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直至最后一道鼓声落下,阿缠才不情不愿地睁开惺忪睡眼。
今日是小林氏出殡的日子,宜早不宜迟,她需得尽早去赵府。
穿好了衣裳,阿缠将窗户推开一條缝,冷风顿时倒卷了进来,她哆嗦了一下,将窗户关好。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倒适合送亡人。
阿缠走在昌平坊的街道上,道路两旁的店铺還沒开门,但街头隐约能够听到人声,那是卖馄饨的摊子,听說他家的肉馄饨很是美味。
今日阿缠难得早起,总算遇上了一回,可惜她在出门前就着热水吃了一個蒸饼,嘴裡沒什么滋味,但实在饱腹,只能留着遗憾等下次了。
阿缠赶到赵府的时候,天色還沒有大亮,但府中似乎聚集了不少人,听声音,很是热闹。
她走进院子,见赵家人都在,他们神色凝重地看着灵堂的方向。不多时,几名壮汉抬着棺材从灵堂裡走了出来,還有人将供桌也搬了出来,上面還摆着小林氏的灵位。
阿缠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不是說时辰到了才能起灵嗎,他们這是在做什么?
很快,灵堂中又走出了几名道士。
为首的道士须发皆白但面容不老,身穿红色法衣,手持法铃,他身后的七名道士各自捧着一個黑色木匣,他们似乎正打算做法事。
见道士走出来,赵铭迎上前,态度十分尊敬:“此次還要劳烦净云道长。”
净云面带微笑:“赵大人且安心。”
与赵铭打過招呼后,净云转身来到供桌前,七名道士一一上前,将手中的黑色木匣摆到供桌上。
净云摇响法铃,周围的风突然止住,院中的树木却簌簌摇晃起来。而摆在院中的棺材,棺盖突然往上跳了一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棺材裡冲出来一样。
在场的赵家人,年纪小的赵文奇躲在了赵家老太太身后,赵闻月吓得不住尖叫,往后退了好几步。
只有赵铭還算冷静,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法铃声停下,净云老道神色为难地看向赵铭,开口道:“赵大人,尊夫人枉死,周身怨气不散,魂魄已有朝厉鬼转化的迹象,還需尽早决断。”
“這……道长有什么办法?”
净云道长捋了捋胡须,开口道:“办法有二,其一,在赵夫人化为厉鬼之时由老道我出手打散其魂魄,可這样一来,尊夫人的魂魄便入不了幽冥。”
“第二种办法呢?”
“将其魂魄与我道观供奉多年的往生符一同封于棺内,慢慢消磨其怨气,但恐怕要花上百十年時間尊夫人的魂魄中的怨气才能散去,倒是需要赵家人重新开棺,放赵夫人的魂魄去幽冥往生。”
赵铭面露迟疑,似乎觉得這两個選擇都不算好。
可還沒等他下决定,赵闻月已经尖声道:“选第二個,爹,我們选第二個。”
“可這样,你娘的魂魄要被封在棺中百年。”赵铭的神情似有不忍。
“那也比她变成厉鬼来害我們全家要强。”
“闻月說得对,儿媳妇也不会愿意变成厉鬼害人的。”赵老太太赶忙应和。
就在赵铭也要答应下来的时候,有一道身影突然扑到了棺材上,她抱着棺材哭喊:“你们不能這么对夫人!”
竟是孙妈妈。
孙妈妈似乎一夜未合眼,眼底通红一片,眼下青黑。
“快来人把她拉开,不要打扰道长做法。”赵闻月见到孙妈妈,顿时脸色不善,喝来家丁让他们把孙妈妈拖走。
孙妈妈的力气如何能抵得過两個身强力壮的家丁,很快就被人从棺材旁拖开了。
在经過阿缠的时候,孙妈妈哭喊道:“姑娘,求求你替夫人說句话吧。”
直到孙妈妈的声音再也听不见,阿缠才转向赵家人,她走向赵铭:“姨父,這两种法子听着太過骇人,或许還有其他办法可想。您也不想姨母为赵家操持半生,最后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吧?”
