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8章 戎马一生的背书
长安。
春季的长安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和南方不同,少女的清秀中,多了些硬朗。
黄春辉站在自家庭院中,负手看着枝头的嫩绿,良久不肯动动。
“阿耶。”
黄露从前院进来,“外面有风,好歹您也小心些。”
“北疆的风更大,更冷!”
黄春辉问道:“可是有消息?”
“北疆那边,秦国公开春就說要北进。”
“北进,這是要打何处?”
黄春辉思忖着,黄露說道:“朝中有人說,秦国公這是穷兵黩武,被御史弹劾。”
“弹劾他什么?”
“說他明贬暗褒。”
“为何?”
“御史說穷兵黩武這個词多用于帝王或是国家,用在秦国公身上,這是抬举他。”
“见风就是雨,朝中如此忌惮子泰了嗎?”
“朝中召集了兵部与户部,据闻镜台的赵三福也去了,就是商议此事。”
“张焕倒是可以說說,户部去作甚?去猜测北疆钱粮能否支撑一场大战?”黄春辉摇头,随即去了书房。
书房中,挂着一幅地圖。
黄春辉走過去,伸手触碰着北疆那一块。
缓缓坐下,靠着地圖一侧。
斑白的头发和黑色的地圖,恍若一幅画。
自古名将忌白头!
老了!
黄春辉闭上眼。
仿佛,那些金戈铁马尽数回归。
无数将士在自己的大旗之下聚集,随着自己的手指方向,奋勇厮杀。
相公!
无数人在呼喊。
那些血流满面的将士啊!
他们簇拥着黄春辉。
黄春辉伸手,“都等着,老夫会来的。都在九幽等着老夫,老夫带着你等,再度为大唐冲杀,不死不休!”
两行泪水从眼中流淌下来。
往事历历在目。
那些战死的同袍,那些连尸骸都寻不到的将士……
悔了嗎?
黄春辉摇头。
“再来一次,老夫依旧要带着他们去征战。大唐,当立于当世之巅,而不是,在蠢货的统领之下滑入深渊。”
那一场大战啊!
大战后,他選擇回到长安。
就此蛰伏。
其实,他可以留在北疆。
手握大军,谁又能拿他如何?
可大唐衰微了,容不得内乱。
那时候的他忌惮拖累了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北疆和大唐,故而近乎于自我幽禁般的待在家中。
可后续北疆的发展却令他为之愕然。
那個小子……当初他是很看好杨玄,但觉得,年轻人少說得再磨砺几年,等老廖退下来了,他再上去。
可沒想到的是,廖劲壮志未酬就去了。
那個小子干的如何?
“不赖!”
黄春辉想到自己還在北疆的日子。
那时候的杨玄会涎着脸来求自己给些粮草兵器,会笑嘻嘻的来請战,会狡黠的打击对手,给对手挖坑……
他对那一切了若指掌,就像是看着一只猴儿在蹦跶。
那时候杨玄行事太過犀利,少了厚重,這也是他担心的地方。
所以,见面时常会敲打。
和其他人不同,杨玄面对敲打总是虚心接受,而且,他会很快改进自己的不足之处。
這就很难得了。
黄春辉突然笑了起来。
当初他准备离开北疆时,其实杨玄有机会和长安缓和机会。
只需给皇帝表個忠心,在一时难以安插人手的情况下,皇帝会毫不犹豫的選擇提拔他,就如同提拔石忠唐一样。
可那個年轻人啊!
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都是敬意。
還带着些,情义。
官场什么都讲,就是不讲情义。
這是他的弱点!
写封信告诉他?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黄春辉摇摇头。
想到了上次的事儿。
皇帝要动他。
黄春辉觉得对于杨玄和北疆不是坏事儿。
他被皇帝弄死,杨玄可以顺势在北疆造势,鼓动军民和长安翻脸。
如此,他在北疆的统治将会根深蒂固……而要想用别的法子达成這個目的,少說得数年,且不能出错。
但那個青年人毫不犹豫的舍弃了這個好处。
他应当是用了飞鸟传信。
令人传话。
——谁敢动黄春辉,我诛他满门!
這是一個节度使冲着皇帝在咆哮。
也是,冲着黄春辉在微笑。
——以前是您护着我,现在,我来!
“阿郎!”
黄春辉沒睁眼,“何事?”
门外的仆役道:“宫中来人,說請阿郎进宫商议北疆军事。”
往日這等邀請也有過几次,但每一次黄春辉都拒绝了。
仆役說道:“小人這便去婉拒了。”
“不!”
黄春辉起身。
“更衣!”
