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沈夫人在娘家待了两個多月,颇为舒心。
因姑娘回家是娇客,便是嫡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拿捏她,更有父亲压着,嫂子顶着,她在娘家真真是比从前做姑娘的时候還放松。
但新科进士的探亲假有限,且终究娘家只是娘家,她如今是沈夫人,還是得回自己家去。
洒泪道别了父亲兄嫂,带着儿子沈缇登上了回京的船。
又有一位也是京城来的赵夫人,是替在京城的婆婆回来還愿的。两人原就是在京城认识的,沈夫人先回来,赵夫人是知道的。待赵夫人也来了,便知会了她。两位夫人正好结伴一同回京。
這日船行到某处靠岸补给,赵夫人派了人過来請沈夫人過船去。
“我們夫人得了一盆好花,特請夫人共赏。”
旅途最怕无聊,沈夫人欣然应约,去了赵夫人船上看了,轻拍赵夫人手臂,嗔道:“特特叫我過来,這般排场,我還道是什么名花。這不是玉帘?就這?花又在哪,叫我来看花苞嗎?”
赵夫人笑吟吟:“你只說养得好不好吧?”
沈夫人细看,虽只是常见的玉帘,但养得茎叶葳蕤,花苞饱满,点头赞道:“养得确实好。你這是给谁弄的?令婆母?你可真有心。”
赵夫人的夫家娘家俱是怀溪的,沈夫人的娘家是怀溪的,因這一点关联,沈夫人与赵夫人在京城便常走动,对她家的情况十分了解。
“却不是我刻意,实是撞上了。”赵夫人說,“我娘家嫂嫂陪我去东林寺停了几日,有個小姑娘上山守孝。我嫂嫂喜歡人家可爱,着人送了些点心過去。小姑娘十分知礼,送了這盆花做回礼。”
“我正琢磨着给我婆婆带点什么回去以解她思乡之愁呢,忽然我嫂嫂唤我過去赏花。我一看,好一盆玉帘。你說這不是正撞上。我离京前我婆婆還曾念叨她昔年院墙下的玉帘呢。”
“正好。我与嫂嫂一說,嫂嫂便将這一盆让给了我。你瞧這花苞,還有這新出头的,路上应该能开一茬,待到了京城,应该還能再开一茬。”
沈夫人笑道:“你這是什么运气,就该着你了。”
赵夫人忽然想起来:“对了,那小姑娘說是姓殷的。不知道是是不是你娘家人,哪一房哪一支?小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可我嫂嫂說,每日裡大师父的晨课,她都不急不躁能听完。看着也就七八岁的年纪,這年纪我家那几個個個猴似的,要似這般能坐得住,也就你家曦哥了。”
沈夫人听赵夫人這么一說,正要說“我也不知”,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自己有個侄女可不就是去了东林寺?
她回娘家要见的亲朋故旧太多,往她跟前凑的侄子侄女甚至侄孙、侄孙女都有了,這個连面都沒见到的亲侄女差点被她忘了。
不会是她吧?
问了问,是为生母姨娘守孝的,果然。
“是我侄女啊。”沈夫人称奇,“我都沒赶上见她,竟叫你遇到了。”
赵夫人扼腕:“早知道是你亲侄女,实该多去关心一下。這孩子每日裡一听完经就走了,从不嬉戏玩耍,我和我嫂嫂一次也沒捞着過她。可惜了。”
沈夫人回到自己船上,沈缇正在读书,放下书本问:“赵婶婶那裡的花赏得如何?”
“哪裡有花,只得一串花苞。她就是叫我過去闲聊罢了。”沈夫人笑道,“只一個事,你想也想不到,竟這样有缘。”
遂把赵夫人与殷莳這点浅浅缘分与沈缇讲了。
沈缇也有点意外,却点头:“這听起来的确像表姐。”
沈夫人笑道:“說得就跟你与小四多熟似的。你不過就与她只见過那一次罢了。”
沈缇正色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小小孩一本正经地跟你說什么倾盖如故,直叫沈夫人哭笑不得。
沈缇继续看书,脑海裡不自禁地又想起亲舅舅這一房的這個四表姐。
温柔,是他亲身体会的。
孝顺,是大家都看到的。
沉静,知礼,娴雅,淡泊,是赵夫人描述出来的。
大约就是這么一個印象。
但這都不重要,沈缇与這表姐,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或者此生還有无机会再见。
他坐在窗边,淡金日光裡,翻過一页书。
什么表姐表妹,自有她们的爹娘怙恃。他的心思都放在了书上,其他都如浮云随着一缕清风飘出窗棂散了去。
时光一晃而過,转眼就要過年。
要不是管事每個月都会過来汇报一下,三夫人都快忘了還有一個庶女在山上。
“怎么回事?”三夫人听了禀报不禁诧异,“记名弟子?”
刚送完补给从山上下来的婆子回话:“是,姑娘亲口与我說的,還带我去见了首座。首座說咱家姑娘有慧根,收了作记名弟子,让老婆子回来說与老爷和夫人知道。”
三夫人将信将疑:“就小四?”
