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五章 大代言 作者:未知 当辽阳府政局潜流暗涌之时,燕京方面的矛盾则在进一步激化。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杨定国病倒了! 当日郭汾罢大学士、革都御使,削上将军的决定发到西域后返回,也已经加盖了天策上将金印,让人知道了远在万裡之外的张迈很尊重西山那位女主的决定。 那些不满眼下政局的旧式官僚和老派士绅,也不敢正面违抗郭汾,但暗地裡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却是免不了。這不是官吏贪污,也不是武将跋扈,只是士绅们的家属在利用天策政权的言论宽松环境罢了。 事涉民间舆论,所以掌管纠评台的杨定国不免四处扑火,他毕竟上了年纪,這一年来为了筹建河北、山东、河南三地的各级纠评台奔走劳累,近期因张迈西巡、燕京不稳,事务的繁重又增添了几分,几层催逼之下,竟把杨定国给累倒了! 這次的病事来得极其猛烈,郭汾知道后大惊失色,如今张迈不在,杨定国可是這個国家的定心骨之一,万万不能出事——抛开国事不论,自郭师道去世后,杨定国于郭汾就如同父亲一般,便以亲情而论她也难以接受杨定国有事——因此赶到幽州城内杨府亲自奉药。 杨定国得医生照料,稍稍清醒過来,却也知自己不能理事了,他病中喃喃,說的却還只是国事,郭汾道:“叔,你就别牵挂這些了,這些自有人去做!” 杨定国說道:“你父亲为我們断后,把性命都赔上了。我這把老骨头,只要還能动弹一天就不能不做好自己的本分,否则将来下到九泉之下沒脸见老兄弟们啊。” 郭汾一听嚎啕大哭,這是她自坐镇凉州以来从未有過的失态。又想如今杨定国病重,杨易杨涿却都不在身边,国老不负這個国家,郭汾却觉得国家对他有所亏欠,杨定国眼看郭汾动情,心中也是一阵哀伤。叹息道:“孩子,别這样,别這样,你都是做人娘亲的人了,又是一国之母,不能這么哭,叫人看见了会以为你软弱。唉,我這病,就算一时死不去。怕是也沒法理事了,但我倒下了,纠评台不能倒,得找人来接手了。” 郭汾道:“除了叔父,谁担得起這個重责!” 杨定国道:“当初纠评台的设立,本意就是要由民间选举忠直之士为民代言啊。算起来,我這种从军方退下来的人只是草创阶段不得已推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合适呢。如今各级纠评台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我這时候退下来也好。但這大代言的选举,你可要费心了。” 当初纠评台设立时。天策政权還只占有西北一隅,因此设立的是国、州、县三级,各级御史层层推选,近来疆域扩大,事务日烦,在国与州之间。又于开封、襄阳、凉州、秦州、曲阜、邺都增设都纠评台一级,但都纠评台尚不是常设机构,只算是分割了国家大纠评台对地方上的一些权力,若是按照法定程序的法,国民大纠评台的御史们。仍然是从州一级选上来的。 而到了国家大纠评台层面,除了涉及国本要召开大议,日常事务通常由各個常设的纠评台中枢机构组成,或主议商业的,或主议宗教的,或主议治安的,或主议刑律的,或主议工程的,或主议教育的,或主议贪腐,一共十六個部门,這就是当初所谓的“纠评台一十六堂”,后来随着权柄增重,事务日繁,又增设为二十四堂。 二十四堂之中,又有一個论宪堂,是先纠评台而存在的一個非常设机构,诞生的原因是为了因应天策政权的立法——当初张迈以天策政权百法草创,许多律令都是仓促上马,裡面必然有不完善不严密之处,而且辞也還需要修饰,所以在每立一法之后,或者每决定要废一法之前,必然将新法或者决定分别抄成几份,交到一些既有见识、又能代表一定人群的人手裡让他们审议,可以說這是最早的立法机构。 不计算中间曾短暂加入又退出的郭洛、杨易、洛甫、慕容归盈、曹元忠和孙超,在定制后起到持续性作用的,一开始只有九個成员,分别就是汉传佛教大宗师法如,蕃传佛教大宗师宗晦,祆教大祭司穆贝德,明教长老温宿海,国老杨定国,**官张德,以及郑渭、张毅,最后還有一個就是郭汾。 