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只一眼,就见巷尾深处,有几個亲随模样的人在院门前立得笔直,李逸便知是肃王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下免不了又起波澜,因着前尘往事,每一回都不得不打足精神应付来人,李逸早希望忘了旧事,偏偏赵渊那张脸三五不时来提醒他。
果然是亲兄弟,沒一個会轻易放過他。
赵渊是来给李逸递生辰帖的。
李逸恭敬接了,应道:“殿下千秋之日,李逸自当登门庆贺,实不敢劳殿下亲送。”
赵渊指了指窗边圈椅,让李逸与他平座。
李逸让了一個,在肃王的右手下坐了。
如今赵渊来他這儿的次数,一月比一月多,常常来了便待上大半日,除了和李逸对弈,就是抱着一摞奏章来看。若来时正遇着李逸画画,必要吩咐不让他出迎,只管接着画,肃王自便。
若是有心人,很快就能觉出赵渊這些日子来的变化,摄政王对李逸态度的转变,不過几日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摄政王爱画,从进京开始收罗了多少名家,這是先迷上的画,后头见了人,就又迷上了人。
底下再有什么话不好听的,众人就自己想去了,可沒人会当众乱嚼舌根,肃王可是握着实权的摄政王,說肃王的闲话可和說皇帝的闲话沒半分区别。
别人還好,只郭祭酒每听一回谣言,看李逸的神色就痛上几分,李逸近来就差从他脸上直接读出“臣有罪,未能护殿下周全”几個字了。
他有心告知恩师,人沒拿你的得意门生怎么样,然而转念一想,应该是“還沒”,而不是“沒”。
李逸自己都不知道另一只靴子什么时候会掉下,肃王的耐心似乎出奇得好,除了不许自個躲着不见他,别的一应随李逸高兴。
赵渊送完了生辰帖,不過喝了几口茶,就有事要离开,走得匆忙,落了折扇在小案桌底下,李逸回头察觉,忙拾了追出去。
“殿下留步。”
李逸原要将扇子递给赵喜,赵渊已伸手接了過去,又见李逸行得急了,玉簪有些松斜,他边移手上头替他重插,边道:“除了十万火急的公文,往后我落了什么在你這儿都不打紧。”
李逸不信,存心道:“若拉了牙牌呢?”
进出宫廷皆凭牙牌,除了天子,銮仪卫只认牌不认人。
赵渊愣了愣,摇头直笑,李逸這是存心要使坏堵他,他一时又觉被挑起了兴致,凑到李逸耳边道:“那岂不正好?等返回来,夜宿在你這儿……第二日直接上朝去就得了。”
李逸懊恼,未想会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等到了摄政王千秋的正日,朝中来贺的人将摄政王府前街挤了個水泄不通。诸王公侯的马车還能等等,排着队进去,二品以下官员见這态势,要不误时辰,只能利索着下车,步行入内道贺。
李逸却是由赵喜亲自来接,从边门早早就入了府。
赵渊是摄政王,王爵中至尊一等,比之太孙的礼制用物亦不差什么,李逸看着赵渊冕冠加身,想到的不是当年的自己,而是恍惚想着同一张面容,冕上十二旒遮面,玄衣纁裳登基时,会是個什么样……
赵深,在他重入禁宫时可曾想到過自己?李逸只觉十分可笑,大成开国皇帝的十二章冕服上,說起来也有他贡献的一段锦。
当年见過滇南王世子在泮宫窘迫模样的人,赵深该是想杀得一個不剩吧,更何况他李逸知道的更是多得多,更该死得不能再死才对。
无数往事,本该随着已经死了的广华帝、崇德太子、秦王、秦王世子……所有這些人一同,深埋地底才是。
然而赵深,竟把他自個也埋了,只留下李逸一個,不知要拿這入骨往事怎么办。
正席开宴时,李逸看着桌上,十样裡倒有九样是往日东宫裡他常吃的,李逸不禁越吃越疑惑,才想着莫不是肃王挖了過去东宫的厨子回府,就见侍女将每人一盅“三事”端了上来,李逸稍尝了尝味,竟真的被他给料着了。
這盅三事,必然是尚膳监掌勺东宫的魏老宦所做。他制的三事,海参鲍鱼鱼翅三味都依着太子的口味发得偏软,所用老母鸡蹄筋汤,则必要混用干贝和火腿吊鲜。满宫裡头也只有他做得出這個味,更勿论宫外了。
李逸从未想過多年来最合胃口的一顿饭,竟会是在赵渊的生辰宴上吃的。身在外祖晋国公家的旧邸,品着从小尝惯的滋味,這一刻恍如隔世。
李逸心思复杂地用完了宴,等去了花园裡听戏,翻开戏单子一看,只有更离谱的,這戏单上排的就沒一出不是他爱的。
至此,李逸彻底坐不住了,挨完了第一折戏,就悄悄退了出来,他本能觉得今日不能再留,想寻着管事的告辞就溜,竟是连肃王的面都不准备见了。
可惜人才出来,還沒寻着管事,就被赵喜给截了。
“大人這是要去哪儿?可要杂家来引路?殿下吩咐了,随您要去府中哪儿,都让杂家陪着。”
赵喜那张讨喜的圆脸十年不变,做足恭谨姿态,在旁候着李逸。
听他這话裡意思,赵渊是随李逸想去府裡哪儿,就是不能离了地儿。
李逸非但沒有因此受宠若惊,反而越发觉出危机来。
他一时不信邪地又试了回,“赵公公,我有些气闷,想早些回去,還請替我向殿下告罪。”
赵喜闻言,万年笑脸都差点蹦不住,心道,您這是摆明了害我呢,上次您老的事出了岔子,挨板子的可是杂家,一张老脸就此丢光。
面上却仍笑着回李逸道:“殿下早备了屋子给大人,就怕您下晌听戏累了,想要歇息。您既觉着不舒服,便更不能硬撑着回去,杂家這就去請大夫来给您瞧瞧。”
一番话生生就把李逸给堵了回去,李逸至此也想明白了,赵喜是沒了肃王发话断不敢放他走的,便只得随着赵喜去了备下的屋子。
不出所料,正是他当初待過的那间,只院中所有老树被砍得一干二净,這回若要再逃,是无处可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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