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改姓毁宗 作者:未知 第六章 改姓毁宗() 深夜。 张迈又被回纥人的袭扰之声惊醒。 都市人相对于边疆战士来說,仍然是比较敏感的,這时候的张迈還沒法做到想睡就睡——能够让自己随时休息以补充体力也是一种战场素质,张迈却半夜醒過来后就无法再入眠。 回纥人退去以后,暗夜又变得很静、很静。 人沒动,但思绪却在飞。 忽然有些想家了。 尽管知道自己是误入了某個时代,這一生怕是再难回去了,可想到了“家”,還是自然而然地面向东方。 “越鸟巢南枝,狐死必首丘。” 哪怕相隔千年,东方那片有着长江长城、黄山黄河的故土,依旧让人魂牵梦萦,纵然古代的科技与现代都市沒法相比,但中原的社会生态应该会比這裡更适合自己的生存吧…… “如果有机会,能回去嗎?” 三更时。 “特使大人,還沒睡?郭令公有請。” 张迈昨晚就沒睡好,今天又累了一天,這时又已生了倦意,实在想好好睡一觉,而陪伴他的那十個士兵却一听就跳了起来,所以张迈也就不好不赶紧跳起,跟着传令者来见郭师道。 新碎叶城最中央的一间大屋子裡,灯火通明,张迈发现,這座城池裡用来照明的不是蜡烛,不是火把,而是石油灯。 “特使大人,”房间裡,聚了十几個人,郭洛、杨易、郭汾都在裡面,张迈一眼望過去,见這些人都是日间战斗时冲在最前面的将领,见到了他個個都起身迎立——不止因为张迈是“特使”,更因为张迈日间的表现已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为首的還是郭师道和杨定国,他们将张迈請到了最中间的椅子上,“請坐。” “這……不敢不敢!” 经過這两日的激战,张迈领略到了战争的可怕,心裡对這十几個敢于冒死冲锋的将领也存了敬意。 但郭师道還是請了他上座,并对屋内所有人道:“虽然大伙儿应该都听說了张公子的身份,不過這两天一直沒功夫跟大家正式介绍,现在就给大伙郑重引见:這位就是长安来的特使,张迈张公子。” 众将领一起行礼道:“见過特使张公子!” 张迈忙起身,学着他们行了個大唐军礼:“大家客气了。” 他注意到,這些将领见自己這個“钦差”沒摆架子脸上都『露』出了和悦之『色』。 “本来,师道是想等敌人退去,再摆开香案,請出圣旨与新的鱼符,由钦差当着全城军民的面宣读诏令,但现在……”郭师道取出了圣旨、鱼符,连同张迈的背包都交還给他:“张公子,這圣旨、鱼符你收好,等以后有机会,我們再重摆香案接旨。”又叫郭汾:“汾儿,快带张公子进密道。” 张迈怔住了:“密道?什么密道?干嘛要进密道。” “张公子,你休问了。”杨定国道:“我們在城西有條密道通入城西山中,山中有個隐秘的寨子,胡虏们不熟此间地形,未必找得到。只要躲到胡虏散去……” “等等,为什么要躲到胡虏散去?”张迈打断了杨定国。 “這……唉,张公子,你莫再问了!” “不行!”张迈說道:“你不說個清楚,我不走!”他停了一下,脑中一闪,问:“是不是碎叶守不住了?” 郭师道和杨定国互相看了一眼,杨定国点了点头。 “可是我看這两天胡人也沒占上风啊,虽然他们還有一千骑兵未出动,但咱们的两三百预备部队,不是也還沒用嗎?” 见他执意要弄清楚,否则不肯走,郭师道才說:“好吧,反正還有一点時間,我就将形势跟特使說說,但說清楚之后,特使一定要走。” “你先說。” 屋裡一时静了下来,西域的情况千头万绪,本非三言两语能道清楚,郭师道似乎在思考着该如何述說—— “咱们大唐留在西域的遗民,這些年真是過得很苦。自从四镇陆续被攻陷,葱岭以东被回纥、吐蕃侵占,留在那裡,不是为奴,就得反抗,反抗失败便落得個被屠杀的下场;葱岭以西被大食窃据,在這裡大食国的国主又对我們下了三道命令:第一道是禁武令,就是严禁治下所有唐民习武和持有兵器;第二道是改姓令,就是要我們所有唐人改掉祖宗的姓氏,用胡族的姓氏;第三道是毁宗令,大食人信天方教,他们說我們祭拜祖先是什么偶像崇拜,因此要我們毁掉神主牌,不准我們祭拜祖宗,而只能信仰他们的真神,否则就杀无赦!” 第一道命令也不用解释,张迈就能理解,那是要削弱唐民的反抗,至于第二道、第三道命令,他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叫道:“這些胡虏真是阴毒,他们這么做,是要叫大唐遗民忘掉祖宗,甚至忘掉自己乃是炎黄子孙!” 长此以往,只要经過個几百年,就能彻底抹掉中国在這個地区留下的影响与痕迹,把這個地区变成彻头彻尾的化为之地! “是啊。”杨定国道:“其实当初大唐留在安西都护府境内的遗民很不少的,尽管四镇接连陷落,但也沒被杀绝,为因开枝散叶,有一段時間人口甚至還增长了,加上认同我們大唐的混血民人、诸族将士,数量還是很可观的,可三禁令發佈以后,有一些汉家子弟撑不下去了,改姓的改姓,毁宗的毁宗,又和波斯人、昭武人乃至回纥人联姻,慢慢都胡化了,主干一倒,诸族便散。当然,也有一些汉家子弟宁死不肯忘记祖宗、背弃华夏,這些人就很惨了,有一些直接都被屠杀了,還有一些,则成了他们的工奴、农奴……” 张迈想起了海市蜃楼裡的场景来,想想大唐遗民在西域的遭遇,胸腔热血滚沸起来,手握成拳,狠狠打在几案上!