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到了午后,李逸有些心焦,平安這個点還沒有回来,显然比前几日都迟了不少。京城這些日子如此不太平,人要再不回来,他就要出门去寻了。
终于,老旧的门扉发出咯吱响动,却并沒见人影闪进来,而是一袋子口粮先从门缝裡挤了进来。
李逸急忙放下手头的东西,跑過去托住那個袋子。
平安矮小的身子被压得弯弯的,后背和脑袋都陷在那包麻布袋的口粮裡,他才倒退着进了门,就觉着背上一轻,知道是李逸来帮忙了,急道:“公子,您别动手,這点黍面,奴扛得稳稳的。”
李逸先帮着平安卸下东西,才转身利索地关上柴门。
他顺便探头张望了下,街上仍是沒有几個人。
乱军夺城已经十来天了,街上传着消息,新帝沒能逃出宫去,自刎而死。
最初的烧杀抢掠過去后,如今难得有些平静。只是街道两旁的血迹都還未干,京城裡不时有掩埋尸体和焚烧各种东西的怪味飘出,实在沒有什么人敢在大街上随便走。
平安放下黍面,抹了把汗,恭敬对李逸道:“公子,這是埋的最后一袋了,幸好奴会些粗浅功夫,不然今日這袋子黍面怕是扛不回来了。”
李逸這才发现他手臂上有擦伤青痕,抓過来一看,幸好不重,“我是怎么交代你的?性命要紧!今天运气好对付過去了,改天要是运气不好呢,一袋子黍面要紧,還是你要紧?”
就冲着今天打听到的消息,平安還真觉得這袋子黍面往后比他這條烂命更要紧,可李逸這么看重他,他心裡头是妥妥美出泡来的。
只是今日得的消息估摸着对公子的冲击太大,该怎么开口才好,平安還想再琢磨琢磨。
李逸瞧着平安往暂作厨房的杂棚去了,他又回到破屋裡,继续刨理先前留的西瓜皮。
瓜肉都已被切下放在了一边,李逸翻转西瓜皮,将外层的硬皮刨掉,只剩下绿色的那层脆囊,然后加盐稍腌,准备等出掉水,再端去厨下切丝。
平安从棚裡出来,见李逸穿着身早就洗旧的麻布衫,却仍是风姿清雅,又见他手裡摆弄着西瓜,实在怎么看都不像個样,忙上前去接手。
“公子,你怎好做這些事?仔细手。”
李逸笑了笑,他早不是什么贵人了,這双手除了纸笔,也能碰一碰别的东西。
平安转身端着西瓜皮去厨房了,边走边红了眼。
当年在宫中,水晶琉璃碗裡西瓜瓤挖成龙眼珠般,盛满大内冰窖凿碎的冰花,浇着白酪端上来,公子都不定吃一口,如今這過得是什么日子。
李逸自然也觉得日子不好過,但到底沒有平安想得那么难。
他当年穿成庆朝皇太孙,原還觉得是個庆幸事儿。哪知道,他一岁多会說话时,有次在梦裡說了胡话,那是地地道道的前世方言,這时代同样地方也有差不多的,被宫人发现,连日驱鬼喝符水,差点要了他的命。
若不是他的太子爹娘真疼他,捂死了不让风声传到皇帝耳朵裡,指不定他会是個什么下场。
李逸這才意识到,這不是做梦,他要是再敢流露出一丁点不合理的地方,沒能掩饰住他骨子裡是個现代人,還是個成人灵魂,他的小命就会不保。
日日几十個宫人围着李逸转,宫裡的规矩又多到让人头皮发麻,李逸到了十来岁上才敢露出点大人的思维,又受了许多年皇室最正统的教育,礼仪举止也渐渐变得无可挑剔。
就這样坐牢一样的日子過了十来年,外在的物质條件再好,李逸也觉得饱受精神摧残,不是人過的。
直到他自呈罪状,废为庶人,别人都觉得這下皇太孙活不长了,沒料到李逸本来就是個普通人,心态调整得還挺快。
自此日子虽苦,能心安理得地做回自己,在京师沒有大乱前,李逸過得還行。
不一会儿平安端出午饭来,稀粥配黍面饼子,還有新腌的西瓜皮。平民做了许多年,李逸也不讲什么规矩了,边吃边问平安:“外头的形势如何了?”
