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三章
遙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卻頗有些名氣,只因它城中不遠有座前朝留下的古蹟。
這處石窟是前朝繁盛時期留下的,裏面佛像的風格除了漢人還有許多外邦的,然而多種風格並沒有格格不入,反而在巧手匠人精妙的構思中高度相融,以至於即使經過多年的風霜侵蝕、多有殘缺,也能想見當年的盛況。
石窟就在進城的路上,佛祖無喜無悲的表情彷彿凝結了時光,卻更讓人心生感慨。既是感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前朝鼎盛之時恐怕從未想過會有將來覆滅一日,也是憂心大周將來,只要大士族爲一己之私枉顧萬民的局面不變,只重出身、不重才學的狹隘僵化思想不變,走上前朝的老路只是遲早的事。
今上手段凌厲,只大士族久居高位關係盤根錯雜,絕不容易撼動,要想改革成功,不知要踩上多少屍山血海才能成功?
而那身先士卒的弄潮兒又能否全身而退?
客棧中也有許多被大雪困住的行人,說着天南海北的見聞,季春明坐在角落裏默默聽着打發時間,忽然門口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掌櫃的,可還有廂房?”
隨即便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十二哥?
季春明有些訝然,還沒站起來打招呼,林十二郎卻看到了他,面露喜色走了過來,“七郎,你怎的在此?”
“正要回京,遇大雪耽擱了,在此歇腳。十二哥這是?”
“我隨幾個友人來看遙城古蹟,哪知遇到這種天氣!”見季春明往後看,林十二郎笑道,“一下雪,客棧的生意太好了,他們幾個在街口那個客棧住下了,那邊沒有空房,我就出來尋尋,誰知曉碰到你了!”
季春明見到林十二郎也很高興,在他心中,十二郎比他親生哥哥更像兄長,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十二郎仔仔細細打量他半晌,如從前一樣笑道揉了揉他的腦袋,“長高了!也更沉穩了!”
“那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季春明去整理亂了的發巾,臉上卻沒有不高興的表情,笑了一番,也仔細看看林十二郎,“十二哥,你清減了。”
“家中有些事。”十二郎並沒有多提,“快跟我說說你這幾個月都是怎麼過的?我怎的聽說疏勒圍城時你也在,還立了大功?”
季春明沒想到魏雲廷在奏摺中這樣誇獎自己,一時臉色有些緋紅,“舉手之勞的事哪兒能談功勞呢?”
十二郎自然不肯作罷,季春明只好將那日的事講了一遍,卻略過了赫赫叛而復歸、誠王遇刺等隱祕環節,之前魏雲廷便囑咐過,這些事牽扯到朝中,旁人若是問詢,只含糊過去就好。
隱瞞十二郎讓他有些內疚,不過十二郎卻沒表現出一探究竟的樣子,畢竟他更關心的是他有沒有受傷。
待他講完,十二郎長舒一口氣,將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你還框我!光聽你這般講述已是兇險萬分,當時情況必定分外危急!”看到季春明淡淡一笑,不由又有幾分感慨,“你出關我就一直掛心,只盼你平安就好。沒想到還是我小瞧了你,臨危不懼、處事不驚、調纔有度,還是叔父有眼光,早就說過你不是池中物!”
然而提到林夫子,他面色卻有些晦暗,季春明心細連忙問詢,才知曉林夫子病了有一陣了。
“我這次來,也是代叔父還願。”十二郎沒有多說,季春明心中也知這病怕是不大容易好了,心中有些難受,當年在林家書堂就是這位林夫子不嫌他資質愚笨,教了他許多東西。
暗下決心,待回京過後便回輝縣去看看。
兩人說着話,門簾一掀,幾個面色狼狽的商賈闖了進來,“老闆,先來壺熱酒壓壓驚!”
有那相識的跟這商賈打着招呼,“袁老三,你不是去關外販貨嘛,怎麼兩手空空?”
“別提了,命都差點沒了,哪兒顧得了貨!”那商賈喝下一口烈酒,見衆人都在等待下文,不由苦笑一番,“原以爲跟着白當家能平安點,哪知卻被他家連累了……”
季春明心中一怔,那商賈繼續道,“我們入了玉門關不久,一路都還順暢,哪知昨日會遇到劫殺?辛虧我命大,否則……”
“你說什麼?我不信!關內還可能,關內誰敢這麼猖狂!”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我騙你作甚!白當家都被他們殺了!這還有假!”那人拋出這個轟炸性的消息,又似乎回憶起了什麼,驚怕的連喝了幾碗酒。
“怎麼可能?”
