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章 海外的心 作者:未知 蓬莱岛上,当赵赞提起正事,符彦琳反而不着急了,岔开了话题,顺着赵赞的话尾巴先說家事:“元辅你說的是。当日家兄北征幽州,那石敬瑭便将我家中老小接到洛阳,名为赏赐,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是人质。家兄投了张龙骧后,也多亏是洛阳大乱,我符家才能逃出生天。” 赵赞问道:“不知道如今四舅舅在,见居何职。听說范延光是节度使了,咱们符家树大根深,远不是范延光這样的暴发武夫可以比拟,想必四舅舅至少也是一方节度了吧?” 符彦琳却道:“沒有,沒有。我出发之前,家兄才被委任为中郎将,在元帅跟前行走。” “中郎将?” 正如张迈对赵赞的情况知道的不多,赵赞远在海边,对天策唐军内部的军政制度,了解也不甚深入。但他熟读史书,知道很多前朝故事,便带着艳羡口吻道:“不知天策的這中郎将,是比拟于汉之虎贲羽林,位在二千石,還是比拟于唐之禁卫统领,位仅次于大将军的高职?” 谁知道符彦琳道:“不是,天策的這中郎将小得很。在军中,口头上面前可以叫将军,但其实连将军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准将军。” 其实按照当初天策唐军在西北的建制,一個中郎将能管辖三到四個都尉府,也就是掌控三四千人的规模。天策兵马精强,且是不计算辅兵与民夫的,因此三千府兵足以独当一方,即便像汗血、铁兽,核心部队也就几千人,因此中郎将之位其实不低,但如今家底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关中、漠北两场大战,积功累进者多如沙数,势必将有大批中层将领往上升,而高层将领若杨易、石拔、薛复却都顶到了天花板,因此近期无论范质魏仁溥,還是杨易薛复都已经在探讨军制改革的問題了。 赵赞听符彦琳說符彦卿连個将军都不算。却是一愣,不平地道:“张龙骧不是号称用人贤明么?真沒想到,他竟然這样亏待四舅舅!” “在旁人看来,大概是亏待了,”符彦琳微微一笑,說道:“但家兄心中却很欢喜。” “很欢喜?那是为何?” 符彦琳道:“家兄欢喜,是因为元帅开诚布公地对家兄說:冠侯初来,未有大功,如果陡然身居高位。只怕安西故旧不服。因此元帅让家兄从中郎将开始做起。” 說到這裡,符彦琳看着赵赞,语气之中充满了莫测高深的味道:“其实晋军降将,目前大多数是暂时按照伪晋旧勋爵安置,所有降将之中,能得元帅如此对待的,只有两人:一個是家兄,另一個。就是高行周。他也是中郎将起家,取得共济、平幽两仓之后。便升了一级,如今其位仅在郭杨薛铁诸上将之下,而在家兄之上了。” 赵赞咦了一声,一时无言,对着符彦琳,若有所思。符彦琳這话。分明是說张迈已经将符彦卿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了啊。赵赞自然明白符彦琳的意思,他自幼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历代降将在新主手下最关心的不是“高升”,而是“无祸”,高升容易投降之时通常总能讨到高回报大许诺的。但无祸却难对于降将,人主总是很难真正信任的,而要成为“自己人”,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对于符彦琳的话,赵赞心裡自然不敢全信,只是两家人作为亲戚,符彦琳竟然为了张迈对自己极下說辞,這分明是全心都投到张迈那边去了,可见张迈对于符彦卿兄弟只怕真的不薄。 “外甥亦不敢望能如四舅父般得到元帅的亲信。”赵赞叹息道:“就希望能洗脚登岸,以后不用再在做這等漂泊营生罢了。就不知道元帅那边,能给赵赞這样一個许诺否。” 符彦琳道:“元帅就让我带一句话過来。”他等着赵赞双眉一轩,席中所有人都凝神倾听时,才道:“元帅說,让你北上幽州去见他。” “去幽州?见张元帅?” “是。元帅的原话是:他要见你,让你過去。” 