……
春季的长安,一阵风吹過,依旧会带来冷意。
黄春辉放弃了马车,就在春风中策马缓行。
行人络绎不绝,不时能看到那些年轻人策马经過,男男女女,莺莺燕燕。
生机勃勃。
“真好!”
黄春辉开口,正好被风吹了一嘴。
“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着。
直至宫门之外。
“黄相公!”
内侍在等候,看着也有些意外。
“咳咳!”
黄春辉咳嗽着。
“請跟着咱来。”
宫中看着依旧是那個模样,宫人内侍不少,但在黄春辉的眼中,却死气沉沉的。
到了殿外,内侍进去禀告。
稍后,有人出来。
“黄相公,請。”
皇帝在殿内,张焕也在,還有杨松成,以及赵三福。
几個将领在外围,听到脚步声,齐齐回头。
“黄相公!”
老人看着垂垂老矣,耷拉着眼皮子,可只需想想他曾经的戎马生涯,就难免生出敬意来。
“见過陛下!”
皇帝淡淡的道:“你来的正好,北疆传来消息,那個贼子准备进攻了。”
黄春辉走了過来,张焕說道:“林骏乃是北辽名将,他来镇守泰州,一是林雅想谋夺南方,二,赫连春估摸着也有意想坐山观虎斗,看看林骏与北疆厮杀。”
黄春辉点头,“毕竟赫连荣被俘,肖宏德身死,赫连春手中能信任的大将不多了。若是再败,帝王的面子护不住倒不打紧,可却被林雅等人窥探到他手下无人可用的窘境。回過头,林雅若是铤而走险……”
张焕微微眯着眼,心中叹息。
多年来,他和黄春辉二人一南一北,并称为大唐双壁。
时人說南张不如北黄,這话他刚开始听闻只是一哂了之。
但渐渐的听多了之后,心中难免有些不忿,甚至是不屑。
今日皇帝召集他们来议事,便是要判断此战的结局。
黄春辉一开口,便是从庙堂的高度去判断這一战的走向。
从顶层开始剖析這一战。
老夫,好像要差些意思!
皇帝干咳一声,“這就是說,此战不只是林雅关注,赫连春也会暂时摒弃前嫌?”
黄春辉点头,“毕竟,北辽再败,這大势就变了。”
他抬起眼眸看着众人,伸出手指头,从左侧坤州,一路划過去,直至辰州。
“這一條线再被击破,北辽无敌的神话,就此破灭。至此,不只是北疆要节节推进,北辽内部的对头,也会蠢蠢欲动。”
皇帝问道:“你說北辽内部的对头,谁?”
“伱沒给陛下說嗎?”黄春辉看着张焕。
虽說现在黄春辉是個闲人,远远比不過兵部尚书张焕,但张焕却下意识的道:“尚未說。”
“不该!”
黄春辉淡淡一句话,众人却仿佛感受到了一股大风迎面扑来。
這位前北疆掌舵人,偶露峥嵘,随即說道:“舍古人是北辽的大患,這些年北辽一直在出兵围剿,可却败多胜少。
一旦北辽南方被北疆击破,宁兴必然会抽调大军来援。如此,舍古人那边就被放开了缰绳,随后,他们必然会发动进攻。
到了那时,北疆与舍古人两面夹击,北辽……危险了。”
這一番话,从战略的层面,拉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而這幅画的核心便是北疆。
而北疆的核心,便是杨玄。
你這是在为杨逆张目啊!
一個将领嘴角微微翘起,說道:“黄相公所言甚是,不過,北辽疆域辽阔,勇士多不胜数,败几次也撼动不了他们的根基。而北疆却不能败。一败就是崩溃的局面。”
“是啊!”
“北疆就那些军队,一旦败北,再难延续攻势。而北辽顺势反击,定然会不灭北疆不收兵,彻底铲除這個威胁!”
“此战,還是莽撞了!”
“可不是,去岁才将拿下了内州,北疆估摸着损失也不小。士气是很重要,可以一隅之地主动挑衅北辽,這不是悍勇,而是无谋!”
黄春辉看着那几個皇帝新近提拔起来的大将,开口,“换了你等,可能拿下内州?”
几個大将干笑,却无人敢說自己能。
一人說道:“此一时,彼一时。”
黄春辉看着他,“一個庸才,有何资格去点评一位帅才,谁给你的勇气?”
大将面色赤红。
张焕见皇帝面色平静,知晓不妥了,赶紧打圆场,“黄相公看看,老夫琢磨了许久,却无法判定北疆此战攻击的目标。”
黄春辉重新耷拉着眼皮子,看着地圖。
他用手指头点着泰州說道:“兴许,是泰州。不過,老夫不在北疆,无法知晓当下的局面,兴许,会攻打辰州,或是坤州。”
你這不是相当于沒說嗎?
