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石頭
“林伊,林伊,你已經醒了。”耳邊有人在呼喚。林伊轉頭,看見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林伊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往事、現實慢慢交織在一起。她想起來了,這人是陸成江。
她記得自己似乎是不小心出了場車禍,因爲腦震盪,她喪失了部分記憶,更產生了臆想,使得她分不清真假。
在接受心理治療中,她沒察覺這場催眠其實她醒過很多次,她現在所記起的,已經是歷經數次才被矯正的真相。
這場治療足足維持了兩個月。林伊曾因無法接受觸及的真相,言辭激烈傷害過林依然,陸成江知道後很生氣,他不由分說地,加入了對她的治療。
現在,他喚醒了她。
“能不能認出我是誰?能不能記起現在是哪一年?”陸成江很冷靜,他情緒藏的很好,可林伊還是能察覺到他對她的戒備。
“你是陸成江,林依然的青梅竹馬。”林伊試圖朝陸成江露出一抹友善的笑容,她道:“現在是2019年。”
“很好。”陸成江點點頭,理性提醒道:“我們先靜一會兒。”
“嗯。”林伊隨聲應着。
房間裏想起輕柔的鋼琴樂,安靜,舒緩,她在故事的起伏裏起身,覺得自己像漸漸平息下的浪。海面終將平靜。
一首、兩首、三首,她曲捲腿,雙手搭借腿上的力,輕輕捂面,感受自己溫吞而悠長的呼吸,她輕輕揉了揉太陽穴。
她不準備再逃了。關於那一切。
關於她在10歲那年,在那個週末,在一連串的打擊裏,是如何丟失了自己心理的支撐,被輕輕地摧毀了。
她傷害了阿芬,而阿芬也沒有輕饒她,那場漫長的拉鋸裏,在少管所與精神病院之間,林勳別無他法地選擇了後者。
林伊在全封閉式的心理醫院裏經歷了整整三年的治療。她在那裏接受電擊,吃藥,看書,慢慢成長。
有些傷,結成了殼,硬邦邦地,護着她,由着她成長爲愈加冷清的人。
出院時,她已13歲。朱顏與林勳離婚後,離開了南蘇,去了京北打工。而林勳也已組建了新家庭,兒子剛滿1歲。
林伊花了1年時間,跳級上完初三,因爲不想再跟着林勳生活,她頂着“女瘋子”的頭銜,考去了臨市重點附高住讀。
她依然安靜、乖巧、懂事,可再也沒人敢誇讚她這樣內斂的性格了。
她總是晚睡早起,好好讀書,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績。經過幾年的定期複查,她的精神穩定了,正式遠離了精神科。
後來,她越走越遠,越爬越高。
幾乎沒人知道她曾病過一場。看着這顆珠玉擦淨纖塵,差點兒,也沒人想起她病過一場。——如果不是2個月前發生的意外。
所以這就是結局。一如陸成江所說:這些都是真的。
陸成江問道:“你還記得你是因爲什麼來這兒嗎?”
“我想自殺。”林伊放下手,坦然望着陸成江,這句話很薄,很輕,是隻有年久深造的刀工才能切出的如紙般的利透。甚至能割傷人的手,
陸成江問道:“你做了什麼?”
林伊看向陸成江,她想了好一會兒,才萬分肯定道:“現在想來,我也很意外。我衝到了馬路上。”
陸成江接着問道:“你爲什麼會突然跑上馬路?”
“具體因爲什麼事,我記不太清了。”林伊邊回憶着,邊道:“對於當時的話,更多的是,感受上的無助,甚至是絕望。我覺得自己太差勁了,根本就不值得活着。”
陸成江面上依然保持着淡然冷靜,知道她還在逃,可他沒有放棄。
他緊逼着問道:“你的身邊有別人嗎?會不會是別人將你推向了馬路呢?”
“不可能!”林伊十分乾脆地否認了。可她黝黑的眼睛裏藏着似淡愈烈的失落。
陸成江點點頭,邊在本子上邊記錄,邊提醒般問道:“在這之前,你見過你的媽媽嗎?”
