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他如今头上青布巾,身上素长襦,完全是一身僮仆打扮,为了充当個年龄相宜的书童,他那留了许久的美髯也被刮得半点不剩。
幸好韦徹生得面嫩,赵珩本還心中打鼓,不知道這剃了须,已過弱冠的他還能否看得過眼。
等到亲见了韦徹那日入殿来见,若不是御前牌子通传,他都不敢认了,只见韦徹一领飞鱼红罗织金曳撒,鸾带紧束,越发显得他蜂腰猿背。
赵珩向来与韦徹說话随意,见此笑道:“這是何处来的朱衣美少年,误入我门,可再不能放他出去。”
旁裡立的暖殿、常随個個都死死忍住笑意,晓是韦徹野管了,皮厚如墙,也被皇帝說得面色一红。
赵珩到底還年少,见此越发起了促狭心思,忙命人,“给朕取套小珰的贴裡来。”转头又对韦徹道:“子通莫要恼了,朕只是想瞧瞧你扮起来能有多年少。”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韦徹心道古人彩衣娱亲都要上了,何况今儿他這是娱天子呢,再念及皇帝自登基以来,国愁家累,数月都不曾开怀,今儿這般是极为难得了。
赵珩入了冬也不過才十四,這么一想,莫說换身小太监的贴裡了,就是让他韦徹真当一日内宦,也无不可。
待韦徹换上了,赵珩直笑得眉眼都弯了,指着左右道:“你们看看,可不就是個十七八的少儿郎嘛。”
韦徹实要比皇帝大了近十岁。
寻常人家书童比主家公子大個几岁,原是求稳妥,故而韦徹如今一身僮仆装扮跟着,倒也不算出格。
只是這僮仆皮肤黝黑,五官深邃,身形又极健美,怎么看也不像中原人士。负责登记学生的学宫吏颇为惊异地瞧了眼韦徹。
赵珩在簿子上登完了姓名,那学宫吏一见名号,脸上露出了悟道:“公子原是老太后的家人,這从人是西越人吧。”
赵深之母滇南王老王妃于大成初立就被追封了太后,为区别如今上面那位,人大多模糊称一声老太后,也不提什么谥号了。
老太后家掌兵西越,仆从裡有不少战败的异族后裔。
要說韦徹祖上,還真是与西越王族沾着边。
赵珩点头,“学官放心,他能說会写,一口官话也都便利。”
学宫吏忙道:“公子多虑了,不過是主事早就吩咐過,知道公子身子偏弱,怕他一個恐有照顾不周。”
“无妨,家生的奴仆,已伴我多年。”
這头赵珩能偷溜出宫,還得多亏了摄政王全权掌理着军政国事,他一個国君正事沒有,只宫中請的宿儒需要应付。给太后請過安,皇帝寻個理由說今儿不上课了,也是无人能管。
赵珩是天子,不是太子。
沒有十天半月的拉课,谁也不敢报出去。
赵珩入了泮宫,见事事新鲜,不一时,同窗济济,互相见礼。
学堂裡的同学都非凡人,早有人打听清楚了,见赵珩报名号白显,就道:“你可是老太后家的远亲?”
沾亲老太后是韦徹给赵珩办的遮掩身份,赵珩自然地应那同窗道:“老娘娘是我家姨婆母。”
這头才確認了身份,众人的热情即刻就消减了,這学裡哪個新贵旧家的出身都比白显一個攀远亲的强,且听說這一位還是個病秧子,若不是仗着老太后的那点名头,连個旁读生只怕也办不下来。
泮宫子弟分三等,一等住读乃是正经学子,二等走读多有特殊背景,三等旁读就是個凑数的。
只有定国公家的二公子,站在众人后头一言不发,望着赵珩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摸着自個位置先坐下稳稳再說。
正巧让宁王庶子瞧见了,拍着他肩膀道:“你這是见了鬼呢?怎么唬得脸色都不对了。”
沈二公子心道,叫你口无遮拦,且看你我谁先见鬼。
嘴裡却道:“我见他那仆僮罗刹一般,有些惊异罢了。”
“嗤,见了個蛮子就能把你吓得。”
沈澄面上讪讪的,心裡暗骂一声蠢货。皇帝的几個叔伯中,景王世子已经成年,宁王有庶长子和小世子,延王和肃王都還未成亲。
宁王庶长子大了小世子七八岁,因這年纪差得尴尬,于嫡子颇多不利,宁王亦不曾带他上過任何台面,他竟是从不识赵珩的。
沈澄左看右看,满堂子弟除了他竟再无一人识得今上,他這是想找人商量都沒個地方。
皇帝却已经向他走来。
赵珩拱手,“表哥去岁中秋宴后,别来无恙?”