但黄春辉前面的分析就已经值当皇帝的特邀了,所以沒人敢质疑什么。
皇帝负手看着地圖,“国丈說說。”
杨松成指着泰州說道:“老夫以为,北疆此次攻打泰州的可能性最大。否则不管攻打何处,都将会面临着泰州林骏的夹击。杨玄分身乏术,故而,只能選擇攻打泰州,一点***处破。”
皇帝微微颔首,“诸卿以为如何?”
一個将领說道:“国丈此言甚是,臣以为,此战必然是泰州!”
“那么,此战如何?”皇帝问道,神色依旧平静。
国丈看了他一眼,知晓自己這位女婿绝对在想着如何利用此战来削弱北疆,甚至想着,能否借着此战把杨玄灭了。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林骏击败杨玄。
张焕說道:“北辽镇压舍古人败多胜少,但林骏出战,三战三捷!”
“這么說,此人是难得的名将?”皇帝說道。
“是。”张焕指着潭州說道:“上次他率军救援内州,晚到一步,却顺势夺取了泰州。宁兴那边是如何争斗的不得而知,不過,此后却任命他为泰州刺史,可见此人不但领军了得,就算是谋划朝堂也不差。”
“文武全才!”
皇帝看似有些羡慕,“此战胜负,谁能为朕分說。”
“北疆,难!”一個将领摇头,“這條线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打别的地方,泰州要夹击。打泰州,别处会夹击。两难。”
“而這一战是林骏面对北疆的第一战,哪怕攻打的不是泰州,他也不会留力。”
平手,兴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但弄不好会败。
“太急了!”
杨松成摇头。
皇帝看张焕,要他表态。
“此战,臣以为,该缓缓。”
這個表态有些滑头,但态度已经出来了。
這一战,不该!
至少不该在這個时候出击。
皇帝看向赵三福。
“北疆刚招募了两万新卒,不過新卒操练需时日。”
赵三福的回答简洁明了,皇帝很是满意。
王守那條老狗,還要留多久?
皇帝看向张焕。
“新卒的话,若是要用于面对北辽這等强敌,少說三個月以上,最稳妥的是半年。”
张焕說的很客观。
皇帝最后看向黄春辉,“黄卿以为如何?”
黄春辉說道:“此战,北疆必胜!”
皇帝的脸色微冷,“是嗎?”
杨松成微笑,“黄相公可有依据?”
你总不能空口白牙的在朝堂上做出這等判断吧?
张焕看着黄春辉,心想老黄今日肯来,多半是想了解一番北疆的现状,既然达到了目的,又何苦开口逆了皇帝的意思呢?
黄春辉說道:“只因,老夫对他有信心!”
那個年轻人,每当他决定要做什么时,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会义无反顾。
“就這個?”杨松成问道。
“若是三年前,老夫還能判定秦国公的谋略走向,三年后的今日。”黄春辉指指自己的胸口,“老夫也算不到他在想什么。仅凭這,老夫就断言,此战他必胜!”
這是用自己的一生戎马来为杨玄背书!
一個将领說道:“黄相公這话,怕是有些偏颇吧!”
黄春辉看着他,“若是沙场相遇,老夫只需半個时辰便能击败你。兴许,更快!而秦国公,老夫不敢言胜!”
将领面色铁青。
皇帝拂袖,“散了吧!”
众人告退,杨松成留下。
皇帝目光幽幽,“听闻,北疆周边不靖?”
在面对北疆时,這翁婿二人的立场是一致的。
沒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杨松成闻弦歌知雅意,“当令周边驻军警惕。另外,臣以为,长安诸卫操练良久,也得枕戈待旦才是。一旦地方不靖,就出兵,荡平不臣!”
皇帝颔首,“国丈此言,深得朕心!来人。”
“陛下!”
一直做隐形人的韩石头上前。
皇帝指指杨松成,“赏国丈美人十名。”
“谢陛下!”
杨松成告退。
黄春辉独自出宫,步履蹒跚。
“黄相公。”
黄春辉沒回头,张焕疾步跟来,“你何苦得罪陛下?”
黄春辉說道:“老夫并非想得罪他,不過,他若是判定北疆必败,定然要出兵。老夫不是为了谁……”
“为了秦国公?”张焕知晓黄春辉和杨玄之间的情义,有些羡慕。
“不!”
黄春辉的脑海中闪過杨玄那笑嘻嘻的模样,指着远方。
“老夫为的是,自己为之浴血厮杀多年的,大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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