平安藏了最要紧的消息,先答些别的道:“凡是咱们知道名号的人家,大部分都沒来得及逃出去。男子基本被杀了個干净,不少男童都沒躲過,女子更是凄惨,被辱后自尽的,被沦作奴婢的,连奴都不忍听闻。如今城裡但凡有些银钱的商贾,只怕都已被兵丁洗劫一空。”一时两人都沒有作声,想到李逸若還是皇太孙,估计现在也早死了,世上的事真是福祸相依,很有些說不准。
平安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乱军攻城的消息传来,還是公子英明,让我在后院的野菜地裡挖個坑,把能藏的粮食都藏了起来,這才躲過了一拨乱军哄抢,不然现下肯定什么也不剩。”
当时主仆二人一次搬不了所有粮食,拿上能拿的,揣着金银,就逃到了京师贫民聚集的北区。
李逸深知李家天下的光他沒沾上多少,倒霉事,却因为血统太纯正,必然逃不掉,所以他第一時間選擇了挪到贫民区去躲避。
“也幸好你身上有些功夫,不然咱们也难在這儿安生住下。”
李逸一夸平安,平安立刻腼腆地笑了起来,他是打小就跟着李逸的太监,李逸当年在宫裡举手之劳救過他一命,等到李逸落难被废,他自愿离宫跟着他。
他们刚到北区时,破屋窝棚连片,果然让他们找到间主人已经弃屋离开的,兵荒马乱的,谁也顾不上谁,鸠占鹊巢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這种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自然也有眼尖的看出李逸不是真的穷人,想要打他们的主意,平安动了两次拳头后,這一片再沒人敢来惹他们。
“公子,咱们還是在這片再避避的好,就是外头稳当些了,咱们也先别急着回去。”
平安来這片贫民区之前還不以为然,觉得李逸都做了庶民好多年了,应该不会被乱军惦记。
等最初的烧杀抢掠過去后,平安回老屋探了探,发现果然有人摸进去過,把仅有的几件摆设字画全拿走了,他就不敢再掉以轻心。
說不准那些人就是摸来杀李逸的,不過沒见着人顺便抢了一把。
李逸吃完了饭,搁下筷子道:“咱们再不回老屋去了,要趁着這次大乱,改名换姓混出京去,往后躲得越远才越安全。”
平安点点头,“都听公子的。”
夜裡借着月光,李逸還在计算口粮,平安此前分了几次潜回老屋的菜地,基本把藏着的粮食都运了過来。
如今就他们两個,省着点,两個月都够吃了,李逸有些得意自己的随机应变還不错,脸上自然而然就带出些笑容。
平安在旁暗暗看着李逸着急,這都已经挨到天黑了,他心裡藏的那個消息還是想不出什么好說法,然而事关重大,不能再拖了,他狠狠心,直說了。
“公子,滇南王带着大军,今早把京城围了。”
李逸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你說滇南王带兵到了京城?”
平安看着李逸骤然失魂的样子,心裡难過,却仍咬着唇道:“是。街上都在传,兵临城下了!”
李逸再沒有說话,等了片刻,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厨下的杂棚跑。
平安忙跟在后头,慌张道:“公子,你要去做什么?”
李逸背对平安,只有他自個儿知道,开口时上下嘴唇都忍不住打颤,“要赶紧擀面制饼子,越多越好,都制成干饼子带在身上。等他攻进来的时候,咱们得乘乱逃出去。若是慢了一步,出不去了,掘地三尺,就算把京城翻個底朝天,這人也会把我找出来杀掉!”
农民军造反,還有可能叫李逸蒙混過关偷跑出城去,滇南王却必定会惦记着他的血统,任他躲到青砖缝裡,也要揪出人来,杀了好永绝后患。
平安也沒有再安慰李逸,說什么滇南王不一定能攻进京师的话。
滇南王的几位兄弟都骁勇善战,尤其是這位王爷有位胞弟,那是庆朝妇孺皆知的战神。
新帝上位后的十年间,原想消耗滇南王势力,命其东征西伐,谁料其胞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反为此人添了盛名,且因此便宜了滇南王私纳了不少俘虏人口,皇帝倒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月上中天,屋裡的光从木栅栏窗上透過,照到李逸身上,好似染了层不详的血红。
他不自觉翻开手腕,看了看那两條狰狞深长的旧疤。
噩梦竟真成了现实,阎罗已候在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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