這其中前面四位宗教大师有两位已经逝世,又有两位不再问事,后来随着分工越发明晰,掌管“大唐政务总理印”的郑渭、掌管“天下公法印”的张德都按制退出,所以论宪堂的元老成员,就只剩下杨定国、郭汾和张毅了。 论宪堂一开始就是一個小圈子一般,平时沒有固定的事务,然而在制度权力上影响极其深远,入得堂来,只设席位,沒有高低。 杨定国让儿媳妇替自己取来“代万民言”印,說道:“按理說,這颗代万民言印应该由我亲手交接,但我现在這個样子,只能委托你了。” 他說了這么一会话十分劳心,人又难受起来,郭汾不敢推辞,接掌后說:“叔父你就安心养病吧,一切有我!” 杨定国得了她這句话才算放下心来,手一松开,人几乎就失去了清醒。 郭汾抱着代万民言印,心中发苦:“迈哥哥這沒良心的跑到西域逍遥去,把燕京這烂摊子扔了给我也就罢了,如今這纠评台也落到我手中,這可叫我怎么好!也罢,且先召开会议,赶紧推举出一個新的大代言吧。” 這“代言”的称谓原本出自秦东对自设纠评御史的俗称,但传着传着,连秦西正式的纠评御史也自称代言了,“代万民言印”出炉以后,掌管者又被称为“大代言”,是论宪堂天然的首席,也是整個纠评台系统的大管家。 —————————— 郭汾回去之后就以论宪堂元老的身份。代杨定国发出命令,拟于一個月之后,举行国议,选出新的大代言。按制,参选者的资格,一是有三名论宪堂成员的推举。二是有三十名以上国家纠评御史的联荐。她为人光明正 大、豁达豪爽,心思有时候便不够细密,這时只想赶紧选出一個新的大代言,一来接過杨定国肩头的重任,二来也好稳定当前的国事。 不料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一传出,原本就纷纷扰扰的燕京登时更增几分热闹,从官员到士绅,从政界到商界,不知多少人连夜串联。互通消息! 纠评台是天策大唐才有的一個全新机构,虽然沒有日常行政的权力,但却拥有极广泛的监督权,而且這种监督是自上而下的监督,纠评御史只要不触犯法律规章在任期内就不怕遭受罢免,虽然不是官员,却能制约官员。而纠评台的大代言更是掌管“六印”之一的“代万民言印”,按照当前的立法。天子之立、宰相之继,其诏书都得加盖代万民言印之后才算合法——這是何等尊崇的地位! 原本有杨定国坐在這個位置上。以他的地位无人敢去问鼎,现在杨定国病倒,這個位置要空出来,立马就有无数人起了觊觎之心。 ———————————— 魏仁溥這段時間本来晨起静坐、读书之后便于辰时末刻到茶馆喝茶,听着一些不登大之堂的蚁辈在那裡窃议大代言的归属,心中冷笑。沒了心情,拂袖而归。 他当日参加廷议,因怀了私心行差踏错,受到了郭汾的切责,又罢了他都御使的。虽然郭汾仍然让他暂管监察台,但魏仁溥羞耻心甚重,自觉半世英名一朝丧,便自动从监察台总宪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闭门读书,然而对這個他有份参与建立的国家他毕竟還是热心的——不然也不会留在幽州不回家乡了。他的门生故友也多知道他的心情,所以這段時間都沒来找他,魏仁溥便也乐得清静。 但這日杨定国要退位让贤的消息传出后,门生故旧登门者忽然络绎不绝,魏仁溥這才记得自己虽然不是监察台总宪了,但“论宪”的身份却還在——论宪堂如今有三十個成员,除了二十四個领域的代表之外,其他六人都是或德高或望重之人,魏仁溥年纪虽轻,威望却已经非同小可,所以跻身于论宪堂毫无异议。 监察台都御史和翰林院大学士都是天子钦点,因此可以由天子直接除名,但论宪堂成员却是选出来的,杨定国一天沒有召开会议表决除名,魏仁溥论宪的身份就一直存在。 —————————— 他自茶馆回到家中,又见有几個学生等着他了,魏仁溥问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所为何事——自他辞职以后,不但监察台的运作大受影响,他的门生们也是人心惶惶,這次大代言选举的消息才传出来,這些人就都动了心思。 