中,她提得最多的是她的小侄子,今年才四岁的尚信,只要一提起他,她就收不住话题,尚信的可爱,尚信的顽皮,關於他的故事怎么也說不完。 阿岚虽然话多,像只饶舌的鸟一样老在高畅耳边說個不休,不過,高畅并不讨厌她,通過她的述說,他能更好地了解這個世界,再說,阿岚的那张脸,也不是惹人讨厌的那种类型。 在這個时代自己究竟要做什么?這一点,高畅已经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 对他来說,每一次转生,都是一次游戏,他只有抱着游戏的心态去经营自己的人生,才能摒弃那种仿佛无所不在的虚无感。 转生在和平时期,他要做的就是享受生活,让日子過得舒服写意;而在乱世裡,他要過的是刺激的日子,血腥,杀戮,征服,一切只为了站在青云的最高处,俯瞰脚下的苍茫大地。 只有如此,才不会在无休止的轮回中迷失自己! 太阳落在了山的那一边,连绵的群山上方,云彩染上一层血红,就像摔成两瓣的西瓜的颜色。 他们一行人在一個背风的山坡扎下了宿营地,那裡,有一個很大的山洞,以前,他们曾经在這裡驻扎過,一切都是现成的,很快安定了下来。 本来,今天晚上就应该到达目的地,不過,由于那些女子和受伤的高畅的拖累,他们只能在這個临时的宿营地過上一夜。 生火的生火,砍柴的砍柴,打猎的打猎,分工极其明确,在老爹尚长风的安排下,一切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條。 高畅背靠着洞壁,在他身前,一处篝火熊熊地燃烧着,风一吹拂,火苗就摇晃起来,忽明忽暗之间,将坐在火堆旁青石上他的脸映得一时艳如桃李,一时苍白如纸,唯一沒有变化的是他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散发着冷冷的寒光。 阿岚沒在他身边,她在洞的另一边和那些女子们在一起,虽然,那些女子大多是农户出生,需要学习的东西仍然很多,正好给了好为人师的阿岚一個机会。 一個人走了過来,在他身边坐下。 他沒有抬头,那人拿起一根柴枝伸进火堆裡,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沒有說实话,在你心中隐藏着一個秘密,你并非是一般人!” 高畅心中一惊,他转過头,在回头的那一霎那,他的脸色变得和平常一样,只是多了一点适当的不解,這是一般人在這样的时刻该有的反应。 老爹直直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沒有望向高畅,就像在自說自话,他继续說道。 “那是大业八年吧?我随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随皇帝攻击高丽,那时,我是宇文述前军的一個小头目,手底下管着百多個兄弟。” 老爹的眼神有些游移,往事在裡面一点一点浮现,高畅沉默不语,静静地注视他。 “正月的时候,我們从蓟城(今北京)出发,一百三十多万人啊!足足花了四十天才出发完!我們一路攻城掠地,到达马訾水(现名鸭绿江)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 老爹沉默了一阵,深吸一口气,說道。 “我們每個人都发了一百天的粮食,再加上刀枪,铠甲,长矛,辎重,衣服,攻城工具,煮饭用具,帐篷用具,這些东西加起来,分担在士卒身上,十分沉重,一般的士兵根本无法负荷,所以,当我們過鸭绿江之后,士兵大多疲惫不堪,有些聪明人在拔营的时候,把粮食埋在了地上,减少重量,当他们過江的时候,就沒有吃的东西了!” 虽然对這個时代并不清楚,但是,高畅也知道杨广三征高丽都以失败告终,而且,他依稀记得,隋历经两世就灭亡了,灭亡的原因与三征高丽失败有很大的关系。不過,他记不得這是哪一次转生时的记忆了。 “這样的部队,疲惫不堪,饥饿难耐,就算人再多,又怎能打胜仗呢?我們過江之后,也和高丽军队打了几次仗,他们稍一接触就后退,我們则一直追下去,最后,在离他们都城三十裡的地方扎下了营帐。” 