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李逸千叮咛万嘱咐,平安還是因口渴犯懒,在外头喝了生水。他总认为自個儿是贱命,不用像李逸那般金贵,需要次次费柴火煮滚了水来喝。
李逸沒法子和他解释病毒细菌這些,更难改古人的贵贱思维。
连熬了两夜,李逸双眼发红,面色疲惫不堪,他转了转颈脖胳膊,放松片刻,重又倒了点烧酒在掌心裡,开始将平安抽筋的腿慢慢揉开。
“什么?”李逸凑到平安肩颈处,想听清他喃喃地說了什么。
“别,别管我。”声音气若游丝。
李逸的眼微微发红,他只管用更大的力气去揉平安的腿,当年李逸在宫裡顺手帮過的太监也不止平安一個,却只有平安肯在他被废后跟着吃苦。
黎明时,李逸看着蜷曲在草席上的平安,心知不能再拖了,他沒办法因为自己的安危,就看着平安去死,也沒办法将下人当作牲口,他骨子裡是個穿的。
天光大亮,李逸拿出干净衣物包裹住平安,抱着他往城中医馆走去。
城内的医馆都已辟出几处专门的场地,用来安置染上时疫的人,李逸才走到一处门外,就有兵丁模样的人拦住他问话。
“登记姓名,会写字就写字,不会就按手印,进去候着,不准喧哗!”
李逸随意登记了個姓名,走进了改作临时安置点的善堂,裡头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病号,很多人還未来得及排上医治。
放下平安,李逸拉住一個路過的役人,摸出点碎银道:“小哥行個方便,我弟弟快不行了,能不能指点下,如何快些见到大夫?”
那仆役看递到手上的并非铜钱而是碎银,开始還是张生人勿近脸,几乎眨眼就转成了熟人模式。
“這位公子,小的实话告诉您,咱们這儿只有两位主治大夫,可這得了重病的病人,遇上少的日子有十几個,多的日子能有几十個,最前头排的是军爷,這個沒得商量。接下来是几位富户,您要是拿得出钱来,可得赶紧往外掏,等過了這村沒這店,能塞到大夫们跟前,兴许還能来得及救上命。”
李逸忙不迭把藏的金叶子给掏了出来。
小哥一看竟然换了金子出来,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忙从裡头唤了個大夫模样的人出来。
那大夫拿着金叶子看了看,直接对着役人小哥吩咐:“抱上病人,到隔间诊治。”
三人到了临时盖的土屋隔间,平安的病看了不過半盏茶功夫,那大夫先唤人勺了碗煎好的成药给平安灌下,這才对李逸道:“是疫症无疑,待我去开個方子,還請公子在這儿稍坐片刻。”
李逸在屋裡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忽闻外头传来叮咚响声,显然是兵刃碰撞甲胄的声音。
李逸猛抬头看向门边,還不等他有任何动作,已冲进来两個高大的兵丁守紧了门口,后头跟进来個校尉模样的人,身材高大杵在小隔间的正中。
门外,大夫指着李逸道:“就是這人带了個太监来。”
李逸心道完了,事情败露,要知道寻常人哪裡能带着個太监。事到临头再怕也是沒用,不如要死也死得好看些,李逸干脆拿出气度,坐正在椅子上,不动如山。
校尉张祥顺着大夫手指的方向看去,见灰墙下李逸明明破衣烂衫地坐着,却能将一间土胚茅屋照得熠熠生辉起来。
他也是曾见過一两位封了爵位的贵人的,然而和眼前這位比,那倒是母鸡同凤凰的差别了。
张祥不住心内狂跳起来,一时又惊又喜,心想這下可逮着條大鱼了,显然這是位前朝的贵人,管他是什么牌位上的人,等报了上去,立了功,升官发财也就不远了。
张祥内裡窃喜,面上反更要摆出些气势来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带着個太监?可是前朝余孽?!”