魏仁溥却不等他们开口就說:“我知道你们有话,但如果是大代言的事情,那就都不用說了!我当初此去监察台总宪之职务,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吾辈儒者,当知廉耻,监察台总宪的位置容不得半点污垢!我既然品德有亏就不能不引咎退辞。更何况大代言一职,乃是上秉天心、下代民意,非天下大公者不得窃据其位。我做监察台总宪 都于德有亏,何况大代言!” 几句硬话把门生们劝走了,不料到了晚上,冯道忽然来請,魏仁溥和冯道也有师生之谊,学生进门老师可以赶走,老师来請学生可不便无礼,他来到冯道府中,两人会面,依礼坐定后,冯道喝着茶,也不說话,也不寒暄,魏仁溥有了坐监察台的习性后,人也变得尖锐,說道:“冯师许久未召唤学生了,今夜忽然相邀,莫不是和纠评台大代言一事有关?” 冯道笑道:“明人不說暗话,正是如此。” 魏仁溥道:“冯师想要推举何人?只要是德望兼重之人,学生一定附名!” 和他魏仁溥一样,冯道也是论宪堂的成员,按照规制,只要他二人达成共识,再找一位论宪堂成员就可以完成推举了。而且两人在中原士绅群体影响极大。根基深厚,如果联名声势一定极大。 冯道笑笑說:“老夫非为他人說项,乃欲自谋耳。” 魏仁溥微微吃了一惊,說道:“冯师已经身为大学士!尚有不足耶!” “大学士,大学士……”冯道喟然叹道:“若是天子信重,這大学士一职便大有作为。甚至上干天子、下制宰相都不在话下。但天子若不信重,這大学士就只是個摆设。何如代万民言者,能多为国家社稷、天下百姓做多一些实事。” 魏仁溥沉吟道:“我等乃待罪之身,前事未远,冯师就要竞选大代言,只怕……不大合适吧?” “道济你什么都好,就是是非心太過、廉耻感太重了。”冯道說道:“何况那件事情,是非难明,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错。但娘娘既然要削我。老夫也无怨怼。只是這大代言一职,老夫自问,于杨国老卸任之后,四海之内,舍老夫其谁?” 魏仁溥倒也觉得以冯道的声望,接掌大代言原本倒也合适,只是前一段時間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人颇为芥蒂,他也不大想掺和。乃說道:“娘娘那边,会同意么?” 冯道取出一封奏疏說:“明日一早。我就会去西山,辞去翰林院掌院之职。至于大代言一职,既然說是由下往上推举,那我只要得到三位论宪的推举,或者三十位纠评御史的联荐,那依照法理。便谁也不能阻止我了。至于最后能否选上,就看各人手段了。” 魏仁溥道:“那冯师今日来,是要学生附名了?” 冯道含笑道:“其实在你之前,我已经寻到三位论宪了,若你肯附名。那当然是更好了。但我今天請你来,为的不止如此!如今聚于都中的二十三堂纠评御史,每堂或三人,或五人,共计一百二十三位,其中五人,乃是你的门生,又有十六人,乃是你门生的家人——或其父叔,或其兄弟,又有五人,乃是你的至交好友,那些仰慕你的人不计在内,至少就有二十六人是很受你影响的了。一個月后,各路奉命入京的地 地方纠评御史二百一十二人,据我所知,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与你关系匪浅。论宪堂的人不论,這三百三十五位有资格推举大代言的人裡头,能因你而动的至少便有五十人。老夫今夜請你前来,不是要你附名,而是要告诉你,老夫,愿意到纠评台为国家继续出力。只要我坐上大代言的位置,定然要接過杨国老的重任,上不负天子之望,下不负百姓民心。” 从郭汾公布要推选大代言到现在還不到三日,魏仁溥可沒想到這短短三日之中,冯道就已经谋算到這個地步了,连纠评台中谁拥护谁都摸了個底透,看来這大代言一职他是势在必得了。 不過,魏仁溥仍然犹豫。 冯道见他仍不肯答应,又說:“道济啊,是不是你自己想上?若是你自己想上,那么老夫马上偃旗息鼓,竭尽全力扶持你上去!” 