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他一直在想洞中那晚說的话。
他问他,信不信他。
他答他,信。
如今想来,信赵深什么呢,信他会可怜一個傻子,因为几年来被骗得团团转,实在傻得可笑,所以怜悯之下手下留情?
是不是该感激涕零,感激他赵深计算得如此精确,给自己堪堪還留了口气?
更可笑自己還替赵深操心回滇南的事,他甚而還亲口劝他,“趁早回去,不用担心别的。”
哪裡還需要他来担心,比他聪明百倍,能瞒過泮宫众人,瞒過广华帝帝太子耳目的滇南王世子,哪裡轮得到他来操心。
一個能隐忍如此之久的人,怎可能需要他的同情,本就是他看错了人。赵深是隐在林中的猛兽毒蛇,他竟见狼饿得可怜,就当了狗来领回家,活该被咬。
只怕回滇南的事,赵深也不知从何时就已计算好了,如今适时将他献给承乾帝,投诚如此,還有什么故国是不能回的。
他该感激他像怜悯一头待祭的鹿,沒有上来就将他割喉,掏心挖肺,而是放血斩断他的四肢,将牺牲困到祭坛上,等着凶龙的吞噬。
感激他,让自個多苟延残喘了几日。
那晚他竟還问他,不画画了行不行。
赵深如此婆婆妈妈,還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他以为他会感念他下不去手嗎。
這世上大概沒有比自個更可笑的了,比起赵深,李逸更恨自己,他所有的骄傲自我,他一切的信念判断都被击得粉碎。
他夜夜都能看见赵深冰冷的目光,他亲手挥出的利刃。
李逸抬起右臂,過了片刻已满头大汗,无名指才按着他想动的方向,微微颤动了一下。李逸别過脸去,右手颓然垂下。
他外头看着好似无事,实则裡头都是空的。
只有李逸自個知道,秦王篡位,亲人接二连三离去时,他都从未想過死,此际他却是时而想起。
李逸并不知道他還曾中過毒,正如赵渊所料,最早发现李逸的是已经早早就盯上他们的銮仪卫。
乍一眼看到洞中的狼藉,任谁都会以为李逸死得不能再死了,等到銮仪卫上前收尸,却骇然发现人還活着。
這等匪夷所思之事,就连承乾帝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广华帝和太子之灵在天护着李逸。
銮仪卫冒充的御林苑巡吏做得漂亮,早将洞中的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承乾帝和他的心腹,无人知道李逸不仅被割双腕,還曾中毒。
這样都還不死,皇帝不能怪赵渊沒有狠下杀手,他甚而自個都觉得有些寒毛竖起,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做到底。
天意难测,何况听太医所报,李逸双手只怕是废了,這样已经毫无威胁的侄儿,到底要不要赶尽杀绝,承乾帝拿不定主意起来。
李逸醒来的时候,赵渊已离开了京城,离开的黎明时分,赵喜曾问他,“今上不会再寻机会杀殿下嗎?”
赵渊策马走在寒风裡,几日沒能合眼,开口时嗓子哑得厉害,“若你害死了自己的哥哥,气死了老父,等到你要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弄死侄儿的时候,发现他竟怎么杀也杀不死,你会怎么想?”
“瘆得慌,若是奴,奴肯定觉得害怕,怕怨鬼来索命。哪怕面上不认,心裡却总是怕的,說不定想把那侄儿赶得越远越好。”
赵渊轻轻点了点头,停了白玉骢,“今上心裡有鬼,欢安又……伤了手,你莫忘了還有郭慎在,李逸会保下命来的。”
此刻站在城关外回望京城,向南的朱雀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人影。
赵喜看着赵渊的身影,不由想起头一回两人踏入朱雀门时,都城的繁华喧闹。他思古忧情才刚阐发了几许,赵渊就转身上了路。
赵喜忙打马跟上,自官道向南一路奔驰而去。
曙光尚寒,大承殿前的玉阶下已跪了好几位臣子。
晨朝略晚些到的各部百官们,晚至的轻声询问早到的,人群渐渐分开所属的队伍。一群按部就班仍就地立等升朝,另有一些则悄悄加入为首者的队伍,在后排依次跪下。
直至朝阳大升,金阙闪出耀眼五彩,晓钟于大殿内外回响不绝,承乾帝乘肩舆而来。
皇帝才到就见郭慎跪在头裡,旁边挨個是前太子太傅廖泓,前文华殿大学士詹英,后头還有不少文臣和零星几個武将。
承乾帝冷了脸,這些人为了什么事,他心裡自是清楚,他還沒急着处置李逸呢,這些人倒先急着来逼将他。
皇帝一日的好心情都沒了,挥了挥手,御前牌子传话于宣旨太监,宣旨太监立到玉阶前,扯开嗓子,“免朝——”
众人互相看看,不少人已料到是這么個结果。
等到李逸勉强能起身了,赵渊已快马入到永州地界,郭慎等人则還在和承乾帝闹僵着。
郭慎,廖泓,詹英三人分别上奏恳請严惩凶手,三人之下又有不少联奏的门生故吏,甚而還有前朝已经致仕的老臣,也来凑热闹。
李逸从心境和体力上两头稍缓過来,听闻此事想要阻止时,已是来不及了。当着陈伴伴的面,李逸也无所顾忌,直道:“老师糊涂。”
陈伴伴已抹了不知多少泪,此刻再不能不說话,跪下道:“郭大人,太傅大人和詹大学士這是知道到了危及关头,豁出命去也要保您啊!