那孩子也是在她跟前长大的,真沒看出来有什么慧根。
婆子得了殷莳的赏钱,使劲夸:“說是咱们四姑娘日日礼佛,夜夜抄经,感动了首座。”
“我就說。”三夫人啧道,“也沒见她在家裡有過什么慧根,怎地去了寺裡突然就有慧根了。”
等三爷回来,三夫人有点羡慕地告诉三爷:“這傻孩子,還有点傻福气。”
什么福气,三爷差点气笑:“不過是和尚们又找由头刮香油钱罢了。”
三夫人忙啐道:“快别胡說,不敬佛祖。”
“我哪有不敬佛祖,我說的是和尚们。佛祖是佛祖,和尚是和尚。”
“那也别乱說话。”
三爷问:“小四不回来過年?”
三夫人嗔道:“上個月不是就跟你說了,我說這個月接她下来,她自己說既都守了這许久,干脆守满。”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会因为時間和空间变得疏远单薄。
燕姨娘故去了有十個月了,三爷又纳了年轻的新妾,那点伤感早就過去了。再看殷莳守孝,也沒太多感动了,只是觉得“孩子還不错”。
“也好,成全她一片孝心。”三爷道,“只這個记名弟子,又要怎样?”
男人们在外面跑营生,接触各色各样的人多,对“人”沒有那么信任。虽崇信神佛,但对僧尼道士還是视之以人的。
妇人们却成日守在家裡,见的人少,又有许多根本连书本都沒摸過的,便更容易被這些三教九流的给哄骗了去。
三夫人果然道:“自然要备些香油、钱帛送上去。”
三夫人這么大方自然不是为了殷莳。
“小四都当了弟子了,是自己人了。”三夫人道,“佛诞的时候,总不会让咱们再订不上院子。到时候旁人都订不上,独我能订到,不信老太太不高看我一眼。”
庶子媳妇到底在嫡母手裡活得是要辛苦一些的。
三爷想到妹妹沈夫人走之前也跟他掏心窝子“嫂嫂不容易,你待嫂嫂好些”。他点点头:“你看着去办。多添点。”
又想起殷莳,道:“替小四把礼物也准备上。”
三夫人:“我办事,你放心。”
殷莳在山上眼巴巴地等着呢,等了几日果然等到了殷府送来的东西。香油钱帛是给寺庙的,但崭新的僧衣、袈裟、芒鞋和几刀好纸是替殷莳准备给师父的礼物。
殷莳亲自给首座送去。
跪這個事,真的跪多了就习惯了。殷莳甚至已经不需要做心理建设,见到首座直接跪呈:“师父,徒儿的一点心意。”
入戏已深。
首座笑纳了,叫小沙弥收了去,告诉殷莳:“你家裡看着待你還不错。”
他道:“你其实不用那么担忧,到底是亲人。”
记名弟子這個事,全靠殷莳筹谋。
她是跟高妈妈闲聊时了解到三夫人、老太太這些女眷都超级迷信,便动了心思,瞄准了讲经的大和尚,开始各种表现。
大和尚见多了红尘算计。但很多事由成年人来做,他不過缓缓睁眼瞧一眼,由殷莳這样的小女儿家来做,却叫他慈悲怜惜了。
且殷莳顶着孩子的躯壳跟他学佛法,实际上开着成年人的金手指,骗得大和尚真的觉得這是個有慧根的孩子,更怜惜了。
若是男孩子,他大概還要顾虑顾虑。因为男孩子长大后便要涉及许多利益,但女孩子就不同了。
女儿家长大便要嫁人,沒什么别的路可走,她能有什么過分的要求。
他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殷莳想不到出家人能這么上道。在這样的人面前她也不敢兜圈子,坦诚倾诉:“孩子沒娘,以后不知道靠谁。”
大和尚道:“我不過一個出家人,不问红尘事。”
殷莳說:“家中嫡母、祖母,都笃信佛法,大师父說的话,多少管些用。”
大和尚问:“什么事我能說话?”
殷莳开始胡编:“我有個姐姐,嫁得不好,很惨。”
大和尚摇头:“我管不了你嫁人。”
殷莳抬起头:“大师父当然不能让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但大师父能让我不必嫁给我不想嫁的人,是吧?”
這几個月殷莳想清楚了,嫁人的命运在這個时空大概是逃避不了的。
但一個高嫁的沈夫人在娘家被当成贵宾,实在是暴露了殷家虽富地位却不高的事实。
殷莳显然是個美人胚子,又生为庶女。她很担心自己长大后会不会被家族当作攀高枝的工具。
要是门当户对像三爷三夫人那样,差不多的人家,嫡对嫡,庶对庶的,也不是不行。或者哪怕给她准备点嫁妆,低嫁给自家看好的读书人,也不是不行。
怕就怕拿她给什么有权势的老男人当续弦。
最怕把她献给什么什么人当妾。
在富足的生活下,殷莳可以不争,但是不能不思考保底的退路。
小姑娘的眼睛狡黠闪亮。
大和尚笑了:“小小孩子,想得這样远,你才几岁?”
“不管几岁,”殷莳正色說,“沒了娘,都得立刻长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句话让大和尚心软了,“那就收你做個记名弟子吧。”
殷莳便是這样成了首座的记名弟子。
首座把這個事汇报给方丈,方丈微笑摇头:“小机灵鬼儿。”
此时,听首座這样說,殷莳眉眼笑得弯弯:“還有好些年呢,谁知道呢。”
“我若用不到师父,那是佛祖保佑。”
“我若用得到师父,全靠师父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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