“天啊,那可是白家,誰能這麼大膽子!”衆人議論紛紛。
季春明手中的茶盞也猛然從手中跌落。林十二郎急急問道,“可是燙着了?”忙要人去尋治燙傷的膏藥。
“我沒事……穿得厚沒燙着,我回去換件衣裳。”季春明寬慰道,腦中卻一陣恍惚,白當家竟然被殺了!
事情必不會如此湊巧,他一定是因爲那個袁上官留下的東西惹來了殺身之禍!
錦盒中的祕密到底是什麼?不惜萬里追殺、造下這麼大筆血案!
雲霄顯然也想到了這點,慣來活潑愛鬧的臉上表情端凝,“只怕那些人沒找到東西不會善罷甘休。”
季春明站住腳步,心中卻是一動。他將才聽完那袁姓商人話語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恐怕那人不是跟白家一道遇到襲擊的商人,而是受僱宣揚白當家遇害之事的人!
如此大庭廣衆之下行兇、還留下活口根本不符合隱藏祕密的目的,那些人一定不知曉白當家將錦盒交給了誰!
白當家交友廣泛,一一排查定然費時費力,可若是“打草驚蛇”,讓這蛇自己暴露呢?
季春明不知曉自己是否在這份懷疑名單上,但是隻要查到他跟袁上官一起出關,勢必會引來不少查探,說不得這商賈不是隨意闖入、他們一行早已被盯梢!
季春明深吸一口氣,哪怕會有生命危險,他也絕不能讓袁上官、白當家用性命託付的真相被隨意掩埋!
深夜,十幾個黑衣人闖入了客棧。
客棧裏靜悄悄的,連守夜的店小二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十幾人如入無人之境,進入早已被鎖定的客房,翻動起物事。
然而搜尋半晌卻都不是要找的東西。
爲首那人呵斥道,“袁老三,你打的包票呢?”
袁老三有些懼怕的抖了抖,卻不肯承認自己做了無用功,“若都不是,定然在姓季的小子身上!”
那頭領有些猶豫,雖說在食物中下了蒙汗藥,但那姓季的身邊可是有許多好手,焉知不會半夜醒來?
只是好不容易搜查到這點線索,若是一無所獲回去,依主人性情,可沒好果子喫!
首領叫上幾個身手最好的潛進了三樓,三樓靜悄悄的,與樓下兩層沒什麼區別,首領卻並沒有掉以輕心,他輕輕推開季春明臥房的門,聽到一陣平穩的呼吸,心才稍微放鬆一點。
環顧一週、動作敏捷的找到放置行李的地方,快速翻看卻並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
想了想,他走到牀前朝牀頭看去,果然看到一個被格外放置的盒子!
壓下心中的激動,手伸向錦盒,正在拿住錦盒的一瞬,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喬裝成季春明躺在牀上的雲霄一把扣住那人臂膀,那人反應也十分迅捷,兩人在屋中纏鬥起來。
這人功夫不錯,然而云霄更勝一籌,就在這人不敵就要被捉住空當,忽然一陣火光亮起,這夥人竟然在樓中放火!
趁雲霄分神之際,這人一把從窗戶躍出,其餘黑衣人也快速避閃而去。
季春明忙招呼衆人救火,幸虧早通知掌櫃小心,不一會兒火勢就被撲滅,沒有人傷亡。
“那些人定會再來。”雲霄道,神色卻並無驚異。
“那就讓他們有來無回!”季春明看着客棧中驚慌失措的房客們,沉聲說道。
他早已猜到這些人會有動作,但是不曾想會如此心狠手辣,若不是備有一手,許多無辜之人便會命喪火海!
如今,恐怕那些人認定了東西會在自己身上,這爲他帶來了危險,卻也挽救了其他之人性命。雲霄並不是錯失抓住那人,而是有意放手,在他身上放置了追蹤香料,如此敵暗我明的地位就逆轉了。他們可以先一步得知敵人行蹤,卻不必急於動手,而是將人一路吊往京城,不給他們再派第二波人的機會。
至於真正的物品,自然早已暗度陳倉!
