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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了死结水师斗玄鬼

作者:未知
明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地在說什么?” 师青玄身体僵硬, 道:“我……我……我……” 谢怜想帮他說话, 舌头却是不听使唤。也沒办法,平日裡最信赖的挚友,居然就是自己最恐惧的东西,并且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眼下四野无人,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 换了谁不害怕? 突然, 明仪五指收紧, 师青玄肩膀一痛,這就被他按了下去。 与此同时, 溪水中竟是突然伸出一双惨白的手, 抓向师青玄喉咙。 水鬼! 明仪一按,這手抓了個空, 他再轰出一掌, 水中传来尖叫,想是那东西被打散了。师青玄跌坐在地上, 明仪把他拉起来,道:“你莫不是脑子有毛病, 在黑水鬼蜮裡随便找溪水洗脸。” “……” 师青玄方才用浸泡了水鬼尸体的溪水让自己清醒,该是略感恶心, 然而他完全沒心情注意這些, 脸颊发梢都滴着水,湿淋淋的仿佛一只落汤鸡,失魂落魄, 只是呆呆任由“明仪”拉起,呆呆跟着他走。 其实,细细想来,所有關於這位“明兄”的事,都透露着一股古怪。 他是地师,于是理所当然地,一路上所有的缩地千裡阵法,都是他画的。而這本该是他的看家本领,却频频出现状况。 他们一行四人从菩荠观被莫名其妙传送到了博古镇,风师水师在黑水岛上的传送又出了状况。是传送之殿久年失修嗎?是有别的东西作祟嗎?是幕|后|黑|手太神通广大嗎? 何必想太多?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全部都是明仪动了手脚! 风师第一次被“白话真仙”带走,是他看丢的;失去了法力的风师,也是被他第一個发现的;一直陪伴在师青玄身侧对他的恐惧和行动了如指掌的是他;知道风师口令,可以驱使“白话真仙”威胁他亲手把倾酒台防护阵的门打开的也是他。 当时,他亲手劈烂风水殿招牌,却面不改色,也许是因为特立独行,又也许因为,他根本是故意而为之。 借着由头在仇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劈烂仇人的招牌,仇人還得感谢他,何其嚣张大胆。 对這些细微的古怪之处,谢怜不是从未怀疑,他也亲自试探過——那三個問題。但他从来沒有想過,居然能发生這么胆大包天、不可思议的事:一只鬼,常年伪装成一位神官,一直潜伏在他们中间! 黑水沉舟,一贯低调? 常年以另一個身份存在,当然低调。 当时“明仪”的回答,的确沒有破绽。那是因为他吞噬了白话真仙,拥有了它的能力,可以将它作为喽啰驱使,绝境鬼王,必然凌驾于其之上,当然不受那特性的限制。想說真话說真话,想說假话說假话。 那具尸骨手脚灵巧,符合地师身份。为什么要把它供在幽冥水府裡?必须的。因为那毕竟是一位神官的尸骨,如果不慎重对待,只草草葬了,绝不能善后,必然压不住棺材板,因此,只能以隆重之礼相待,供在自己殿内。 但是,让谢怜猜到他身份的,却不仅仅是這個,而是它那一扑。 水师问那尸骨为什么回光返照?明仪抢着回答了“只要东西会站起来挡们的路,是什么都重要”,可事实上,恐怕刺激到真正的明仪,根本不是這句,而是后面的四個字——“地师大人”!只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地师! 而假冒他的人,就站在面前,并且轻描淡写地故意把他们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了。 有时,“明仪”又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往正确的方向稍微拨拉那么两下,摘脱嫌疑。比如,他对花城說“你果然在上天庭埋有眼线”。可那個眼线,不就是他自己嗎?所以花城才挖苦地回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潜意为:“何必装模作样?” 不過,“眼线”一词,恐怕不准确。這二人之间,应当是协议。如,情报交换。 两位绝境鬼王利益合作,岂非双赢?黑水混入了上天庭,掌握天界大小动向,花城则扎根人间,信徒遍布。除此之外,是否還有更多合作,就不得而知了。君吾派“地师”到鬼市去卧底,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送盗入贼窝。 “明仪”潜伏至今,大概只出现了两次意外。第一次,是那火龙啸天之法。 冒名顶替者自然不会闲得沒事来這么一出,谢怜更倾向于,那火龙啸天之法,是真正的明仪某次逃出去的时候释放的。 要完全伪装成另外一個人混入上天庭,不对那個人足够了解是不行的,所以,被顶替者,必须留下活口,一点一点从他口裡抠细节。包括经历、技艺、法宝的使用方式等。假明仪,应该是在真明仪刚刚历劫、還沒来得及升天的时候,就掳走了他关押起来。否则如果真明仪已经和其他神官有了接触,冒名顶替更容易被拆穿。 那是個意外,所以花城接到消息,不得不回去帮合作伙伴善后。而恰巧谢怜也接了君吾给的任务:鬼市营救。 当时還不觉得,回想起来就会发现,那次行动是否也太顺利了?谢怜的确是从极乐坊地牢裡把“地师”救出来的,但他是怎么发现极乐坊地牢的? 是因为他先看到了花城手下那個戴着咒枷的鬼面人,后来又看见這人鬼鬼祟祟在极乐坊中潜行。 