不但赵赞,席间所有部将都是一愣,张迈沒有许下任何高官,也沒有许下任何保障,只是轻轻一句,显得无比轻飘。 赵赞略为不悦,他手下一個部将首先跳起来,怒道:“叫我們侯爷去见他?当我們侯爷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倡优么?” 赵赞的手下,一部分是赵德钧的旧部,這部分人擅长陆战,另一部分是在山东收拢的新将,這部分人擅长水战,因赵赞入海以后自称靖海侯,所以部下都叫他侯爷。旧部属是卢龙骁悍,新部属多是海贼出身,因此個個性情跋扈,听了符彦琳這话满席反应激烈,個個叫嚣了起来。 赵赞心思想的比手下要深远得多,怒色一闪之后,便想到张迈這句话简单得留下巨大的解释空间,人便平静下来,手一抬,席间所有人便都不敢再出声。 符彦琳见状心道:“看来赵元辅的威望甚高,压得住這些骄兵悍将。” 赵赞道:“张元帅让在下去见他?” “是。” “去幽州见他?” “是?” “如何去见?什么时候去见?带多少人去见?” 符彦琳见他一连三個問題,都问道了点子上,微微一笑說道:“随便。” “随便?”赵赞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符彦琳道:“元帅說,你什么时候去,带多少人去,他都不会强迫你,也不会限制你。但你的選擇,将决定你以后的前程。” 赵赞听到這裡,沉默了下来,符彦琳见话說到這份上了,看看左右,赵赞会意,下令诸将暂退,席间更无第三人时。赵赞道:“舅舅,现在沒有外人了,咱们 敞开来說话吧。张龙骧這样轻贱于我,我实在难以接受!就是我忍得住接受了,我的這些手下,也断难接受。海上這份基业毕竟不是我一個人打下来的。我愿用它谋得一场安稳的富贵,却也不能卖得忒贱了!否则我手下這帮人难有活路!” 符彦琳道:“你觉得张龙骧轻贱于你了?” “难道不是?”赵赞怫然道:“舅舅,因为咱们一场亲戚,所以我尊你一声舅父,当然我很明白咱两家关系這些年其实甚是疏远,谈不上多少感情,但符家新降,在天策麾下想必也是势单力薄。以后总得找個奥援。我這次为什么不经邺都,却由幽州去寻张龙骧?就是希望四舅父那边能帮我争取到一個好條款。将来归降之后,我赵家在天策麾下地位高了,符家所得之援也就大,這個道理,难道還需要我說得更明白嗎?但舅舅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帮张龙骧說话,這未免让余失望了。” 刚才双方所說,多還是官面语言,到了這裡。才是准备撕开了表皮讲真心话。 符彦琳点了点头,道:“元辅你能這么想。家兄难道就不会這么想?但照家兄推测,张龙骧会发下這样的命令,并非轻贱于你,相反,乃是留下一條更加光明的大道来。” “哦?怎么說?” 符彦琳便将這段時間河北发生的事情,扼要說了一遍。重点点出了范延光的作为以及符家的际遇。 赵赞听了范延光纵容手下杀了执法队,冷笑道:“姓范的這是作死!”再听說符彦卿一日之间,三個兄弟同时拜将,五弟助守开封,七弟入陈州。八弟取颍昌,再加上符彦卿人在中枢,建言听,建策从,不由得脱口道:“舅舅,你符家這是要大兴了啊!” 符彦琳也不谦逊,轻轻一笑道:“确实有此迹象。如今襄汉、淮泗虽有兵马,却是群龙无首、士无斗志,我七弟、八弟只要能召集起一支军队,四哥再从张元帅那裡求得一道命令,向西则可取襄汉、向东则可取淮泗,那时一人在内,三将在外。那时候我符家要說比之郭杨薛郑,多半還是够不上的,但已经足够我符家在新主麾下站稳脚跟了。” 赵赞沉思良久,捉住符彦琳的手道:“舅舅,我赵家也能走上這般道路么?” 符彦琳道:“符家既然可以,赵家为何不行?只要摸准张龙骧的脾性便可。” “請舅舅教赞!” 符彦琳道:“就四哥看来,天策一统天下,不過時間問題。” 赵赞颔首道:“此论余亦赞同!” 符彦琳道:“然张龙骧所建立的天策新唐,不止是武功强大而已,這段時間四哥暗中观察其内部政制,与中原旧制也大大不同。范延光最大問題,不是犯了谁的忌,而是他不能看到天策新唐现在运作的是一套新体制,范氏不能适应新体制,不管有沒有触犯军律,其被排斥出去那是迟早的事。但我們若能适应這套体制,则将来于新朝开枝散叶,家业前程未可限量!” 