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3 [Nostalgia·念旧]
除了城市的电力灯火,一切都是黑漆漆的。
三人整理好装备,该出发了。
他们搭上了黑色伏尔加,依然是那台年代久远却光洁如新的轿车。
在這片广阔寂寥的地下城市外围,道路两侧的荒野都藏进了黑暗裡,那种黑色仿佛会把人的目光给吸进去。
雪明只觉得自己搭上了一艘狭窄逼仄的潜水艇,往窗外看去只有纯粹的黑暗,仿佛来到了万米之下的深海。
似乎是为了节省电力,数百米才会亮起一盏路灯,這些路灯好似安康鱼的灯形诱饵,让人隐隐不安。
在望山跑死马的那個距离上,极远处的城市建筑群落,又像是這种丑恶海怪组成的巨大群落,鳞次栉比的幽蓝光源错落有序——荒野与城市的温差极大,冷热空气的对冲涡流让這些灯光源头也变得迷幻起来,像是跟着漆黑的海水一起缓缓蠕动。
——那种感觉又来了。
哪怕穿着灵衣,哪怕躲在這辆“潜水艇”裡,江雪明也能感觉到,类似于芳风聚落的砂石滩头旁,在洋楼上直面那些远古金蛋的莫名灵压。
就像是他的身体隐隐能感觉到,自己正朝着一個伟大又未知的存在靠近,肉身正在不由自主地战栗与恐慌,這并非是人的意志力能对抗的。
就像是在直面天灾时,任何個体都是如此渺小脆弱。
雪明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将注意力从窗外的风景移开。
“娜娜美长官...”
娜娜美认真开车,举起拳头:“洁西卡!”
江雪明掏出了笔记本:“洁西卡,我有几個問題...”
娜娜米不等雪明說完,受不了那种复杂的汉语结构,立刻作答。
“问问问!”
“你是怎么来到這裡的?洁西卡长官。”
“不告诉你。”
“能给我看看你的雇员证件嗎?”
“不能,女孩子,秘密!”
“你对BOSS了解多少?”
“小猫咪!干得好!”
“我們要去哪裡?”
“B14生活区!B15水塔,水塔不想去也可以。”
“你在平时执勤时,经常去這些地方嗎?”
“宿舍在那裡,我的宿舍。”
“你的宿舍也像办公室一样邋遢嗎?”
“办公室要见客人,会体面,一点点,一点点,Justsoso...”
步流星听见雪明哥那头传来了凄厉的磨牙声,吓得他赶紧抱住了手杖,還以为是车子出故障了。
紧接着就是沉默——
——数十秒的沉默。
只剩下了引擎的轰鸣声,這條路很平,连砂石和轮胎摩擦发出的路噪都听不到。
江雪明恢复了正常,他接着问。
“娜娜美长官,在你平时执勤的时候...”
“洁西卡!”
“好,洁西卡长官,你在执勤的时候,遇见最危险最紧急的情况是什么?”
“遇见怪人。”
“這些人是城市的居民嗎?”
“是的,本来是好好的,会变奇怪。”
“有多怪?”
“拿着刀,砍我,骂我,要我帮忙,写作业,要我喂小狗,不许我走。”
“你会怎么处理他们?”
“Fire!哒哒哒哒哒哒!”
“呃...”阿星听到那個“Fire”开火的发音,一时沒反应過来,在娜娜美长官口中,很像是“发呀!”——但是后边一连串的哒哒哒哒是說明白了。
娜娜美长官在遭遇這些居民的无理要求时,会直接开火。
江雪明默默在笔记本上写。
[遇见异常人类,可以直接开火。]
遂问:“长官,你有杀人执照嗎?”
“不算杀人,不是人。”娜娜美停了那么一下,偏過头往后座看了一眼,那种眼神像是惊慌失措,心裡的小秘密被人发现了,或是在掩盖什么,是心虚的表现。
江雪明立刻追问:“不是人那是什么呢?”
“BOSS說,是[亡命徒]——杀不死的。”娜娜美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战战兢兢,仿佛回想起执勤巡逻时,所遇见的怪人怪事。
江雪明在维克托老师那裡听過[亡命徒]這個词,代指本应该死去很久很久的人,沒想到還活在人世间。
或许维克托老师反复提及的,半死不活生死交界的东西,就与這些“生物”有关。
“长官,請告诉我。”江雪明继续问:“你是怎么对付這些亡命徒的?”
“杀不死,打稀碎。”
“他们都稀碎了,那怎么能活呢?”
