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被摩擦的人生经验 作者:未知 听到张德說出這句话的时候,阿罗本那张脸极其震惊,表情无比丰富。他来贞观九年入长安,武德朝便和汉人打過交道,深知天朝皇帝之权威,乃是人神一体,地方诸侯实力只要不够的,无一例外,都不敢僭越。 作为一個叙利亚的神职人员,阿罗本游历的地区相当辽阔,在大马士革第一次遇到汉人驼队的时候,他为之惊叹的并非是“塞利斯”所产的丝绸、花椒、麻布、漆器。器物再精美,還是要人来用。 他惊讶于驼队商人的“多智”,以及别开生面的思考方式,从汉人的口中,尽管都是一鳞半爪只言片语,但阿罗本在青少年时代,就已经知晓东方有一片土地,它是连成一片如沙漠一般广大,但它却全部都是耕地。 一亩三百斤以上的粮食产出,和叙利亚一亩一百斤的粮食产出相比,這是一個极为恐怖的比较。 阿罗本曾经以“学者”的身份前往罗马的故土,当时已经是达戈贝尔为王的法兰克王国,金发碧眼的蛮族将罗马旧族彻底赶到了乡野和地中海的半岛上。 但显然“学者”的身份并不能让他接触到王国的贵族,别說宫相,即便是乡下贵族同样对于知识毫无追求。“采邑”的收益,足够供养贵族一家,曾经的罗马遗族和新来的“金发碧眼”奴隶,完全是在多重剥削下在无知中悲惨死去。 阿罗本连法兰克王国法典多看一遍的心思都沒有,而东方的罗马在和波斯人的纠缠中消耗太過,整個环地中海都沒有叙利亚“智者”渴望的生存土壤。 直到下定决心东行,隋朝皇帝還在位的时候,他在霍拉桑第一次见到了大量的“纸张”,這种昂贵的被命名为“蔡侯纸”的书写材料,更是让阿罗本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塞利斯”,在河中逗留了整整五年,因为突厥人在内战,西突厥個吐屯对西域的盘剥使得阿罗本沒有机会前往“塞利斯”。 更何况,西域传来的消息,同样让阿罗本有些惶恐。 “塞利斯”爆发着叛乱,皇帝被杀死了。 這和阿罗本从汉人那裡听到的皇帝威权不一样,他一度怀疑,是不是皇帝的权力,比法兰克的王還要低,需要拿土地去收买别人。 但很快,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突厥人自己开始了一场厮杀,争夺水草和部族,然后阿罗本跟着混乱的队伍,进入了西域。 又呆了几年,就听說“改朝换代”了,有一個英雄成为了“塞利斯”的统治者,而這個统治者五年就统一了“塞利斯”,解决了大部分的对手。 只是丝路被封锁,阿罗本迟迟找不到机会入关,他在疏勒、且末、河中时常走动,因为這时候的局面已经稍微好了不少,大规模的战争明显变少了。沒過几年,阿罗本听說了一個令人震惊的事情,突厥人在争吵着要不要去朝贡。 很快,消息传到了西域,原来突厥最强大的一個部落,他们的可汗,居然被活捉到了“塞利斯”的首都。而這個可汗,哪怕是在西突厥内部,同样有大量的军阀认可。這让阿罗本更加确信,他的机会来了。 伴随着从东方不断流窜過来的鲜卑人、羌人,阿罗本知道這是一個名叫“吐谷浑”的国家,彻底被灭亡。他第一次见到了唐军,一支骑兵,二十人的规模,却在追杀十倍以上的鲜卑人。 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叙利亚的“学者”千辛万苦,终于进入了汉人聚居的地方,从敦煌开始,一路向东,任何一個城市,放在叙利亚,都是一個军阀才应该有的规模。而每一個城市,都会有忠于皇帝的官员和驻军,他一度以为這裡就是“长安”。 尽管羞愧于自己的无知,但阿罗本更加肯定自己的前行是正确的,同时也更加确定,皇帝的确如驼队的商人說的那样,具有着令人震撼的权力。 有别法兰克人的统治,“塞利斯”并沒有大量的军阀贵族掌握着“采邑”,当他描述法兰克人的统治方式时,西北州县中的“学者”,感慨了一句“有类殷周”。 阿罗本第一次听說“殷周”,此时的他已经能够很流利地翻译梵文、佉卢文,也能說一些绕口的关中方言,但对于“殷周”,他并不了解。 讨论過后他才知道,這是一個相隔千年以上的时代…… 君王的权力不在于其“征服”,而是“统治”,阿罗本的见闻及知识,让他清楚地知道,真正像一個“地上神明”的君王,只有“塞利斯”的皇帝。权力延伸扩展的范围之大,接受人口之多,让阿罗本欣喜若狂。 因为只要影响了君王,就等于影响了一切。 贞观九年在长安西郊,他是這样想的,并且自豪帝国的“丞相”前来接见他,這是很多教派无法做到的事情,但他阿罗本做到了。 尽管皇帝只允许“景教”在“胡人”中传教,且只允许建设一個教堂,但在阿罗本看来,這开了一個好头。 之后“塞利斯”,确切地說是“唐朝”,国家的变化快到让阿罗本根本来不及去记录。大量的“战俘”出现在了长安,一個又一個阿罗本曾经想要去看一看的国家就這么灭亡了。 然而這一切的发生,都是在长安城安定祥和的氛围中发生的。再后来,唐军进入了西域,他曾经呆過的疏勒、且末,先后被唐军攻击。他担忧曾经的老朋友,结果老朋友来到长安的时候欣喜若狂……尽管只是作为“遗族”,被限制在了长安。 当皇帝决定迁都的时候,西突厥人同样已经开始一路向西,皇帝的威权开始延伸,不但延伸,而且更加深入。 整個帝国似乎一直在昂扬上升,阿罗本看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威胁到皇帝,在他看来,所有人对皇帝都会臣服,哪怕再不满,哪怕有大自然的伟力作为围墙栅栏阻隔着,但依然只能是臣服,并且解散或者削弱手中的武装力量。 他不相信到了這样一個强大的时代,還会有人“忤逆”皇帝的意志。 直到他来到武汉,发现无往不利的圣旨,居然被当作了厕纸……說到厕纸,阿罗本很喜歡它,毕竟,在沒有厕纸之前,阿罗本不想回忆之前几十年“拭秽”的方式,不管是波斯還是叙利亚還是罗马還是法兰克。 本来已经重新梳理過的“三观”,在某條土狗吊儿郎当甚至相当轻佻的语气下,立刻又变得无比复杂,就像是“孔圣显灵”過后沒几年就倒塌的“文王庙”,有无数种碎裂的声音在阿罗本的脑海中响起。 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阿罗本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一次次地遭受冲刷,本来是应该坚韧不拔坚不可摧的,可這是怎么了? 他拿到了圣旨,這可是圣旨啊,這可是能够在天竺、蕃地,随随便便就能召唤几万人马的圣旨啊。 這是皇帝意志,犹如皇帝亲临。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像疯子一样呓语,轻佻地浮夸地无视了它,并且還毫无畏惧? 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阿罗本心中自问着,然后猛地身体一震,“啊”的一声,直愣愣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