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幻似真(其之四)
“我不是妖魔,但也不算人。此时的‘梦中人’只能活在人的梦中。”
這是她的回答。
“笑话,就算我信了你前面那句,‘梦中人’不活在梦中又该活在哪裡?”
“人该活在哪裡?”梦中人轻叹口气,反问时语气又带讽刺笑意。她继续說:“你把這话拿去說服人,才是笑话。你是江湖人,江湖有多少人不想在该在的地方生活?”
凌绝稍一思索,不把剑再指向“梦中人”,他叹口气继续道:“你非要跟我讲道理那我沒什么办法和你谈了,不讲道理才是我能和别人交流的领域。”
“……那你的人生還真是任性。”“梦中人”也好像拿捏不好用什么态度对付遇事不决立即摆烂的凌绝,只是感慨一句。
“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很爱听别人讲道理,现在告诉我秘境洞穴发生了什么事,是你把我带到這裡的吧?其他人呢?”
“‘幻真宫’深藏每個人梦的深处,准确說,带你来到這裡的主要是你自己。”
“梦中人”的這句话又让凌绝以剑指着她。
凌绝道:“别把我当白痴,我今年三十五岁,不光每天都做梦,连白日梦两天都发一次,为什么今日才第一次来到這個地方?”
“梦中人”道:“那是因为你们衰弱了‘水虎’妖怪,我吸收了它的秘境元才勉强能将你带来一晤。”
凌绝皱起眉头,這解释了“梦中人”身上有人首怪虎的怪光,却带来更多疑问。
如果秘境是妖魔所起,妖魔死后形体俱灭,会只剩下些许痕迹和仿佛是妖魔本体的珠子一样的东西,所以人们管那叫做“秘境元”。這還在凌绝的认知范围。
不過按照凌绝的所知,“秘境元”不同于秘境改变环境所出的材质,需要设法找出其能够利用的办法才能为人所用。
好在通明山庄做了四五十年铸号生意,凌绝也对其中几种处理办法有所耳闻:有些“秘境元”能够在水中缓慢融化,利用此法将铸材浸入直到完全融化可以使得铸材吸收其特异性质,此法称“水析法”;有些则会“火析”,更为简单,直接一并丢进炉子就好,无非比一般材质处理起来更费时。
可直接說自己以自身就吸收了“秘境元”還因而得到力量,這還是凌绝第一次听說。
“你到底……?”
“梦中人”打断了问话:“妖魔低等,我得到的力量用来谈话的時間不多,让我直接进入主题:你看到那边桌案上那本书了嗎?”
“书?”凌绝依言看去,青玉案上确实有本青封的薄册子。
“翻开它,我将內容用‘幻真宫’的性质展示给你。”
凌绝点点头,对方時間有限时最好的办法往往不是思索原因,而是看看对方還要有什么花招。
凑近案前,凌绝看到原来书名大大篆字写了三個字:“异日纬”。
他暗自庆幸自己接触刀剑多,刀剑铭文多用篆字阴阳文来刻,不然真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么。
翻开《异日纬》,四周除了青玉案和白玉柱和“梦中人”,其余景色倏然如铁水熔融消褪变化,成了另一幅模样。
這是天湖的湖心亭“风波亭”!凌绝惊觉。
另有一人提剑缓缓向湖心亭走来,此人虚发亮黑神采奕奕,面相悍勇透出不凡气势。
更让凌绝惊讶的他手中的剑,剑长三尺一寸,澄黄泛着微光,剑刃上满缠清圣气息。
“六刀七剑,十三名锋”裡的圣剑“满身”!
這人是谁?凌绝沒见過,只是看他的气势就能想到是個了不起的剑者。
凌绝因为兴奋而颤抖,正欲举剑相对,景色再次倏然消褪。
《异日纬》上只留下一些字,四字一行:“乾圣六年,天览竞锋,刀鸣赫赫,剑声铮铮,十三聚世,绝了此生。”
凌绝身后,“梦中人”也以温柔中性声音再次开口:“‘道貌紫裳,心怀冷肠;血色茫茫,邪锋现光;锋艺无双,杀局无常;深藏過往,诛心而亡;尸由天葬,匣敛邪芒;问道于盲,赏银三两;闭口思量,行向雀房’……”
凌绝听到一半,知道這是先前发生之事,慌忙转身问道:“這是什么书?”