沈澄都快跪下了,他怎么当得起赵珩一句表哥,“臣……呃……都好都好。”
赵珩也在左瞧右看,发现只他一個旧识,倒是很满意,接着道:“表哥不认得我了,我是白显啊。”
白显?您這是显摆吧。
韦徹担心沈澄只怕要撑不住了,再這么下去要露馅,忙小声对赵珩道:“公子,得先安安沈公子的心。”
赵珩這才发现他一出宫就玩過火了,眨眨眼道:“表哥就不必把遇着我的事告诉国公爷和夫人了,免得连累长辈们又来操心我這身体。”
您這身体那是年裡能熬两宿不睡,把咱一干弟兄都赌趴下的龙虎精神,可不敢操心您的贵体,先操心我自個的小命要紧。
沈澄腹诽完了,恭敬表示皇帝的指令他已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立誓从今往后连梦话都不带往外蹦的。
赵珩觉得沈澄很识时务,能为俊杰,皇帝心裡给他记上一笔,觉得日后朝堂可以给他個位置站站。
沈澄要是知道皇帝现在正想什么,必要三呼万岁了,他是次子,爵位可轮不着他。
果然這见了大腿,還拿小细胳膊拧什么,冲上去抱紧了比什么都强。
上来祭酒主持過开学典礼后,按不成文的规矩,头一堂课上的就是礼。
李逸踏进劝勤斋时,裡头尚有嬉闹之声,待他走了两步,下头已不闻声响,至他立上讲坛,只见学生们個個圆睁双目,還有几個位置靠后的正伸着脖子瞧他。
赵珩亦在此时,终于见着了李逸。
皇帝心裡头一個冒出来的念头竟是,皇叔与废太孙的過节想必大了去了,這哪是什么他說的需要华服美衣来装点的人!
想是为了开学以示隆重,李逸仅穿了一袭古礼的玉色深衣,行动间大带飘舞,十二幅下裳好似天.衣散开,越发衬得他不似在人间。
赵珩脑中轰出那句“皎似明月,濯濯如莲”来,這传闻何曾有半点夸口。
李逸不說大小朝会参加了多少,他還曾受過外夷使臣朝拜呢,又怎会被這几十双眼睛瞪得不自在。
课還未正式开讲,上来就先师生对礼,這当口就让李逸挑出好些個行礼不正的,礼施不端的,甚而還有错礼的。
李逸头疼,看来這班小子還有得好教。
凡需纠正的都让李逸给指到了另一侧先罚立,他目光扫過,只见最末排有個穿牙白的少年礼行得极正,恰似鹤立鸡群。
李逸面露赞色,有心让他上来示范,便让助教去唤人来。
及至少年越行越近,李逸连呼吸都窒住了,手脚僵直差点忘了身处何处。
赵珩眼见李逸望他神色不对,他自登基来這等神情越见越多,是以只一眼便知這是紧张的。
年少的皇帝顿时也攥起了袍底下的右手,心跳骤快,他唯一能猜着的是李逸认出了自己,虽则他压根从沒见過李逸。
赵珩這一紧张,落在同窗眼裡倒是歪打正着,哪有学子被博士点名不紧张的。
助教按例先报上学生籍贯姓名,李逸才反应過来,這是赵深的母家子侄,外甥肖舅,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见李逸恍然大悟的表情,赵珩何等聪慧之人,只消片刻就想通了其中关卡,不禁再次確認了李逸和皇叔的過节远超其想象,只怕是到了老鼠见猫的程度。
想到這猫還捞過鼠儿两次,一回狱中,一回庙裡,赵珩就觉得莞尔得不行。
果然来這泮宫比宫裡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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