送走拜謝不止的徐大人,魏雲廷疲憊的揉了揉額頭。
如今聖上病重,命兩位皇子暫領政事,可是這兩人野心有餘、能力不足,不是被世家牽着鼻子走,就是被御史激昂陳情嚇得不敢說話。
今日的這場朝辨亦是如此。
魏雲廷巧妙的施了個計就將政敵咄咄逼人的問責化解爲捕風捉影的謠傳,只是今日是因戰鬥力最強的王侍郎告病在家才能這麼順利,下次能否如此還很難說。
王侍郎自然不是真病,這真是隻老狐狸,兒子押着就押着吧,要他拱手相讓好不容易得來的證據卻是妄想!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只是派人跟蹤王家人,誰知這麼巧抓到王家大郎的把柄!
本也不指望能就此讓王家停止攻訐,但是拖拖他的步伐,爲之後的事情換來時間卻是值得的。
雙方的籌碼都未最終展現,但卻知曉圖窮匕見的日子近在眼前——
儘管已經習慣了這些爾虞我詐的煩心事,魏雲廷仍是感到一絲厭煩,從懷中掏出竹笛吹了一首涼州曲,正是那日在疏勒羯鼓、琵琶相伴的曲子。
悠揚婉轉的笛聲讓躁動平靜下來,卻也更加思念。
雲震拿着一封書信而來,魏雲廷展開一看,先喜後憂,“要他多待幾日身體大好了再出發,怎得不聽?”臉上卻帶着喜悅,掐指算着行程,他們初八就出發了,就算走的慢些,再過七八日也就到了,正好趕上除夕!
想到今年能與少年共渡新春,便是一向穩重的青年臉上也不禁帶了笑意。
這還是他們共渡的第一個新春,以後的每一年都要共同渡過。
日後每日都要算算少年行到哪裏了,可預計的臘月二十三人沒有到,雲震卻面色古怪的端着一個盤子進來,“莊子上送來的羊,廚下發現異常報了上來。”
邊說邊在魏雲廷驚疑的目光中打開了油紙,正是一塊玉佩、一管毛筆!
?x泰殿。
往日燃着龍涎香的殿宇此時卻滿是濃郁的藥香,殿中傳來一聲呵斥,接着是杯盞擲在地上的聲響,不多會兒一個老公公用布包裹着一堆碎片走出,讓自己的心腹太監找個地方埋了。
那太監尋了個沒人的時候埋在一棵茶樹下就走了,並不知曉藥渣不久就被人挖了出來。
沒過多久,昌平公主就從乾泰殿退出,有留心的宮人看到她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裙襬上卻有藥汁的痕跡,走路的步伐也有些慌亂,並不如往常那麼端重,於是不久就有傳言昌平公主被聖上訓斥了。
至於理由倒沒傳出來,不過總有手眼通天的人打聽到公主是因爲建言陛下暫緩土改之策而遭到斥責。
“王侍郎,如今陛下心意如此堅定,你真以爲手上之事能扭轉局面?”
王家一處極祕密的暗房中,一人閒閒說道,明明是他有求於人,姿勢竟然還擺的這麼高?可一向眼高於頂的王侍郎竟然沒有生氣。
那人說完這話就沒再勸,靜靜端着茶水,彷彿並不在意對方是否會拒絕。
然而這種閒適卻讓王侍郎內心掙扎的更爲厲害,若是聖上不要這麼固執非要動他們的根本利益,他也不是不能讓讓,然而都到這一步了——他想起心腹大夫查看藥渣後透露出的信息:積重難返、估摸還有半年的壽命。
半年看似並不長久,只要拖得那一天,自然有他們王家掌權的時刻!然而恨就恨在半年可做的事情太多,依照當今的性情,定會在故去前用鐵血手段達成目的,爲性格懦弱的皇子掃清障礙!
他們王家能不能在血洗中保存可是個未知數!
“閣下可有把握?”如此相詢,已是同意結盟。
那人淡淡一笑,似乎早有預料,“王侍郎放心,此事半點馬虎不得,又怎會沒有準備呢?”說完在他耳旁小聲說了幾句。
聽得此言,王侍郎再無疑惑,雙手相扣、深深一拜,“王家的將來就拜託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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