梦中人答道:“异宝《异日纬》,只向不同的每個人展示一次他们未来可能会经历的事,如果你期望這样的事情发生,就可以依照四字判语的判语行动。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会永远封在這‘幻真宫’裡,翻开此书看到的四字判语沒有一句落在我自己身上,于是知道想要离开這裡,事情着落在你们身上。
你们三人都是可能的人选,将会干系我和《异日纬》脱离此处。我只能選擇其中最特殊的两人,因为你们两人比那個姓秦的小子显得特别。”
“你是說,你要离开此处……”
话未问完,四周已堕黑暗寂静,凌绝意识也随着远去。
“梦中人”感到自己身形也起了变化,再看到凌绝从“幻真宫”中突然消失,准备去见下一位客人。
“梦中人”先到如今已经是空桌案的青玉案前確認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她”仍是女身,面目清秀,杏眼又大又圆眼神深邃不可捉摸。
“梦中人”再次戴上半副面具,沿着白玉柱走了一阵。
眼似乎闭着的少年已经在另一张青玉案前,他低头思索,沒有注意身后来“人”。
“梦中人”惊异发现另一张青玉案上,《异日纬》已给這少年翻开。
這少年对满载自己過往景象的梦境毫无兴趣,径直到了這裡嗎?這就是和凌绝的会话突然不得不中断的原因?
“梦中人”走近陈至,陈至未转其身,先合上《异日纬》。
“梦中人”面具下眉头不禁一皱。
這样一来,世上沒人能知道這個小子从《异日纬》上看到了些什么了。
“你看過《异日纬》了?那上面……”
“安静!”陈至打断了“梦中人”的說明。
“梦中人”突然被喝令,居然真沉默了一阵,随后她始终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再次开口和对方交流。
“你想和我谈?”陈至反而在這时开口先问了起来。
“我想和你谈,你可以叫我做‘梦中人’。”梦中人摸不清這小子的性子,只好先自我介绍。
“讲重点。”
什么是重点?這句问话让“梦中人”呆住了,是她带人来的,此刻這個小子却表现得更像此间主人。
“你讲不出重点?那還是我来說吧:這是所谓‘谶纬’一路的书,书上所载四字判语皆是谶言,我看到的內容虽然荒唐,却可以想象有关的未来只关乎我自己。”
陈至转過身来,他对“梦中人”本身似乎毫无兴趣。
“先前所经历是我曾经经历,加上我身上的痛楚全部消失,身体状态也和之前毫不相同,所以這裡是梦境,而且不是一般的梦境。”
“你說的不错,此外你還看出什么了?”“梦中人”觉得這小子颇聪明特殊,但是待人态度全然不可理喻。
“从刚才开始我句句无理再压抑也不成,所以在這梦裡我无法隐藏任何情绪,說话也可能做不得虚假。所以在這裡如果我想要隐瞒事情,最好的办法是不谈那件事情。
我不喜歡這裡,也对你的目的毫无兴趣。放我回去,我更想確認那個主谋者此刻的状况。”
“…………”“梦中人”思量该怎么回话,少许后问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在這?”
“我說過了,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都毫无兴趣。你說這個是想說什么?天垂岭南边驿站的盲眼乞丐是你安排,還是许天生大哥受你操弄?”
“梦中人”大开其口,這是半副面具遮不住的表情变化。
“盲眼乞丐未碰银子便知三两,最大的可能是受人告诉。你這裡有這本谶纬,只要這上面所說的事能够真正发生你就是符合這個條件的人。许天生大哥在雀房山山腰沒有相助我們的理由,行径也只能是得到别人启示。
你只通過這种方式加以引导别人,最大的可能则是這种方法以外的方法你办不到。
只要想到你有很多办不到的事,再加上這本叫做《异日纬》的神奇‘谶纬’,想必谶言告诉你想达到你的目的只能通過他人,所以我才会在這,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你不觉得我是妖魔?你那位凌大哥先前可曾這么猜测,還是你连他想到的這一层也想不到?”“梦中人”想到和凌绝的对话,找到一個方向“出招”。
“你会這么說已经证明你不是妖魔,如果你想說這方面,不如换我提出另一個問題。”
“哦?”“梦中人”确实沒想细說這方面,這是她为数不多的筹码之一。
可她想,這小子对欲界最深邃的真相不明所以,横竖深究不到什么。
問題也听听无妨。
陈至问道:“你不是妖魔,那么为什么妖魔不是你?”