“第二天,活了。”
“打头有用嗎?”
“头也稀碎。”
“打腿呢?把這些东西的四肢截断拿走,還能活嗎?”
“能活,有怪东西跑過来。必须...”
這么沟通太费劲了——
——阿星眼看着明哥的怒气值飞也似的上涨,连忙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接了话。
“我来翻译我来我来!”
江雪明和见了鬼似的,身边突然冒出這么個纯正的日本大佐,属实有点整不明白。
步流星笑嘻嘻的說:“Japaness!我略懂一点!~”
江雪明:“不是,你会日语你不早說?”
步流星:“你也沒问過我呀...”
這下好办多了。
江雪明从那种抓狂的心情中解脱,心中想着,回了车站得找時間进修一下各国语言,不然這火车下一站要是给他们扔西伯利亚去,還得找几條当地的雪橇犬当翻译。
步流星转述着雪明哥哥的问话。
“那种怪人,截断四肢也能够复原嗎?”
听见故乡的语言,朝香娜娜美突然精神起来,像是听见了长辈或长官的命令一样。
“是的!四肢拿走之后依然活生生的,会有黑漆漆的血液不断从裡面噗呲噗呲的流出来。”
步流星接着问:“刚才你說,這些肢体在离开主人之后,会有怪物...你說的是怪物,不是怪人对嗎?”
“是的!是怪物!曾经我也想把怪人肢解,阻止他们复生,带走的肢体会被怪物拿回去,怪物是怪人的畜牲,忠心耿耿。”
“那些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有猫狗,有鸟,還有仓鼠。它们互相配合,钻门缝扒窗户,和断肢裡应外合,防不胜防。”
“你可以把碎块藏在保险箱裡。”
“它们会一次次试密碼,不知疲倦,直到试出来为止。”
“把碎块烧掉呢?”
“灰烬跟着风,回去了。”
“用熔铸的铁块封起来呢?”
“沒试過,它们也会试着寻找主人的遗骨,丢进炼钢炉裡吧?物质是不灭的。”
“這些怪物也能再生嗎?”
“是的,打得破破烂烂,或者直接拆成碎片,不過几個小时的功夫就变回原样了。”
谈到此处,娜娜美长官心有余悸地形容着。
“有一次,我去执勤巡逻,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的头发夹带了一根手指,回到宿舍就睡下,醒来时发现整张床都是血——有两條狗在疯狂的挠门,头上的金刚鹦鹉把我那撮头发给啃短,一只坏猫咪抱着手指头就跑得不见踪影。我非常害怕,就再也不敢与這些怪人怪物作对,只是拿着枪恐吓它们。”
江雪明已经写了整整两页纸,依然在继续提问。
“你刚才說,這些怪人会請求你帮忙写作业?”
“怪人也有怪人自己的生活,他们好像沒意识到城市有什么变化。”
“也就是說,可以沟通?”
“只要不让他们发现与[死]有关的东西,不让他们发现自己是[亡命徒],哪怕是联想到也不行,死亡是他们意识中的禁语,就像是杀、坟墓、衰老這些与死有关的事都不能提——他们会立刻要求你留下来,和他们一样,陪伴他们继续生活,否则就攻击你,试着杀死你。”
“你被杀死過嗎?你是死人嗎?娜娜美...”雪明說出這句话时,步流星愣了那么一下。
——明哥在怀疑這個武装雇员嗎?
阿星犹豫了半天,還是沒把這句话翻译過去。
但是娜娜美听得懂,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用日语叫骂着:“我是活生生的!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八嘎呀路!”
“对不起。”江雪明用日语回了這么一句,他只会几句,在卤味店用来招待日本客人。
例如“你好”、“欢迎”和“不收日元”、“POS刷卡”等等,還有這句“对不起”,连“欢迎下次再来”都沒学会。
“道歉就有用嗎?!给我下跪认错啊!”娜娜美的反应非常激烈:“我好不容易才从這個地方活着出来!你怎么可以說我死了?你這個混账!”
步流星连忙跟着好言相劝。
等了好久好久,娜娜美长官才恢复平静。
阿星很难想象,這么一個小個子女孩,内心有那么强烈的能量。
或许沒有這种昂扬的情绪,沒有這种对生存的渴望而迸发出来的怒火,恐怕雪明和阿星见到的就是另外一個武装雇员了。
江雪明诚诚恳恳道歉,不依不饶发问:“对不起!实在是很对不起!洁西卡长官,我還想知道,[亡命徒]的特征有传染的可能性嗎?像维塔烙印一样,它是一种病嗎?”