李逸看了看平安,对着张祥道:“让大夫先将人救過来,我自会一五一十告诉军爷,保证军爷不费半点功夫,立個头功。”
张祥闻言想了想,觉得這個條件能谈拢,他也不差這半日時間,真要是事主不愿意,他一样要费时用刑,也不见得会有更好结果。
当下,他又看了看平安,转头对李逸道:“想不到你落魄至此還能做個厚道主人,我就成全了你们主仆之义。”
“张大夫——”张祥侧头喊人,那大夫早听清了條件,识时务地在门外答道:“三副汤药下去,夜裡就能救過来。”
张祥点点头,转而向属下吩咐:“把人给我看严实了,掌灯时候我再来问话。”
等到了掌灯时候,平安果然缓了過来,脱离了疫症的凶险,灌了药又沉沉睡去。
李逸摸了摸平安的额头,正要从榻旁退开,听到身后门帘掀开的声音,他想是张祥来了,一时也懒得回头。
此刻,用来问诊的土胚隔间外,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已有长长一串人影鸦雀无声排作两排,個個官服皂靴,肃容恭谨,倒把個小小善堂硬生生整成副朝堂气象。
最先报上此事的校尉张祥,早已被挤到了队伍的末尾,他立在那儿,多少有些发呆,显见是被這场面嚇得懵了。
他实是难以想象自個儿钓到的是多大的一條鱼,竟能惊动了眼前這尊大佛亲驾。众人已分退至两侧,随侍的赵喜上前几步,恭敬掀开帘子,赵渊缓缓走了进去。
灯光昏暗,赵渊眯起双目,他的眼裡不见土屋破席,不见躺着的病患,所有的一切都化成模糊团影。
只有李逸的侧脸,陡然放大到跟前。
记忆裡的人褪了青涩模样,下巴连着颈脖的弧线显得愈发修长,动人。
李逸的目光专注,正将手从病榻上收回来,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
赵渊皱了皱眉,他不喜他专注望着旁人的模样,只觉心底被窝了一坨冰,生出的全是冷意。
李逸眼睑低垂着,转身时方朝赵渊看了過来。
李逸毫无准备,待看清赵渊就立在离他不足几步的地方,整個人都僵直了。待他反应過来,惊怒交加,血气翻涌上来,顿时眼前发黑,站立不稳栽倒下去。
赵渊一步上前将人捞到怀裡,他看看了四周,除了平安睡的病榻,再无处安顿,便干脆单膝跪地,将人斜搁在自個儿身上。
“太医!”
帘子哗啦掀开,早预备着跟来的太医匆忙进来,见了病人忙跪下把脉,片刻后道:“這位公子不曾染疫,只是操劳過度,内外失调,又兼受了惊嚇,气血紊乱這才晕倒。”
李逸原也不曾完全晕過去,经了這說话的片刻功夫,不等太医掐人中,他已清醒了几分。
李逸见赵渊正抱着自己,挣扎着就要起来,奈何這点力气肃王一只手就将他压下了。
“赵深,你放开!”
李逸破罐子破摔,半点不惧,指名道姓地呵斥起来。
太医闻言,吓得哆嗦起来,外头立着的众人亦心下皆惊,什么人敢直呼大行皇帝的名讳?!
赵渊脸上寒若冰霜,不发一言。
伺候在旁的赵喜看着情形不对,裡裡外外這么多人听见,糊弄不過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出声道:“大胆!大行皇帝名讳也是你能喊的?這位是肃王殿下,還不赶快俯首认罪。”
李逸是认得赵喜的,现下却全然沒有心思追究他怎么又转跟了肃王。
他满耳只听得四個字——大行皇帝。
赵深,死了。
他转头看向赵渊,看得那么专注,赵渊却被李逸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痛,他在透過他的脸,看另一個人,想另一個人。
赵渊眼见李逸满脸震惊,原本疲惫却仍带生气的目光,眨眼间变得灰黯无光,神情却平静了下来。
赵渊心中烦躁,他知道不能和李逸相认,理智亦告诉他不相认也许更好,這样就不用解释過去的事,他以肃王的身份和李逸重新来過,想是更好。
可真面对着李逸,发现他认不出他,且只把他看作是個替身时,他又沒来由地生气。
赵渊挥挥手让太医先退了出去,這才盯着李逸,低声道:“大行皇帝已停灵多日,本王是赵渊。”
李逸闻言,這才回過神来,“旧朝废人,怎劳王爷亲驾?”
他說完又要起来避开,他人還在赵渊怀裡呢。
不想赵渊根本不让他动弹,直接将人打横抱紧立起身来。
李逸一惊,刚要开口說话。
赵渊凑到他耳边道:“皇兄嘱咐我照顾好你,太孙殿下若想现在就暴露身份,丢掉小命,只管挣扎着下来。”
李逸心中虽疑惑,却到底怕死,只好不作妄动。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他忍不住低低地问。
赵渊只觉手上的人轻若无骨。
该死的李逸,他每月挨一次血毒之苦,可不是为了让他瘦得皮包骨头,抱着還不如当年重。
赵渊冷着脸,狠声道:“圈养。”
李逸想了想,圈禁嗎?如果赵家不想背弑君夺位的恶名,這倒是個合适的法子正合他這個废太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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