殿下,您无论如何要好好的,先帝和太子殿下都在天上护着您,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
李逸长叹一声,還有這么多人愿意拼尽性命保他,他活着就已是胜利。
“他们這样闹能有什么结果,只会把众人都搭进去。”
陈伴伴摇头,“是难有個结果,可几位大人谁又不知呢?若不闹,上头之前還是暗着来,下回就要明着来了!您都這样了,怎么就不能放過殿下。
闹一闹只怕還有活路,不闹再眼睁睁看着您被奸人害一次嗎?”
“伴伴,你再掉泪我该更难過了。”李逸从榻上坐起身子,“廖太傅和詹大学士都已是告老的年纪,也就罢了,祭酒這不仅是搭上了自個的前途,也葬送了朝中他多少门生的前路。他原沒有涉东宫之事涉得那么深……是我连累了老师。”
陈伴伴颇为不赞同道:“士当效正君,殿下這是看轻郭大人了。”
李逸知道他是前世思维跳了出来,失言了。
不過几日后,承乾帝颁下旨意。
上来就认定李逸是自戕之罪。
接着痛斥李逸在承乾帝的多番诲教下,仍不改恶性,承乾帝则一再顾念亲情,对他容忍有加。
反观李逸,不仅不心怀感激,甘于现在的平静生活,還多有怨恨不满,竟以致用小人之心度今上的君子之腹,企图想要用拙劣的自裁手段来陷今上于不义。
后头又洋洋洒洒地說了李逸身为广华帝嫡孙,崇德太子嫡长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這样的所为是如何的不忠不孝,又是如何令列祖列宗蒙羞。
好一篇官样文章,也不知出自哪位新翰林之手,李逸就差直接给此人颠倒黑白的本事鼓掌了。
将李逸批得体无完肤,打为十足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之后,旨意的正题终于上场了。
“即日起,隐王李逸除名玉谍,贬为庶民。”
小黄门那口不停张张和和的嘴,从這一句起活化成了吐着泡泡的金鱼,李逸再不曾听到他說什么。
他越過此人,看向天际,澄空有几片云彩,飞得极慢,近处,宫墙融了雪,露出裡头的漆色。
一切至此,尘埃落地。
大礼跪谢时,李逸以全部的心意匍匐长谢,感谢所有为他這條性命奋力抗争至此的人们。
无论前路多艰难,今日,他们求仁得仁,逼得皇帝色厉内荏,他与他们都活了下来,活着,即嬴了此局,亦才有希望。
同日,滇南王府。
赵渊立在书房裡,他在京裡所受的苦滇南王自然是知道的,甚而其渊与李逸亲厚,滇南王也知道得不少,正因此,看着始终沉默无语的其渊,滇南王多少有一些内疚和补偿的心思。
他长叹一声,“我儿可曾怨为父送你入京为质?”
赵渊抬起头来,不见屈辱和隐忍,沒有差点丧命的心悸,他的眼睛亮得发光。
“若时光可倒流,无论再入京几次,也不会后悔。”
“好!不愧是吾儿!”
滇南王颇为欣慰儿子的识大体,开始放心地說起日后对赵渊的安排。
等父王滔滔不绝說完,沉默许久的赵渊只說了一句,“我想去军中。”
滇南王愣了愣,方道:“你知道滇南王军的规矩,哪怕本王的儿子入了军中,也要从底下练起。”
赵渊点头,“父王,您刚不是问我可有什么要求,去军中就是我唯一請求。”
对此,滇南王還能有什么不应的。
冬夜,飘有浮冰的溪水晶莹剔透,然而手指稍有相触便能冷至骨髓。
赵渊竟将整身埋进這溪水裡,若他還在王府,必然是瞒不過去血脉之力已尽,身中血毒的事。
入了军中,可谓一举两得。此刻,疼痛令每一霎都像永恒,该拿什么来抵御這漫长,這血毒要伴他一生,他可以用這時間慢慢去想一個人。
今夜就从泮宫初遇的那個早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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