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最低限度
明明听他在梦中唤自己“爹”，他确信自己沒有听错。可是等他醒過来，立刻又披上了那层冷漠的外衣。朔儿，你心裡到底還是存着解不开的结啊！
见儿子沉默着，這样的氛围让人觉得实在难受，于是便殷勤地夹了菜往儿子碗裡放，和颜悦色地道：“看你瘦成這样，好像我唐府亏待了你似的。多吃点，這個年纪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练武消耗的体力也大，千万别挑食。”
龙朔有些惶惑，老爷這是怎么了？觉得打了我一顿，想要补偿我？可他并沒有收回成命，并沒有饶過我的意思，用這种方式补偿又算什么呢？這样柔声细语，可不像唐家家主的样子啊……
他尴尬地端着碗，手僵在那儿，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愣了几秒，觉得自己比较失态，忙又恭敬地道：“谢谢老爷，朔儿自己会吃的。”
唐傲瞥了儿子一眼，正好看到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忽然有些想笑。傻小子，十七岁的人了，平时一脸冷漠，却原来還会害羞，這害羞的样子還真是蛮可爱的。
唐傲觉得今天自己很不对劲，是因为跟儿子這样近距离接触么？怎么像個女人似的婆婆妈妈？
他暗暗嘲笑自己，又想起本来想隔几天找儿子算总账的，谁知今天一怒之下先罚了儿子。刚才打的时候沒节制，看儿子臀部青紫狰狞的伤口，這小子怕是疼得厉害。
于是又温言问道：“朔儿，疼么？”
“老爷已经手下留情了，朔儿不疼。”
唐傲叹口气，就是這個倔脾气，再疼都不会哼一声的。不再說话，直到两人吃完，唐傲吩咐下人拧了热毛巾来，他亲手拿着去给龙朔擦脸。這個动作显然把龙朔吓到了，身子往后一缩，避开唐傲的手：“老爷……朔儿自己来，我手上沒伤……”
唐傲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笑骂道：“臭小子，爹难得伺候你一回，你還扭捏起来，哪像個男人的样子！”
刚才闪避的动作牵动伤处，龙朔无声地抽了口气。唐傲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收起笑容，轻声问：“爹打重了？”
龙朔低头道：“是朔儿忤逆老爷，老爷理该责罚。”
唐傲有些生气：“总是這样口是心非！”
“我沒有……朔儿不敢。”
“沒有？”唐傲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着，“你根本沒有认错，根本不愿执行爹的命令，那为什么‘理该责罚’？”
龙朔语塞。
“你满脑子叛逆，心裡根本沒有一個孝字。你认为有理的就是有理，认为沒理的就是沒理，爹說得对不对？”唐傲见龙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想要躲闪，他沉声命令，“看着爹，不许回避！”
“老爷……”龙朔抬眸，那双孤独而冷漠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怯意，嗫嚅着說不出话来。
“既然你不认为自己有错，又何必委屈自己挨打受罚？你为什么不反抗？挨過打，皮肉不痛了，事情就過了么？你自己踏過你心裡那道坎了么？爹知道你倔强、傲气，可爹不认为你蠢。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嗯？你给爹一個解释！”唐傲盯着儿子，语气越来越重，可是眼睛裡的期待也越来越强烈。
龙朔呆住，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为了娘亲？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那是现在，可以前呢？
他迷惘了，只知道无论父亲要给他什么责罚，他都会默默承受。从来沒有把自己当成唐门中人，可触犯门规后受罚，他也从来沒有想過要反抗。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为什么？
唐傲還在看着他，注意着他脸上每一個细微的变化。
好久，龙朔抬起眼帘，唇边露出一丝恍惚的笑容：“朔儿的命是老爷给的，朔儿是唐家的下人，老爷赏赐的一切，朔儿都该承受……”
唐傲脑子裡哄的一声响，手指猛地握紧，几乎控制不住一巴掌打上去。可终究死死忍住了，发狠地盯着儿子，咬牙切齿地道：“光凭你這句话，爹就该打烂你的屁股！你给我记着，你是我唐傲的儿子，我是你爹，不是你主子！你以后少拿這种话怄我！”
龙朔蓦然觉得心头一荡，眼眶有些发热。不是下人么？夫人說我只配做玦儿的下人，我已经接受了這個身份，不是么？老爷你又给了我什么身份呢？我在唐家一直都是无名无份的啊……
他闭上眼睛，头埋得更低，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模样，声音裡却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是，朔儿记下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唐傲拍拍他的肩：“好了，身上疼得紧，趴下休息吧。爹就在外间，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龙朔点头。
