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三章
隨着一聲沉悶的觸碰聲,古鐘搖擺着,鍾舌碰撞在厚實的鐘壁上,激起一聲恢宏的鐘聲。
一下又一下,鐘聲綿長悠遠、響徹長空,然而仔細一聽,這似乎又不是簡單的碰撞,而是含着節拍!慌亂的僧人們怔住了,他們聽出了鐘聲的韻律——這竟是他們誦《法華經》時常用的節奏!
常習音律,季春明聽覺敏銳,講經會開始時的一段誦經節奏,竟被他牢牢記在了腦中。
僧人們反應過來,開始隨着鐘聲吟誦,淼淼梵音伴着肅穆的鐘聲低迴婉轉,像是在演奏一首天人合一的樂曲,又像是佛祖悲憫世人化解世間疾苦。混亂的人羣逐漸安靜下來,人們似乎找回了神魂,更有虔誠的信徒跪倒在地跟着吟誦。
季春明雙臂發脹,他不記得自己撞了多少下,經書的韻律仍然在腦中迴盪,手中卻漸漸沒了力氣。
忽然手臂一輕,鍾杵被人扶住,配着他的節奏撞向古鐘。
季春明回頭,是他!
“你指揮,我使力!”魏雲廷神情嚴肅,言辭利落。
季春明眼睛在他有些狼狽的衣衫上滑過,落在頰邊的一抹淤痕,“那個孩子?”
魏雲廷神色訝然,深深的看了一眼少年,“沒事。”
季春明不再說話,只用心繼續着未完的經書,魏雲廷也沉默下來,眼光卻不時看向少年。
這算是,兩人第一次這般親近吧!
近的他只用往上移動一寸手指,就能觸碰到那抹溫度。
然而他卻沒有任何舉動。
鍾杵上被握住的地方已經被汗水暈開了,仔細看,還能看到一抹淡淡的血痕,即使鍾杵光滑,但這麼幾百上千次不停歇的撞擊,來回的摩擦還是讓皮肉受了傷。
像他這般習武的人尚且感到了疼痛,何況是看起來單薄得多的少年。
然而兩人都沒有勸解對方。
雖然沒有說話,卻似乎有一種無形的默契。
終於,最後一句詰語劃上尾聲,悠遠的鐘聲久久迴盪在空中。
混亂不堪的場面終於完全平靜下來,一場岌岌可危的災難化於無形。
季春明鬆開鍾杵的手還是被青年拉下的,手掌已經全部磨破,佈滿了可恐的血痕,胳膊也已經累得失去了知覺。
魏雲廷的情況不比他好到哪裏去,趕來的護衛連忙拿出藥酒替他推拿。
“也幫他——”他話語未完,卻被一聲“七郎”打斷了。
將才季七郎迴轉,季大郎立馬要回身找人,卻被人流衝的脫不開身,季三郎也在奔跑中扭傷了腳踝,季大郎雖心中焦急卻也只得將人安穩妥當了才能回頭。
他聽到了鐘聲,卻萬萬想不到是季春明敲出的,找遍了人羣,纔在鐘樓這裏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仔細打量了一番,尤其將那張臉看了仔細,看到沒有一點傷痕,季大郎才鬆了口氣,他責備又擔心的扶住季春明,“七郎,你在幹什麼?你不知道那樣有多危險!幸虧你沒出什麼事,不然你要大哥怎麼辦?”
“大哥,我沒事,只是將才以爲有東西納在那裏了,纔想着回去找找。”
“什麼東西比性命還重要?”季大郎恨鐵不成鋼,卻看到季春明一臉晦澀的半低下頭。
難道是那個方女郎的什麼信物不成?季大郎決定回去後就要立馬跟家裏商量出一個對策來,這般執念,不想個辦法阻止,到時出了叉子,可怎生是好?
他一激動,手下用力,季春明疼得顫抖起來,“人多沒注意,哪知被人撞倒傷了手。”知道手上的傷瞞不住,季春明卻並不打算告訴季大郎真相。
“怎麼傷成這樣?”看着鮮血淋漓的手掌,季大郎終於蹦不出慈愛,驚叫出聲,“手指可有受傷?可還能彈奏?”
魏雲廷神色一變,季春明卻像辨不出這話裏的問題,“手指還能動,想是沒事吧。”
季大郎聞言並沒有放鬆,急急拖着他的手,“廟裏有藥僧,我先帶你去敷傷!”
“如果不嫌棄的話,我這裏有好傷藥。”魏雲廷終於開口打斷了季大郎,眼光在那被拉扯而顫抖不已的手臂上掃過,“我家下人懂些醫理,不如先幫這位郎君看看。”
他話語溫和,神情卻不容拒絕,那護衛自然知曉他的意圖,上前一步,口呼“得罪”將季春明的胳膊託在自己手上。
季大郎有些訕訕的,他自然早已注意到了這位品貌不凡的青年,但他不知這人同季春明是什麼關係,兩人站在一處,卻沒有一句交談,他有些喫不準兩人到底是相識還是陌生。此時聽青年這般盛情,不由起了攀談的心思,“多謝這位郎君,不知這傷藥是何寶物?何以如此清香沁脾?”