說着,他又张迈进入燕云、河北之后所推行的政治建设择要說了這些都是符彦卿的观察,再通過符彦琳之口道出,其实真实情况要深刻得多,但赵赞已经听得津津有味,叹息了一声道:“其实這几年通過做生意,我从客商口中,也辗转听說了不少甘凉的仁政,只是一直都觉得有夸大成分,今天听来,天策之所以能横扫天下,并非运气啊。” “四哥也是這個评价。”符彦琳道:“元辅,如今张龙骧其实也是给了你選擇,他让你前去,這是要看你的态度,所以沒有限定你什么时候去,如何去,带多少人去,但你的選擇,却会影响到你的将来。甚至就算你不去……” 赵赞道:“会如何?” 符彦琳道:“按照兄长的推测,如果元辅你不上去的话,张龙骧应该還会再派使者下来的,那时候,就是元辅你所期待的封爵了。节度使应该是有的,如果你一定要封侯,也未必不行。” 赵赞淡淡道:“但在那之后,就是范延光的结果了,对不?” 符彦琳笑道:“恐怕是。” 赵赞沉吟着,道:“我无意在海外蛮荒称王,但愿回中原世代公卿。只是不知天策旗下。還有沒有立功立足的机会!” 符彦琳道:“元辅糊涂了!最难打的契丹虽然打平了,但江南吴越闽汉,可都是靠海的!” 滨海的這场宴席,差不多是不欢而散,但结束后的密谈却宾主尽欢,符彦琳离开之后。众部将又来打听消息,赵赞只是安抚他们不要着急:“我自有主意,大家不用挂心。” 随后他来到岛上一座清的木制院落之中,两個女婢将他迎入院内,赵赞问道:“公主今日身体如何?” 女婢還沒回答,院内一個女人道:“将养了数日,我的身体已经沒什么大碍了。” 這個女人,却就是赵赞的生母兴平公主,她原本被软禁在洛阳。赵赞势力渐大之后,大撒金钱派遣间谍、买通官吏,但也直到最近洛阳混乱,才将兴平公主救了出来,安置在蓬莱岛上,却暂时对外保密。 赵赞屏退侍从婢女,向母亲问安。 公主问道:“今日见了使者,谈得怎么样了?” 赵赞道:“正要向母亲禀报。”他侍母纯孝。便将会谈经過简要說了,又道:“符彦琳說的。与孩儿探到的消息基本一致。符家固然是要說降我們,拿這桩功勋去当他们符家更进一步的踏脚石。但内中仍然有七分真话。范延光那條道路,的确是走不通的。但因他符家一番說辞,就要這样将偌大的家当送给张龙骧,孩儿心中不能沒有不甘。” 公主道:“我一個妇道人家,也沒什 么见识。更别說被软禁多年,外界消息不通,无法帮我儿设法。但在东逃的道路上,也常听人說天下又要一统了。孩子,你觉得呢?” “的确势将一统。”赵赞道:“不只是兵力强大的缘故。更因为天策的军政建制,远非南北诸藩所及。最难打的契丹都已经被打平了。石晋摇摇欲坠,至于南方诸藩,不论称帝還是称王,其实都不過是守财犬罢了,就等着天策定了中原之后去收取。” 公主道:“那如果天策一统寰宇,那时候孩儿可有把握割据海外?” 赵赞苦笑道:“哪有可能!海上财富虽然来得快,但都是背靠大陆才能赚取,否则就都是无根之萍,别說强如天策,就算是石敬瑭,如果他不是忙于外患,只要将海港一封,不出三年,我們的千船百舰就会不战而溃。若等到天策一统时我們還未归附,那迟早就是海外流贼的命,断不可能保有今天的逍遥日子。” 公主道:“国家大事,本宫不懂,但见多了帝王兴衰,却很清楚一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乱世可以割据,一统来临时就只分君臣。你若无心问鼎,又觉得无力割据,那干脆就将家当全交出去!交付得越是彻底,就越显出纯臣本色。” 赵赞道:“全交出去?张迈可是到现在都還沒许下什么诺!” “孩子啊,你糊涂啊。”公主道:“帝王家的未诺之诺,才不可限量啊!” 赵赞道:“母亲点拨的是!” 公主见他眼神之中還有迟疑,又道:“如果孩儿既想尽快取得那张龙骧的信任,又還暂时需要观察一段時間,那么先将我交付出去,也是可以的。” 赵赞一惊:“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公主道:“我們女人的性命,从来不在自己手裡的。我人在蓬莱或在洛阳,其实都一样的只要你兵船俱在,则我自然无恙。” 当赵赞与符彦琳见面时,河北正迎来了一场复苏。不能說是经济上的全面复苏,但至少在商业上已经有欣欣向荣的趋势。 