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姜歡
林伊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天空是霧濛濛的,空氣悶燥,像是隨時要下雨。這麼多年了,她忘不了。
如果說這一次遇見有什麼相似的話,大概也只剩天氣了。
林伊很意外自己第一眼就能認出姜歡,明明長大後的她,無論是五官還是氣質,都與兒時相去甚遠。
姜歡站在陰沉沉的烏雲下,低着眸,手裏玩着一把打火機,她的妝容濃厚,烈焰紅脣,舉手投足間帶着淺淺的市井氣質,是一種被動的廉價。
來了一陣風,風把她們的頭髮揚了起來,姜歡是在順着風向整理頭髮間,看到林伊的,她扯起嘴角對林伊譏笑,眼裏帶着怨恨冷漠,是等候良久。
在這樣近乎刻薄的笑容裏,林伊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啊,她們以前一定也是見過的。甚至是結過仇怨。
縱然記憶被遺忘,可留下的傷害不會。現在,姜歡是來找她算賬的。
林伊淺淺地呼了一口氣,她走過去,站在姜歡面前,卻理不清該如何自處。
她聽見自己終於還是開了口,聲音顫巍巍的,她道:“來了?怎麼不進去?你哥應該在拍攝。一會兒就能好。”
姜歡的睫毛輕顫了顫,她半轉過身,看向別墅門口。
南蘇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風往她不夠緊實的棉襖裏鑽,她伸手攛緊胸口,讓棉服貼着自己瘦弱的肌膚,她在這樣略顯狼狽的瞬間裏開口道:“不去了,這些日子我過得不夠好,我不想被他看到。”
不夠好。林伊瞬間便想到了宋機被追債的那一天,那一夜。
林伊心裏有了大致的猜測,她問道:“他知道你在這兒嗎?”
“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他以爲我回加州了。”姜歡又望回林伊,她如嘆息般無奈道:“關於我的事,你不要跟他講。”
林伊望着姜歡,她像是一朵已經枯萎凋零的不成樣子的白玫瑰,充滿晦暗的頹敗。
風蕭蕭兮,風蕭蕭去。
可想起她曾經又是如何嬌豔,林伊突然覺得心裏有些難過,她緊捏着拳頭,忍了又忍,剛要開口,她卻聽見姜歡道:“你哭什麼?”
誰哭了?
林伊吸了吸鼻子,她擡手抹了抹臉,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她看着手裏的眼淚,一時覺得心裏的難過是那麼的清晰。甚至越演越深。
身體不受控制的反應令林伊錯愕,林伊太清楚自己不是個容易哭的人,所以她試圖想起,試圖理解。可她在那段記憶之外,毫無章法。
“別哭了。”姜歡望着林伊,用近乎冷漠的聲音強硬道:“我也不想再哭了,林伊。”
這一刻,林伊突然真的有些恨,恨自己的不記得。
她擡頭看向姜歡,她擦盡了淚,以近乎堅毅的口吻對姜歡道:“姜歡,債我都還完了,你不要走,留在他身邊,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姜歡,要和家人在一起,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要鬆開彼此的手。”
林伊也很難想象自己竟然能說出這樣近乎肉麻的話,可她正是在自己的言語裏,清楚地感受到了她對姜歡的愛。
這一次,風再起時,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臉頰上的淚,那些淚在她的臉上風乾,結成一片片的,緊繃的網。
她不得而解。
她知道自己的解藥是什麼。是記憶,她缺失的記憶。
姜歡的眼睛微瞠,似是驚訝,又似是迷茫,她將林伊重新看了一遍又一遍。
林伊也緊緊地看着姜歡,磊落光明,坦蕩真誠。
後來,反倒是姜歡無助地躲開了她的目光。
林伊看向姜歡身後的別墅,她看了好一會兒,道:“姜歡,在你的身後,是我們的家。”
姜歡宋機從前的房子還屬於他們嗎?林伊不得而知,但幸好她一直努力,從未放棄,纔能有此刻,就算他們一無所有也沒關係,她有。
奮鬥吧。如果還有什麼是她當信念的,她想,應該就是:要和家人在一起,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要鬆開彼此的手。
姜歡忍不住看向身後的別墅,她的眼裏沒有驚訝,好一會兒,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似是無奈地自嘲,又似是得道其中的釋懷。
她笑着笑着,眼角也跟着溼了,她紅着眼看向林伊,她幾次試圖開口,卻被淚堵了回去,她不肯哭。
林伊看着這樣的姜歡,她只覺得心裏在顫,她哽咽着,邊擦淚,邊討好地肯定道:“姜歡,對不起,我知道我來晚了,我知道我沒有照顧好你們,但是請你相信我,以後我們會在一起的,好好在一起。不再分開。”
來晚了。來晚了。可誰又知道那些晚來的日子,等待的人有多絕望傷心。
是心冷了,如死灰,只盼着一陣風將自己抹去。
不是來晚了。是不必來了。
姜歡在牆角下,她深深地呼吸着,在風裏顫慄。她隱隱感覺那些痛在她心底復甦,一片一片。
烏黑的天色向人間壓了又壓,一片片薄薄的雪開始往人間飄,蓋在乾巴巴的枝椏上,蓋在泥濘的土上,蓋在女人柔弱的臉頰上。
林伊感受到有雪潤透自己的臉頰,她擡眼看向天空,黑沉沉地天際,飄下白茫茫的雪。
物是人非事事休。林伊迎着那片雪,無助地想着: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不知道要怎麼把姜歡留下的。
“噗——”一大片尖刻的,充滿菱角的碎膠片向林伊撲來。
林伊緊忙閉眼躲閃,她感覺到了臉頰被一片劃了一刀,有些疼,但不難忍,等她再睜眼時,她看清了,是一張張照片,是姜歡砸向她的。
照片一張張在風雪裏無辜地飛了一會兒,有些近,有些遠,林伊認真地看了片刻,她能分辨出那是她,可那些都不是她熟悉的記憶。
姜歡道:“林伊,這些年,你懂過你自己的心嗎?”