“梦中人”不想更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仅凭随后一句,這小子加上猜测后的反问就直指核心。
如果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梦中人”害怕這小子将触及到自己的本质。
這小子的态度实在可恶,“梦中人”自然有满腹的话想說,這时给憋得也不知道从何說起。
确实如陈至猜测,這“幻真宫”裡谁也隐瞒不了谁态度和实话,陈至的真实待人态度恶劣实话刺耳让“梦中人”觉得难以交流。
“你也不是事事都能猜到,我的事情着落在三個人身上,我只选了凌绝和你——你有猜到凌绝也曾和我在此谈话嗎?還是你觉得只有自己特殊?”
“梦中人”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话還击,讶异于自己此时堪称抬杠。
“幻真宫”裡谁也沒法隐瞒真实态度,“梦中人”自己也不能,此刻的“梦中人”实实在在只想杠上陈至一杠。
“你的事情着落在三個人身上,那最有可能是经历過天垂岭一事的凌大哥、秦隽和我,毕竟盲眼乞丐的安排也只影响到我們三人。你只挑选了我和凌大哥,這我确实沒想到……”
陈至老实回答,气焰似乎沒有方才那么嚣张。
“梦中人”为自己让這小子承认沒想到而得意,她在這之前从来不理解观看别人梦境时候那些人为什么会有這种叫做得意的感觉,此刻也突然明白。
“那些四字判语如此隐晦模糊,你能确定事情着落在我們三個人身上,却不确定是着落在三人其中一人還是两人身上,索性让盲眼乞丐让我們三人同时前来,所以引导许天生大哥也是我們三人同救。
到了這裡你的计划可以說還有智慧可言,但是之后摒除秦隽是出于什么判断?這中间几乎沒有可以让你下定论的事情发生。
因为凌大哥锋艺非凡,因为我‘孽胎’身份特殊?可這两项特殊绝对比不上你所在的這個地方或者持有的這本‘谶纬’书更加特殊,甚至我可以认为远远及不上你自身的特殊。
所以摒除秦隽是你盲目的判断,如果這样考虑你确实盲目地让人惊讶,你還有什么更加让我震惊的事情要說嗎?”
“梦中人”险些理智断线,强压心中怒火,寻找起能用来說嘴的话。
思索了好一阵子,她說道:“我知道這個欲界最隐晦的真相,我知道别人梦裡的秘密,我知道秘境为何而生!我……”
“你很特殊,一眼即明,不用多說。不如再随意說些更多愚蠢的想法,也许我会惊讶到对你好奇而和你继续谈下去。”
“你……”“梦中人”上气不接下气,沒词找词继续话题:“……你别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有很多事情你這辈子别說……别說别想明白,就连触碰都可能触碰不到!”
“你仍是說了‘可能’,說明你要說的事情不止在這怪梦之中。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见手腕,风急雨狂时立得住方显脚跟,只要事情真实存在梦幻之外,我想知道时总有机会明白。
我姑且认为你知道很多世上秘辛,可你打算用這些作为筹码让别人帮你做事,這调子起得也太過荒腔走板。”
“你……你……”“梦中人”给陈至不停数落,体态上已失分寸手脚如不控制简直是在胡乱比划。
明明捏着更多秘密,坐拥无数真相的是她。
“有几分力气才耕得几亩田地,凭借一些谶言,哪怕是可能性极高的谶言就要行动,還想要让别人配合你的行动。你這份理所当然早就在会面之初便打消我对你想法的兴趣了。”
“你個混……”“梦中人”话未骂完,陈至已从面前消失。
“梦中人”知道自己一时沒控制住情绪,使得得自“水虎”妖魔的力量胡乱泄露浪费,已经沒有留陈至继续谈话的余地。
一阵高声的咒骂和怒吼在“幻真宫”這座不存在于世间的宫殿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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