天策游骑兵严明的军律和神速的行动,有效地打击了各地的盗匪,在這個以农业为根基的国度,在秋收之际,是沒有农民愿意离开即将到手的收成出去惹事的,秋收免税令的颁布,使得人心思安,大部分的州县很快安定下来,尤其是几條贯穿各州县的主干道,更是前所未有地平靖! 在以前。商旅商路不但要面临如毛贼匪,還要受各地官吏的盘剥,最麻烦的是人身安全沒有保障,非有强大的武力不敢上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后梁、后唐、后晋名义上统一了北方。实际上对地方的控制力都十分有限,而重视商业的天策,却在短短两個月内将几條交通干道清理一新,虽然沿途按照天策新制设立厘金关卡,但厘金税额的设定是经過严密推算的,大致上控制在商人的承受力之内,对河北的商旅行贩、豪强世族来說,這都是百年未有的新局面。 河东、洛阳虽然隔绝,但从峡北集到河口镇的河道已经走通。远自西域、近则甘陇的货物源源不绝地运到幽州,山东、河北的商人也闻风而动,李沼从邺都出发时,原本只有军旅行走的运河,如今已经是民船居多。 从邺都往北,每隔十裡都有驻兵哨塔望哨,或三十裡、或五十裡,都有厘金税关。但二百裡内不重复征收,只需要将之前缴纳税金后得到的回执向税吏展示。這條运河干道上的一百二十個税吏。都是张迈从西北调来的,征收程序、记账方法,全部向甘陇看齐那是近十年来在甘凉道上行之有效的一套征税程序。运河沿途各州的当地官员曾申請由本地挑选吏员充任,却被张迈拒绝,但张迈将所征税金留三分之一与沿途州县,又令各州举荐二十五岁以下通书算者前往幽州接受培训。以后另有调用。 李沼从邺都向北,越往北走,背后跟上来的船只越多。李沼是晓行夜宿,但商人逐利,闻到幽州的钱味都是日夜兼程反正是船上行走。便让船夫两班倒。之前石敬瑭对燕云用兵,已经征调了所有他能征调的船只运兵运粮,天知道在這么短的時間内怎么会有這么多船只从哪裡冒出来。一路经陶馆、临清、宁化、武城、漳南、安乐,便到平幽仓附近,从這裡开始出现了许多官军用船,正不断往北押运粮草,经過长河、吴桥、安陵、东光,然后便由运河转入清河,再往北水路越来越开阔,纵贯整個沧州。 在海河与桑干河汇流之处,這时已经出现了一個新的市镇市镇只是划出了一片地方,商旅正在凑集,但仓窖早已建好這裡就是张迈规划中的河津镇,在未来将是南方粮食北运的落足点。大部分押解粮食的船只到這裡之后就靠岸了。 河津镇再往西北,仍然走运河可到幽州,但李沼却发现不但有商船北上,而且有商船往南、往东。 往南不奇怪,做生意嘛,有来就有往,但往东去做什么?那裡是大海啊! 李沼一打听,才知道海河入海口有一座叫天津的小镇开港了! 作为河北的大族,李沼的消息相当灵通,他早知道海河的入海口有一個渔村,冀东、燕南的豪强常委托商人在這個小渔村与“海贼”做买卖,那座渔村便是一條走私的重要通路,但听往东赶去的商人說,就在不久前,张元帅派了兵马进驻那個渔村,并将那裡改名为天津,又在那裡订立了新的税金制度也就是說,从今往后那裡,以前的走私行为,以后将变成的公开的商贸了。来自丝路的货物,固然可以运往海外,来自海外的货物,也可以通過海路直到天津,然后进入河北商圈,并成为泰西丝路的反哺。 当李沼进入幽州时,這座曾经荒芜的城市正在变得热闹的,但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沒有一個操着幽州口音幽州人已经被契丹迁徙殆尽了,现在這些全都是外来户,其中大部分是来自西面的商旅,以及一部分来自冀东、冀中的商人,冀南、 山东的商贩现在還在途中,估计要到冬季到来时,幽州才会进入交易的最旺季。 从南门进入,经過南市,带着一路的思考,踩着薛复平整出来的中央大道,李沼一步步走向北城,走进了向他敞开的黄金大帐,大帐内,张迈正将两支小旗插在颍昌和陈州的位置上。 很抱歉,因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這两天心情非常低落。影响力码字。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