林伊望向姜歡,姜歡的眼淚還在,可傷心沒了,她的眼神又硬又狠,是想剖開林伊,傷害她的。
林伊低頭看向腳下的一張照片,是明宇抱着她轉圈,她緊緊地回摟着他,笑的很開心。
這是什麼時候拍的呢,林伊想了一會兒,遲遲想起來了。啊,那一天,是宇航集團確認上市成功的日子。
明宇特別興奮,她還記得他衝出來,高聲喊她的模樣,意氣風發,充滿激情。她記得他朝自己撲來,一把抱住自己,甚至將自己甩了起來。
他對她說:“林伊,我們做到了。”
林伊知道,這是她們,這是現實。她沒有忘記所有關於明宇的一切。
林伊揀起了腳邊的幾張,她端在手裏,認真地看了又看,她甚至忍不住跟着照片上的笑容會心一笑,可她不心虛。
那些日子的奮鬥是真的,她很清醒自己是怎麼得到一切,走到今天。
她只是不記得,自己究竟拿了什麼換。
——當我們擁有很多記憶時,我們容易分辨不清情誼的緣由與厚薄,可當我們失憶時呢?我們是否能看清自己心底如本能般的愛?還是更加迷茫?
林伊握着這些照片,她擡頭,仰望着姜歡,她朝她輕輕地笑了笑,像三月初陽破雲的片刻,是需要小心翼翼接下的美麗。
林伊如此美麗地笑着,坦坦蕩蕩,亭亭落落,她對姜歡道:“姜歡,你可能不能理解,但我堅信,我永遠不會背叛你哥哥的。我愛他,這一生,只愛他。”
林伊說完,嘴角輕咧,笑容頓時溫暖起來。
就要過新年了,今年,林勳在牢裏,宋機在林伊身邊。
林伊後知後覺的想着:雖然差強人意,也夠值得了,人生大概,永遠沒有最好的結果與答案。
這一刻,她終於徹底鬆懈下來了。她接受了她自己,藏在無邊卑怯下的那顆岌岌可危,岌岌渴望的心。
她所忘記的人,給了她最好的愛,也留下了最深的痛。對宋機,她是問心有愧,纔不敢想起。
可世上永遠沒有“逃避”這一回事,所有我們逃避掉的困礙,都會在歲月裏滾成更大的雪球,直到再次襲來,釀出不可阻的傷害時,我們纔會發現:原來解決纔是最好的答案。
林伊不想再這麼賴着了。這一刻,她不再怕了。
她確認了自己要做什麼。要記起一切,要面對一切。
然後,彌補所有做錯的事,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姜歡的眼淚剎那間流了下來,如泉如瀑,她抽泣着,一遍遍擦着眼淚,淚水浸在她棉襖的黑皮上泛着燈光,她咬了咬舌尖,用近乎天真的神態,無辜地問道:“你沒有騙我?”
“噠——”小區裏的路燈亮了,像夜裏的太陽,暖暖地照在路人的肩上,身上。
林伊起身,她慢慢朝姜歡走進,伸出手,見姜歡不再有躲避的意圖,她纔將她抱緊懷裏。
姜歡好瘦,比看上去更瘦,骨上一層皮。是被生活折磨透了。
林伊擡手摸了摸姜歡的頭,她知道自己也是淚流滿面的,她哽咽着,在姜歡耳邊道:“姐姐不會騙你的。姐姐也愛姜歡,妹妹,留下吧,就要過年了,家人要在一起。”
姜歡在林伊的懷裏痛哭出聲,她邊哭邊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我就知道你會。姐姐,人好壞,周叔叔趁着爸爸媽媽死了,騙我簽字,偷走了我們家的貨船,家裏欠了幾千萬啊,我們賣房賣鋪,怎麼也還不完,姐姐,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慘哥哥了。”
林伊只覺得心裏跟着一顫,她不知道,姜歡說的每一句她都不知道。
她一直是有猜測的,她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宋機和姜歡的的爸爸媽媽死了嗎?林伊想起小時候,姜雅在醫院門口牽着她對她道歉的模樣,她的笑容和她說話時的溫潤,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林伊緊緊地抱着姜歡,她摸了摸姜歡的頭髮,卻說不出一個字,因爲深解心裏的難過,所以更不敢想在溫室裏長大的宋機和姜歡,是怎麼應對那段黑暗的時光。
而她又逃去了哪裏呢?
得想起來啊,林伊,你到底做了什麼。錯過了什麼。
兩個女人在雪夜裏哭着。與她們心意同在的男人拿着傘靠在門口。——宋機本來是準備出來接林伊的,下雪了,他怕她淋着,可見到姜歡的身影時,他下意識地躲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躲,他試着出來,說些什麼。可到最後他都沒做到,到最後,他甚至分不清是不敢見其中的哪一個,可他很慶幸,林伊將姜歡留下了。
一如林伊所說的,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
那一刻,宋機突然覺得人生竟然還是值得了,痛苦很長,痛苦也很短。
要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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