林伊仔細想了好一會兒,她忍不住揉了揉額頭,無奈地朝着陸成江笑了笑。
久久,她微低下眸,才似感嘆般,安靜道:“見過。她很幸福。”
陸成江接着問:“你們見面發生了什麼呢?她是否有傷害到你。”
有些記憶從林伊的腦海裏閃過,讓她覺得害怕,她緊閉上眼,放棄了回憶。
這是林伊一貫的逃避姿勢,陸成江舉起旁邊的鈴聲搖了搖。
“叮鈴——”鈴聲輕響,陸成江輕聲叫了她一句:“林伊。”
“我在。”林伊開口了,她望向陸成江,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她問:“我是不是已經報警了,我把我爸爸送進監獄了,對嗎?”
這是林伊一直不接受並且不承認的事實。陸成江心底微沉,他問道:“是你報的警嗎?爲什麼?”
“是我嗎?”林伊扯了扯嘴角,笑的比哭還難看,她道:“我不記得了。”
陸成江靜靜看着林伊,她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她的呼吸有些用力,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像只在風雨裏被冷着的落湯雞。
不能逼得太近,她需要宣泄。陸成江鬆了筆,對林伊道:“今天的治療就到這裏吧。適可而止。”
“好。”林伊默了片刻。她將情緒壓了又壓,她緩解不了心底最深的顫動。
她甚至有些茫然,覺得痛,又分不清爲何而痛。林伊看向陸成江,無辜地問道:“陸成江,我爲什麼會復發?我不想當精神病。”
到底是朋友啊。陸成江聽着指尖一顫,不小心將筆折斷了。他握着斷裂的筆,盡力保持冷靜。
“林伊,在這個社會上,精神出問題的,又何止你一人呢。只是有太多人在逃避,只是有太多人諱疾忌醫罷了。你不是異類。”陸成江輕輕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地想起這些年遇到了許多個被傷害的可憐人。
在中國,在這樣的時代發展下,人羣的大多數,都操着極爲不科學的教育方式,管理着自己的家庭,因此,在中國,十個家庭里約莫就有八個家庭是存在問題的。
有些孩子幸運地戰勝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帶來的傷痛與折磨,可他們心底的傷痕,卻是論時間如何沖刷,都抹不淨的。
說到底,他和林依然都只是幸運的少數人罷了。說到底,林伊也只是少有的勇敢來面對自己的心理狀況的病人。
陸成江看向林伊道:“關於爲什麼復發,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知道。林伊,你爲了保護自己,刻意臆想出了太多不屬於你的記憶,未來,我們積極治療”
“不屬於我嗎?”林伊緊張地打斷陸成江,她下意識地害怕,她知道她在害怕什麼,她在害怕宋機只是她的想象。
可明明他給她的溫暖,那麼真。
“林伊,不要怕,總有一天你會分清哪些是屬於你的記憶。”陸成江擡手輕輕拍了拍林伊的肩膀,肯定道:“第一階段的治療,到這裏也算是順利結束了。想要全部記起,並不能急於一時,我們慢慢來吧。”
這是個看似堅強,可實則不堪一擊的人。陸成江清楚,住在她心裏的人一旦想要傷她,簡直易如反掌。
記得她曾經多麼幸福地笑,多麼幸福地鬧。所以此時此刻,看着身影如此輕薄蕭條的林伊,看着她暗淡無光的眼眸,陸成江也有些難過。
還是不要讓林依然看到了。陸成江想。
林伊望着陸成江,她在他幽冷的目光中沉澱了一會兒,最後,她整理好心緒,從躺椅上起身,自然而體面地微笑,她道:“謝謝你們,真的。你們辛苦了。”
明明舉止大方,可陸成江偏偏感受到了她舉止裏深藏着的不着痕跡的卑微。陸成江深深望了林伊一眼,她站的那麼挺正,彷彿寧折不彎般。
林伊低着眸,情緒似林後的霧,隱隱綽綽,無人可見。陸成江知道,林伊對他總是有隱瞞的,至少在情緒上是的。
陸成江沒忍住長呼了一口氣,他道:“你先靜一會兒吧,整理整理你想起來的回憶,我先出去。”
林伊靜靜看着地上,沒有出聲。一動不動。
陸成江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他轉身,十分利落地打開門。窗外的天已經暗下,陸成江的半隻腳都踏出去了,才聽見林伊道:“陸成江,幫我跟林依然說聲:對不起。”