“不,它像是一种祝福,又像是诅咒。”娜娜美一脚脚点着刹车,减慢车速。
迎面来了一辆车,两车相会时,互相闪了两次远光灯,并且减速交汇通過。等待车窗外的另一台伏尔加跑远了。
娜娜美才把话說完。
“不会传染,但是在這座城市住久了,三個月,或者半年,你们可能也会变成[亡命徒]——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好不要试着在這裡久住,我一般都住在办公室。”
“我明白了...”江雪明多往外看了一眼,方才会车时,从车窗左侧行驶而過的伏尔加沒有关窗。
他分明看见,另一台车上的武装雇员作为司机,脸上满是焦虑和冷汗,在更远一点的副驾驶位置上,有一位乘客的染血灵衣。
至于乘客去哪儿了。
江雪明沒有看清——
——或许是在后座上躺着,一时半会看不见,又或许是留在了這座死偶机关城裡,永远都看不见。
或许从车门上像是黏腻的暗红色油漆一样的血裡,能得到答案。
那是黑红两色鲜血凝固成不同分层的血液,血液呈放射状,是出血量极大,喷射极远的形状。
——那是一场恶战。
娜娜美似乎也看到了那台车裡的惨状,她拧着眉毛,扮作凶巴巴的样子,像是要赶走心裡的恐惧。
“啰啰嗦嗦的...问了那么多,你在害怕嗎?”
“最后两個問題——”
江雪明从衣兜裡掏出传唤铃,用力摇晃,立刻传出来清脆的铃声。
“——其中之一,我的侍者赶過来最少需要十六個小时,现在就摇铃,沒問題吧?”
“你不是已经摇了嗎?!還问我有沒有問題?”娜娜美的表情变得非常精彩:“喂!我正保护着你们两個呢!章程上写,乘客受到致命威胁时才能摇铃,而且摇了铃,我一大半的工资就沒了!让你们陷入致命威胁,是我的责任啊!”
“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致命威胁。”江雪明满脸疑惑,内心琢磨——這個传唤铃难道不是這么用的嗎?
七哥再怎么快,也是乘车過来的。
在這個偏僻的死偶机关城,进城之后有沒有網络支持他们打电话求救都是個問題。
当初拿到這個传唤铃的时候,江雪明就是這么想的,要是遇见了比较难搞的东西,他就立刻摇铃。
真等到什么怪东西扑到脸上了再摇人?那不是摇人過来收尸么?
——难道是我想错了?
雪明心裡纳闷,這個传唤铃,莫非是要乘客苟全性命,找個地方躲起来,摇铃等待救援的意思?
步流星有样学样,掏出传唤铃,准备让娜娜美长官這個月的绩效工资雪上加霜。
娜娜美:“别!”
江雪明:“别。”
娜娜美吓得中文都冒出来了:“对对对!你管管他!”
“为啥?”步流星满脸疑惑。
“三三零一女士在保护我妹妹,她在休假。”江雪明抓着重点說。
不管怎么样,传唤七哥的铃声已经响了。那侍者必定要回应乘客的呼唤。
至少十六個小时之后,七哥這位经验丰富的小机灵鬼会跑過来帮忙。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洁西卡长官。”
江雪明往前探着身体,来到娜娜米耳畔,轻声念叨着。
“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那么那么在意,洁西卡這個名字?”
“因为!我![Nostalgia·念旧]!”娜娜美一脚油门猛踩下去。
突如其来的推背感让江雪明跌回了后排座位上。
伏尔加开进坝口大桥,两侧桥梁立柱是数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之下就是地下河流与内河水循环系统。
进入城市的瞬间,雪明感觉整個天地都亮起来了。
街道上的行人,商贩或小工,搬运货物的板车,正在更换广告牌的液压臂四桩吊车還有塔车平台的工人。
這一切,這一切,在各個区块人工紫外线大灯的照耀下,都像是活生生的。
直到江雪明仰起头,看见那空荡荡的台架,工人手中已经腐烂成褐色铁條锈迹斑斑的牌子。
——好像除了這些人,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這一幕非常非常诡异。
甚至有不少孩子還会向這台伏尔加笑着挥手,像是见到了远游归来的大哥大姐那样,喊出陌生的语言作问候。
最终——
——三人在B14标号的建筑群下车,看见城市的亭台旁边野蛮生长的绿化带,還有更远方人造山丘上的水塔,那是這片生活区的最高点。
娜娜美全副武装,对两位乘客指着其中一处老旧的楼房。
“就是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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