心想:“国家還是得强大,然后才谈得上别的,否则人民连『性』命都难保,受侮受辱更将是等闲事。” “当然,還有一些人,也是不肯臣服,又侥幸沒被屠杀,更不甘为奴,就是我們這批人了……”郭师道环指屋内一圈:“我們在四镇沦陷后,各镇将将士星散,我們這一支仍然在疏勒附近的山谷中保有一座小军镇,后来被胡虏发现,实在守不住了,便步步迁徙,本想回中原,往东的路却走不通,只好见一步走一步,只是往胡人们防范薄弱的地方走,结果却是越走越西,数百人逃到了這回纥人力所不及处,在這個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代代繁衍、辈辈生息,依靠老祖宗传下来的技艺、军制,一边引河水灌溉种田,一边牧马牧羊,一边打造兵器,一边练兵,勉力维持着這座碎叶城,既抵抗胡虏,同时听說哪裡還有未忘祖宗的唐人,就设法将他们接過来。” 這裡的生活无疑是极度艰辛的,但好歹還能保有自己的姓氏、语言与文化。听到這裡,张迈对這些唐军后裔的敬意又加深了三分,易地而处,自己只怕未必有他们這样的勇气与毅力。 郭师道取出了一张很粗糙、完全沒有比例概念的地圖来,指给张迈看:“咱们现在所处的這座碎叶城,位居碎叶河的上游,东南沿碎叶河而下,在热海一带是我們的旧碎叶城所在,诗仙李白就是在這裡出生的,但旧碎叶已毁,那裡如今已改叫八剌沙衮,成为回纥人的大本营,南边渡過碎叶河,再穿過碎叶沙漠便是怛罗斯,怛罗斯眼下也在回纥人手裡,越過怛罗斯便是河中地区,那裡本也是我盛唐旧疆,如今却沦入信了天方教的波斯人手裡,他们在那裡建立了萨曼王朝,若往西南,要穿過很大的荒原,才能到达黑衣大食……” 回纥人在八剌沙衮建立的割据王朝,西方的歷史学家称之为喀喇汗王朝,而黑衣大食便是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当初是可以与大唐双雄并立的两大帝国之一,不過如今也已经衰落分裂了,萨曼王朝是从黑衣大食裡割据出来的政权之一,实力极为强大。 西域形势复杂,郭师道所說的這些族名地名,张迈大多数感到陌生,這时听得头脑发胀,才勉强弄明白這新碎叶城刚好位于回纥人势力的西北极点,又位于黑衣大食的东北极点之外,南边和黑衣大食帝国的割据政权——萨曼王朝還有很长的距离,可以說刚好是处于各大势力的盲点位置上。 “西域本已是边荒,而這裡更是边荒中的边荒,這几十年裡连回纥人都不大顾得上,所以我們才能生存到现在,可或许是這几年我們四出活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已经被他们盯上。這两千多骑兵,就算我們可以抵挡得住,但他们既然已经发现了這裡,后续的兵马就会源源不绝,胡虏们极怕我大唐在西域声威重振,因此势必对我們赶尽杀绝!两千人打不下碎叶,就会派两万人来,两万人再打不下,就会有十万人来!八剌沙衮的回纥人控弦之士十余万,我們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总之,這座城池的末日,或许已经快到了……” 說到這裡,郭师道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悲怆来,然而那黯然只持续了一小会,马上就被豪情所代替:“可我大唐男儿,宁可立而死,不可跪而生!汾儿!” “在!”郭汾踏步出列,身子挺得笔直,英姿飒飒,不减男儿。 “你连同唐仁孝,护送张公子进入密道!” 张迈叫道:“我进密道,那你们呢?” “特使,那山中寨子虽然隐秘,但若我們所有人一起失踪,一定会引发他们怀疑,只要侦骑四出,不出一月,胡虏仍然会发现我們的踪迹——结果将是大伙儿都走不脱。但要是我們拼死守城的话,若是守住了,那是最好——即便最后失守,胡虏见我們抵抗得激烈,与城同存亡,就未必能想到山中還有漏網之鱼。你们将有很大的机会活下来。”郭师道挥了挥手:“特使,休再耽搁了!快动身吧,我估计或明日或后日,回纥人就会发动真正的攻击了,到了生死须臾的时候,再要不留痕迹地走脱,只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张迈心裡涌起一股冲动来,几乎就想說:“我留下,和你们同生共死!”如果他再年轻几岁,還是刚进入大学或者读高中的年龄,這句话可能就脱口而出了,但进入社会混了几年之后却有些变了,武俠小說裡舍生取义的情节已经很难打动他了,一想到留下很可能会死,而进密道生存机会将大大提高,张迈沉默了。 “這些人和我沒什么关系,虽然是同胞……但我的同胞有十几亿啊,如果算上五千年歷史怕不得有几百亿,我总不能对每一個同胞都顾上吧?嗯,這时候退缩虽然有些不够英雄,不過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最要紧。英雄?我又不是英雄,我只是個屁都不算的小市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