赵铭沉吟着未开口,赵闻月却气势汹汹地开口:“季婵,我們家的事轮不到你来插嘴。”
阿缠神色淡淡,她看向赵闻月,一字一句道:“棺中躺着的人,是我姨母,是你亲娘。”
赵闻月似乎被阿缠看向她的眼神惊到,一时說不出话来。
這时,一直躲在赵老太太身后的赵文奇却开口了,他說:“我相信夫人生前心善,死后也不愿意害人,可若她真的化为厉鬼了呢?表姐指责父亲和姐姐的时候,還請想想祖父祖母,父亲和姐姐,還有满府的下人,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一個站在人性之上的谴责。
小小年纪,口齿就如此伶俐,也难怪赵家人对他爱若珍宝。
他的话說完,院中原本动摇的人,竟然也都面露赞同之色。
只不過是牺牲了一個随时可能变成厉鬼害人的小林氏而已,人都死了,何必在乎那么多,当然是他们這些活着的人才重要。
赵文奇的话将此事直接盖棺定论,赵铭摸摸赵文奇的脑袋,对阿缠歉意地笑了笑:“這孩子口无遮拦,但是……”
他又叹了口气,转头对净云道长道:“就按闻月說的办吧。”
那净云道长点头称是,继续未完成的法事。
阿缠冷眼看着净云道长用三牲血在那七個黑色木匣上各自点了一下,木匣打开,裡面摆着七枚棺材钉,棺材钉上刻着繁复深奥的符文。
那七枚棺材钉,最后都被钉进了棺盖。每钉进一颗,棺材裡就发出一阵刺耳尖利的叫声,直至最后一颗,再沒有半点声响。
等净云道长放下法铃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
却沒人想過,为什么這位净云道长会提前准备好七根棺材钉。
“时辰到,起灵。”
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做完法事,也到了出殡的時間。
小林氏的棺材被抬了出去,赵家人走在前面,几名道长跟在后面,随后是赵府的下人,都說要去送夫人一程。
转眼,院子裡就变得空荡荡的。
赵家的出殡队伍出了赵府,浩浩荡荡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阿缠并沒有跟上去。
她走出赵家大门,门外聚集了很多凑热闹的人,她听到他们议论纷纷。
有人說:“那赵夫人的性子可不算好,听說是被亲儿子害死的,死得可惨了。”
有人回:“就是可惜了赵大人,听說与夫人感情甚笃。”
“可不是嘛,以前经常能见到赵大人给他夫人买零嘴呢,如今人就這么沒了。”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阿缠退出人群,往家的方向去了。
她還沒走出多远,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姑娘。”
阿缠回過头,是孙妈妈。
刚才狼狈不堪的孙妈妈,似乎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她身上還背着一個不布包。
“孙妈妈這是……”
孙妈妈垂下眼:“夫人早将卖身契给了我,如今她不在了,我也不能继续留在府中了。”
方才,管家找到她,让她立刻离开赵府。
正好,她也不打算继续留下了。
那一府的人,心肝都是黑的。
“既如此,孙妈妈不如先去我那裡歇歇吧。”
孙妈妈点头:“也好,我正有些话想与姑娘說。”
两人走回阿缠家裡,走进显得有些空旷的铺子,孙妈妈并未上二楼歇息,而是与阿缠同坐桌前。
阿缠出门前才烧了些热水喝,如今也只能给孙妈妈喝水了。
孙妈妈捧着散发着热气的茶杯,一直紧绷的神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喝了一口热水,润了润喉,才开口道:“姑娘,今日過后,我便要离开上京了。”
阿缠倒也不意外,赵府中发生的那些事,赵家人尤其是赵闻月,怕是容不下孙妈妈。
“你打算去哪儿?”
“早些年就该回老家了,可是心裡一直舍不得夫人,一直拖着,以前夫人還說让我留下来养老,谁知会突然生了這样的变故。”孙妈妈說着說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阿缠沒有出声安慰,只安静地等着她的哭声渐渐歇了,才问道:“你的盘缠够嗎,如果不够的话我這裡……”
孙妈妈摇摇头,沒让阿缠继续說下去。
“夫人赏赐了我不少银钱,回家的盘缠尽够了,往后的日子也不必担心。我来找姑娘,其实是有事想說。
我不中用,即使知道了,也不能替夫人做什么,但至少我得将這件事告诉姑娘,你是夫人唯一的亲人了。”
孙妈妈神色郑重,阿缠也正色道:“孙妈妈請說。”
“老爷……赵铭与苏夫人有染,生下了那個赵文奇。這件事,我猜老太爷和老夫人应该都是知道的。”
见阿缠脸色丝毫不变,孙妈妈苦笑一声:“姑娘是何时知道的?”
“昨日心中已有所猜测。”阿缠反问,“孙妈妈呢?”
孙妈妈想起昨日,眼眶又红了:“昨日夜裡我去灵堂,恰好看见老……赵铭也在,他对着夫人的棺材說话,過了一会儿那女人也去了。他们不知羞耻,甚至在夫人的棺材前抱在一起。”
阿缠蹙眉:“你听到了什么?”
孙妈妈脸色白了白,眼神不自觉带了几分惊惶:“我听到他說,大公子是個废物,他不能让一個废物继承家业,为了让赵文奇能名正言顺的留在府上,总要有人牺牲。”
“還有呢?”阿缠声音渐冷。
牺牲了谁呢?赵闻声還是小林氏,亦或是两者皆有。
“那個女人說给夫人上香,赵铭却說夫人不配,還說夫人害死過他们的孩子。”孙妈妈說着,眼中愤愤之色更重,“别說我們夫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孩子,如果真的知道了,恐怕早就与赵铭和离了,哪裡還有今日!”
“除了這些,其实還有一件事……”孙妈妈有些犹豫,也不知道该不该說。
“你說。”
阿缠沉静的模样似乎安抚了孙妈妈,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說:“昨日我离开的动静有些大,险些被发现。那灵堂的门却突然关上,拦了他一下,我猜想会不会夫人……還沒有走?那赵铭,是不是发现了,才找来妖道做法?”
“不无可能。”阿缠如今只是普通人,等闲见不到鬼魂,但今日那老道的手段,倒也不像是作假。
想来,小林氏的魂魄应该還在,但是否会变成厉鬼就不好說了。
孙妈妈哽咽道:“姑娘,我們夫人命真苦啊。生前被人欺瞒,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本不该来找姑娘,可我怕不說与姑娘听,有朝一日我老了,死了,再也沒人能记住夫人受的這番苦。”
阿缠语气认真:“孙妈妈今日說的话,阿缠都记下了。”
孙妈妈眼中含泪:“是老奴愧对夫人,明知真相,却什么都做不了。”
“孙妈妈,恶人会有恶报的。”
“可是报应什么时候才会来呢?”她喃喃自语。
她听到了真相,可沒有证据,也沒有人会信。
赵铭太会伪装了,等過些年,沒有人记得夫人了,他就可以把那個女人娶回家,从此替代夫人的位置。
他们的儿子,還可以继承赵家。
她的余生,還能等到赵家的报应嗎?這個答案沒有人能给她。
孙妈妈离开了,将人送走后,阿缠将门紧闭,昏暗的屋子裡,她坐在桌旁,看着杯中已经凉掉的白水。
她不是季婵,小林氏也不是她的亲人。
但此刻,阿缠心中却燃起了一丝无名火。
赵家,欺人太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