魏仁溥道:“学生不敢,我乃戴罪之身,不敢谋此。” “其实你是一個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但你若不上,那就该拥护老夫。”冯道說:“天策崛起于西北,虽然元帅的确是汉家血脉,但朝廷的建制,吾儒其实一开始就错過了。有了這纠评台之后,本朝与历朝历代怕都不一样了,历朝历代,开国天子从来都是出语成宪!但到了本朝,竟已明规定,非经代万民言印加盖,宪非宪,法非法!则這纠评台之重可想而知。然而你且看這最重要的论宪堂,最初九元老,佛家者二,外教者二(他這裡指祆教明教),军人者一(指杨定国),刑吏者一(指张德),女子者一(指郭汾),商家子一(指郑渭),其能称得上儒者,唯有张毅,而张毅学识浅薄,实当不得我儒门之代表。以此订立的法律之下,我儒门大义有何地位可言?因此這大代言之职,我非为自己争取,乃是替我儒门争取,此乃千秋万代道统之争,我等万万不能因一时之义气而退让!” 魏仁溥本来不想答应,但听到這裡,還是被冯道說动了。不過他毕竟历练经年,一时沒有明确表态,只是已经倾向于支持冯道了。 因为老冯說的沒错,如今中原儒家对天策大唐的立法影响的确偏小了,若要改变這個现状,的确需要在纠评台的更选中有所作为。 魏仁溥离开之后,他的几個儿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子道:“爹,魏道济都已经下台了,你有必要对他如此折节么?” “咄!你们懂什么!”冯道說道:“道济主持了几次大考试,又常巡查各州,根基扎于民间,委实非同小可,范素执政了东枢那么久,手头能影响的人也只有三四十罢了。李沼借了免税令一事的势,能影响的也只有二十多人,且局限于河北。论道如今大代言的选举,道济的影响可比谁都大!” 次子道:“若是他们三人都能支持父亲,那這次选举就十拿九稳了吧?” “那也未必。”冯道說:“他们三人能影响的人,互相還有交叉,就算把他们都拉进来,再加上我能影响到的,也不過**十人罢了,還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這已占据了河北、河南和山东的大部分了,荆北的纠评台尚未成气候,不足论也。但关中、河西那头,就不是我們能掌控的了。” 顿了顿,冯道又說:“這是从地域而论,若论领域,沒有這次大代言改选我不知道,如今一要改选,为父才发现在纠评台商家子的势力着实巨大。许多的御史背后都有商人撑持着。此外就是军人,军人而直接入纠评台的不多,但军眷军属而入纠评台的却委实不少,而不少军眷又与商家子互相勾结渗透,他们若能统一起来,齐推一人,那我中原士绅就算齐心协力,只怕也万万抵敌不過了!不過還好,如今那些商家子中,可沒有個威望足以服全众者,范、李那边已经答应会支持我,如果道济也能助我一臂之力,那我們的胜算就会很大了。” —————————— 天策大唐境内,士绅们虽然仍控制着中原大部分的土地与人口,但商人阶层与武人阶层的势力如今也甚大,而且许多军人眷属都有经商行为,或与商家大族联姻,论到地方官员的数量他们不多,但放到纠评御史這裡人数就不少。 但正如冯道所判断的那样,商人圈裡,除了郑渭這個特例之外,甚少有成功从政且政绩斐然的,不像儒林一样,自周末以来经過上千年的培养天然地就拥有许多化高、声望大的人才。而军人阶层中的名将,在這個乱世之中其声望虽远非大儒所能及,但几乎所有名将都還在役,所以也就沒能站出来成为领袖。 自消息传出之后的七八日间,各地市井纷纷扰扰,燕京的商户家族彼此串联,却是三五成群,小领袖冒头的甚多,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大领袖却一個都沒有,全都不成气候。 就在這时,西山传来消息:翰林院掌院学士冯道辞去了职务!而后便有三位论宪堂的论宪联名,推举他为新一任的大代言。 此事一出,坊间登时议论纷纷,不但郑济、奈布等人都着急了起来,就是曹元忠也有些坐不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