老爹皱了皱眉头,据阿岚說,他今年的实际年龄才四十来岁,然而,以高畅的眼光来看,他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好几的人,须发都已花白了。 “然后,大军并沒有攻城,而是拔营回走,說是敌人已经投降了,我們不用再攻城,其实,也不能不走了,士兵们已经沒有吃的东西了!” 老爹再次叹了口长气。 “接下来,原本說是投降的敌人开始攻击我們,我們边战边退,撤退到萨水(清川江)的时候,敌人突然猛攻我們的后队,右屯卫大将军辛世雄战死,然后,大军就开始溃退,一路逃亡,溃不成军,一天一夜跑了四五百裡,跑到了马訾水(鸭绿江),那個境况,如同地狱啊!” 火光闪耀中,老爹的眼中隐隐透着一丝恐惧。 “那时,部队已经完全乱了,大家都顾着四散逃命,我带着手下那一百来人并入了王仁恭将军麾下,他带着我們這些残军负责殿后,屡次击败了高丽人的强攻,這才保住了大部分人的命,哎!那一战之后,我們那一队活下来的人還不到一半啊!可惜我的那些兄弟啊!” 老爹定定地瞧着眼前的火苗,胡须微微颤动。 “那一战后,我和兄弟们沒有回营,而是選擇了偷偷回乡,那一路,像我們這样的逃兵到处都是,听說我們一共三十万五千人過马訾水(鸭绿江),回营的只有两千七百人,那些人要不是战死,就是被俘虏,或者就像我們這样的人一样当了逃兵吧!” “后来呢?” 高畅忍不住问道。 “后来?” 老爹苦笑一声,說道。 “后来回到家乡,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到处都是盗贼,地裡因为沒有人耕种,闹起了饥荒,不過,就算有人耕种,不是被盗贼,也会被官府抢光,阿岚的妈妈就是這样被饿死的!” 老爹沉默片刻,低下头,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洞壁上,怪异地闪动着。 “然后,皇帝下诏,官府又开始出来拉人,說是准备第二次东征,我不想再为皇帝卖命了,在老百姓纷纷因为饥荒成为盗贼,在世道变得易子而食的时候,皇帝为什么对那片寒冷而荒凉的土地感兴趣呢?自己的子民都无法照看好,为什么還要抢夺别人的子民?我真的不明白!” 发觉自己過于激动了,老爹压低声音,继续說道。 “我不想再背井离乡,当兵吃粮,也不想沦为盗贼,打家劫舍,所以,带着那些愿意跟随我的乡人,迁移到偏僻的山区,希望能自耕自足,在這乱世中存活下来!” 很简单的愿望!然而,高畅知道,在這纷乱的世界,不管是多么简单的愿望,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能实现。 “年轻人,虽然,你对我們沒有說实话,不過,我不会问那些你不想說的秘密,你就在我們寨子裡把伤养好之后再走吧!日后,你可能会成为一個了不起的人,那时,希望你能记得我們对你的這点恩情。” “我……” 高畅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說什么,他笑了笑,眯着眼睛,打量着火苗,說: “承蒙老爹贵言,要是我高畅日后真的有点出息,一定不会忘记老爹和各位的救命之恩!” “那就好!” 老爹嘿嘿地笑了笑,样子就像一個老狐狸,当在荒村之中听到高畅的那個建议时,他了解到了高畅的睿智;当高畅与苏定方会面的时候,瞧着他镇定自若的发挥,他看到了高畅的从容大度;這样的一個人,自己那個小地方不可能容得下他,倒不如卖对方一個人情,日后說不定会获得一定的好处。 “现在你還有伤,不要多說话,先在我們那裡养好伤再說吧!那裡,還真是個美丽的地方,說不定你会喜歡上那裡,舍不得离开了!” 老爹拍了拍高畅的肩膀,站起身走了,阿岚正好向這边走来,两人交错而過,阿岚喊了他一声,他点了点头,阿岚疑惑地瞧了一眼老爹的背影,摇摇头,向高畅走来。 讲到那個地方的时候,老爹的眼睛和阿岚一样,同样散发出温柔的光,高畅不禁有些好奇,那地方真的是世外桃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