难得有這样清闲的时候，尽管身后仍然疼得厉害，龙朔的精神却放松下来。可趴在床上不能动弹，不仅手臂酸麻，而且百无聊赖。他静静地听着外间传来唐傲处理公务的声音，听着别人进来向他汇报，听着他下每一條命令。虽然声音不高，可因为静心倾听，他還是能够听得很清楚。
从唐傲平稳的声音中，他感受到父亲那种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气度，感受到他的精明、睿智、果断、冷静。他隐隐觉得骄傲，老爷，真不愧为唐家掌门人，当之无愧的领袖。
然后是一段時間的安静，期间他听到唐傲推门进来，轻轻走到他床边。他装作睡得很沉，呼吸绵长。唐傲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身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龙朔抬了抬头，看着房门的方向，怔怔出神。
就在這时，外间突然响起一個又快又响的声音：“爹，大哥在你這儿么？他人呢？”是唐玦。
“你這么急吼吼的干什么？难道怕我吃了你大哥？”唐傲的声音非常不悦。
“不是……我只是担心他嘛。”唐玦道，“玦儿听丫环讲，爹派人搬了床到书房，大哥是不是被爹罚了，所以在這裡养伤？”
“你大哥在裡面睡觉，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小心吵醒了他。”唐傲责备道，但分明已默认了唐玦的话。
“哦。”唐玦放低声音，埋怨地嘟囔道，“爹早上已经抽了大哥一顿嘴巴，玦儿刚给他上了药，他才刚好一点，爹又打他，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唐傲有苦难言，总不能告诉儿子你大哥不愿意给你娘請安？心烦意乱地道，“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是我大哥，我见不得他受委屈。”唐玦的声音又不觉高起来，龙朔几乎能想象他忽闪着一双凤眼，细长的眉紧紧蹙在一起，小脸鼓鼓的样子，“大哥什么事都忍着，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愿說。玦儿心疼大哥，爹是玦儿的父亲，难道不会心疼大哥么？”
龙朔心头一震，這傻小子，怎么能這样冒犯父亲？
“你教训为父？”唐傲的火一下子冒了起来。
“玦儿不敢……”唐玦被父亲一吼，又泄了气，呆了呆，小声道，“玦儿只是为大哥抱不平。爹不相信他，宁可相信一個丫环的话……娘病得糊裡糊涂，自己不小心摔了，哪裡知道是如何摔的？丁香那丫头记恨大哥推了她一把，故意冤枉雪姨。大哥承认是他干的，只是不想他娘遭罪。爹你一世英明，却连這点小阴谋都看不出来么？”
龙朔的心蓦然提了起来，他紧张地期待着唐傲的回答，隔了好久，才听到唐傲情绪复杂地道：“你怎知他沒有对你娘說的话怀恨在心？他性子那么倔，又那么维护他母亲。他对你娘……从来也沒有真正从心裡尊敬過。”
“玦儿知道……”唐玦的声音怅怅的，“可那不怪大哥，他和雪姨不被承认，受尽冷眼，他要保护自己，保护雪姨，大哥有大哥的尊严……”
“每個人都有尊严，其实，人心都是柔软的，要想得到，为什么不尝试着先去付出呢？”唐傲喟然道，“玦儿，你那么小，却也懂得去温暖他和雪衣的心。他比你年长，难道就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爹？你好像……很难過？”
“沒有，爹只是太累了……”
龙朔怔在那儿，耳边似乎听到持久的钟声回荡，心，被强烈地震动了。我還不如玦儿懂事么？玦儿从不计较娘亲与我的身份，他对我們付出真情。而我，却死死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固执地张开带刺的羽翼，与夫人他们对峙着……
最低限度，也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当我下人也好，当我野种也好，如果我尊敬他们，能够换来一点他们对母亲的宽容，让娘在這裡不用四面楚歌，我为什么還要這样坚守自己的阵地呢？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他举袖轻轻擦掉，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门开了，唐玦黑亮的双眸歉然看着他：“大哥，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龙朔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温暖。然后走向唐傲，缓缓跪下：“老爷，朔儿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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