那護衛心想這極品金瘡藥是宮裏太醫調製的,你自然沒見過,卻知小主人此番出行頗爲低調,並不敢魯莽回答。
哪知青年卻一反常態道,“這是一位貴人相贈,療效極好。”不僅態度溫和,還細心囑咐了幾句。
季大郎聞言心裏十分熱切,面上卻極力只做出感激,言語間既有恭敬又有打探。
魏雲廷如何會看不出這點小名堂,他卻沒有不耐煩,顯得極爲親和有禮。
季春明半闔着眼,不去理會那似乎是無意中掃過來的視線。
他想對人親切時,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只是此生,他已不想受用他的親切。
魏雲廷看着那沉靜的面孔,已將他的拒絕看的分明。他想是否頭一次見面時的無情惹怒了他,不然何以他對自己如此抗拒?
單論外表氣度,魏雲廷還是頭次被人這般嫌棄。明明兩次化險兩人都配合的如此默契!即使素不相識,此時也該對彼此有絲善意,何以?
季春明當然不會告知他真相,他恐怕再交談下去,季大郎就把他所有喜好賣了,狀似焦急的打斷道,“大哥,三哥呢?他可好?”
季大郎這才記起季三郎,他慌忙陪了個不是,又再三道謝,誠摯的邀請青去輝縣一定要登門拜訪,才依依不捨的告別了。
季春明走的灑脫,絲毫不顧身後久久停留的視線。
是以蔣裁文找到魏雲廷的時候,他正一臉沉悶。
還以爲主家是擔心情況,連忙彙報道,“初始點火的人已經重傷身亡,其他被點着的人由於滅火及時只受了輕傷。多虧那鐘聲,場面平復的比較快,除了一起踩踏傷勢較重,其餘十多人只是受了輕傷。”
“只是”,他苦笑一番,“恐怕這次又白忙活了。身死之人身上查不出異常。”
“他的行經路線呢?”魏雲廷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我記得他是突然發狂往前奔跑的,最後你們是在哪裏發現的他?”
“講經臺。我還以爲他是衝着明燈大師去的!”蔣裁文恍然大悟,一羣人立馬趕到講經臺,半個時辰前還莊重華麗的講經臺已經一片狼藉,蒲團、帳蔓燒成廢墟,還有紙張燒燬才特有的菸灰飄散在空氣裏。
一個打掃的僧人嘆息道,“只可惜了這些經書,都是信徒抄寫來,明燈大師祈過福的,這會兒都沒了!”
“都是哪些信徒抄的可有記載嗎?”
“本來是都有記錄的,可惜那本冊子前幾日不知道怎的丟了。”
兩人對視一眼,“這位小師傅,可能回憶起幾個人來?”
兩人要到一份不太全的名單,看着上面的名字有些牙疼,上面寫着輝縣王善人奉《法華經》一卷,浠水縣李善人奉《華嚴經》兩卷等等,只有一人姓氏特殊,被兩人看在了眼裏,上寫輝縣簡善人,奉《地藏菩薩本願經》三卷。
簡,三十年前淮陽之亂被牽連的世家大族,事敗,發起者高家只除了嫡系,姻親簡家卻遭族滅。
“難道是簡氏後人?”蔣裁文疑問。
魏雲廷沒有答話,只是看着名單,若有所思。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季春明手下動作愈來愈快、幾近殘影,在這密如急雨的彈奏下,橈手們情緒激昂、熱血沸騰,動作整齊劃一、忙而不亂,真個是“棹影斡波飛萬劍,號聲劈浪鳴千雷”。
在一片歡呼驚叫聲中,輝縣龍舟一馬當先、破浪飛出,率先衝過錦標!
“好!”看臺上衆人交耳讚歎,一名身着緋袍的男子更是忍不住拍掌大笑,他從使君那裏討要毛筆,要執這個彩頭,其餘官員也不甘落後,都與他打搶起來,後來還是男子動作迅猛,搶過了毛筆。
在勝利者背上書“上”字是歷來已久的風俗,這搶奪的官員暗自高興,在一衆橈手背上力筆留字,但輪到季春明時,卻忍不住阻止了他脫衣文身的動作,實在是這個小郎君太過俊俏,連粗獷的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彩頭不易,這個“上”字留在何處實在是讓人爲難。
衆官員看他急得面紅耳赤不由暗自發笑,還是使君(一州之長)溫紹對跟隨自己的小兒子使了個眼色,溫嶠上前一步,笑道,“季郎君。”
季春明聞聲擡頭便要大拜,溫嶠雙手按住,偷偷使了個眼色,季春明會意,“還請郎君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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