林伊的聲音帶着顫巍巍的哭腔,陸成江沒有回頭,他知道,這是林依然想要保護的人,這是個不想被人看清她心底的脆弱的人。
陸成江看了一眼夜色,關於這兩個月他們是怎麼過來的,這兩個月林依然是怎麼過來的,他什麼都記得,卻覺得恍若隔世。
陸成江道:“沒關係,你知道的,林依然對你,從來寬容。”
那句話輕輕地飄進屋裏,那道門輕輕地關上。
林伊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她輕閉上眼,滿眶蓄勢待發的淚便緊着落了下來,一顆一顆的,滾滾滑落,燙出兩條紅河。
心被扎的生疼,她的手腳發硬,像僵住了,被定住了。這讓她無法依從心願蹲下,無法蜷縮着抱住自己。她只能堅強地站着,脊背挺直,像一棵迎接寒冬風雪的梅花。
風聲如海,雪花片片,淹沒她,壓着她。她的枝椏沉沉,她像一棵忘了如何盛開的梅樹。忘了本能,只覺得冷。
她一點點地想,她終於能承認了:林勳其實是愛她的。她知道,所以她纔會將家人對她的謾罵聽進了心裏,所以她纔會對她的舉動心懷虧欠。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就在2個月前,她親眼看到,她的父親是如何被抓入監。
比較令她意外的是,他坐牢的原因,竟然不是家暴。不是的。
但他所犯的錯,大抵也是從他潰爛的根底散發出來的。
這樣一個心懷暴力的人,一個心生輕狂的人,一個飢不飽腹又在時代的紅利下翻身的人,一個德不配位的人,得了殊榮,愛作威作福的性子,總要有發泄之地。
醉了幾回酒,多聽了幾句狐朋狗友們的耳旁風,他最終沒忍住,聽信了他人的幾句奸計,大了膽子,行偷稅漏稅之事。這幾十萬的差入。也成了被朋友捏住的把柄。
掐着這一招,那朋友不認林勳借給他的帳便罷了,更是洋洋得意逼着林勳借錢,林勳見不得他小人得志的嘴臉,氣憤難當,抄起凳子,將他的腦袋給砸了。
林勳的心狠時,下手便黑,那人被砸了個頭破血流。
住院,治療,又被訛上一頓。林勳太瞭解無賴的慾壑難填了,不願意也不肯去跟人談和解,他試圖以暴制暴,找了幾個同鄉的流氓,替他去軟硬兼施,威脅那人和解。
林勳自以爲自己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的,深蘊其道。可偏偏那人也是個硬骨頭。叫囂着,要林勳好看。
後來,事情如已發酵的酒,掀了蓋,味道便越飄越遠。越來越多的人聽到了這件事的根源,林勳置身於風聲中,已是危機四伏。
林勳還是不肯低頭,硬着骨頭,如往常般工作。
倒是林勳的第二任妻子梁靜越看越心急,揹着林勳,偷偷將這事告訴了林伊。
就這樣,林勳藏了許久的錯事,最終還是被林伊知道了。
做什麼,怎麼做。梁靜求了林伊許久,她相信以林伊當時的能力,可以幫林勳解決。只是沒想到,林伊勸林勳補稅未果,警局已經趕來將林勳扣去了。
後來的所有審判,林伊都沒有出現。
梁靜的心裏有所猜測,心生寒涼。
判決下來的那天,她給林伊打了一通電話,她說:“你爸爸說,是那個人訛他不成,便下定了決心要他好看,他坐牢是應該的,本來就是他犯了錯應有的懲罰,你是想幫他的,只是沒來的及。”
林伊還記得自己聽到這番話時心裏的感受,像是小時候驗扎指尖的血,就那麼一剎那,針戳進去,很疼,但是太短暫了,人們都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感受,直到看見血沿着指尖被擠出來。
林伊當時什麼也沒說,她準備掛電話時,聽到梁靜在那頭說道:“我知道是你做的。你這人向來是捂不熱的。心冷的像石頭。”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終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湖底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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