咒枷這种东西,是耻辱,一般的神官被贬,应该都是想藏起来,那位那鬼面人会直接戴在手上?为何后来他又藏了起来?除了“不小心”,另一個解释就是他故意的,为的就是吸引谢怜的注意力,让他顺理成章地发现“被囚禁”的假地师。而事实上,发出求救讯号的真明仪,应该在這之后才被杀死。因为无法毁尸灭迹,但又不能留下肉身,那就等于留下许多线索,所以将他化成了白骨。 第二個意外,则是师青玄在被白话真仙恐吓之后,找上了谢怜帮忙。 花城明显不想让谢怜被卷入事件之中,因此,当时明仪說“来到此处,非我本意”。而后来在倾酒台,花城离开的那段時間,应该就是去和明仪碰面,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這些,谢怜都沒有机会对师青玄一一细說,但师青玄必然自己一條一條都慢慢想到了,双手一直藏在袖子下微微发颤。 二人并肩行走,谢怜则在思索,师无渡去了哪裡? 第一個通過那门阵离开的就是师无渡,最后一個才是“明仪”,他应该不能越過师青玄对师无渡做什么,那么有三种可能:第一,师无渡被传到了别的地方;第二,有别的东西在师无渡的目的地等着他,他已经遇害了;第三,师无渡自己走了。 如果是一、二,沒理由眼下明仪還要继续在师青玄面前演戏,一起寻找他。想到這裡,忽然,谢怜听“明仪”道:“你那枚长命锁呢?” 师青玄沒反应過来,谢怜却是心一提。明仪问了好几声,师青玄才道:“啊?” “明仪”沒好气地道:“你不是說,你们那两枚长命金锁是兄弟金精打造的,主人受伤了会共鸣嗎?” “……” 师青玄什么都对“明仪”說,他自然清楚這宝物的用处。這意思,竟是要利用這金锁去寻找师无渡的下落! 师青玄道:“可是……可是,我的伤已经好了!” “明仪”冷冷地道:“那還不简单?”說着,微微举手。谢怜心想:“难道他想动手给风师大人来两刀???”正凝神戒备,谁知,“明仪”却是在他自己手臂的伤口上按了一下。 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霎时血流如注。他道:“你把锁给我戴着。” “……” 看到這裡,谢怜不得不叹服了。 即便是做戏,做到這個程度,也真令人叹为观止。他完全能理解,为何师青玄会如此看重明仪這個朋友了。 若這一举动不是暗含杀机、不怀好意,這样一個人,该是多值得结交的一個朋友啊! 师青玄却犹豫着不敢动。他只要一把长命锁交出去,两枚金锁便会共鸣。师无渡觉察到,必然会主动前来寻找。“明仪”皱了皱眉,道:“你是不是吓傻了。” 师青玄道:“……不是!其实,這個,這個锁,我沒有告诉你嗎?只有我本人戴着,才有這种效果的。” “明仪”怀疑道:“有這种事?” 师青玄死死攥住长命锁,用力点头:“有的!” “明仪”盯了他片刻,似乎放弃了這個打算,低头看了看手臂的伤口,什么也沒說。谁知,正在此时,师青玄脖子上那枚长命锁震颤了起来。 师青玄脸色瞬间大变,而“明仪”反应极快,立刻朝长命锁对着的方向走去,道:“水师大人在那边。” 金锁共鸣,說明师无渡受伤了。可他进到那门阵裡的时候還是毫发无损的,眼下又会是什么让他受伤了? 谢怜能感觉到,师青玄眼下是既急着要去,又不万分不想去。他们被困在黑水湖幻界内,岛上沒有别人,裴茗在界外苦苦伐木造棺舟等他们回去,师青玄眼下就是個凡人,师无渡再一受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送上门来,這還怎么跑? 匆匆走了一阵,师青玄道:“明……兄,我觉得這其中有诈啊,最好還是不要去!” “明仪”道:“什么有诈?” 师青玄硬着头皮道:“我哥怎么会受伤?在那边的不一定是他。” “明仪”却比他有理有据得多,道:“眼下是在绝境鬼王的地盘上,水师大人未必有力自保。不管是什么,先過去看看再說。” 师青玄想不出理由不去。谢怜也想不出来,但他静观其变。随着长命锁震动增强,二人越走越近,却见师无渡躺在地上,狼狈蜷缩,捂着腹部,十分痛苦的模样。师青玄见了一惊,喊道:“哥!”奔了上去,明仪也跟了上来。 谁知,师青玄一走近师无渡身边,师无渡猛地跳起,一把搂住他,疯狂大笑起来。师青玄被他抱了個满怀,惊愕万分,這才发现,這人鼻歪眼斜,哪裡是师无渡,不過是個穿了师无渡的衣裳、佩了那枚金锁的疯子怪人! 他還沒开口,却听一声巨响,身旁“明仪”突然倒地,胸口多出一個绣球大小的黑洞,鲜血满地。而树上跳下来一個白衣身影,抓了他就跑,喝道:“走!” 谢怜定睛一看,這人才是师无渡! 师青玄道:“哥?!” 师无渡低喝道:“别說话快跟我走!他不是好人!” 电光石火间,谢怜明白了。原来,师无渡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一从门阵裡出来,发现自己還在幽冥水府就觉察不对。他想的比谢怜简单得多,也尖锐得多,第一個就怀疑是明仪在搞鬼,先行躲起让他找不到,潜藏在暗处看他做些什么。他大概和师青玄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否则他会带着师青玄一起躲起来的。发现明仪和师青玄在一起行动后,他拉了個疯怪人過来,给他穿上自己外衣,戴上金锁,再打了一掌,先吸引明仪注意力,再从旁突袭。他倒也心狠手辣,其实并无有力证据证明明仪动了多大手脚,但他一下手,却是直接冲着要命去的! 师青玄忍不住回头,這一回头,正好看见被一击打穿了心口的“明仪”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看那個血淋淋的空洞,缓缓站起。 登时,谢怜感觉一阵透心凉从师青玄那边传到自己心底。即便是神官,哪有被打成這样還能行动如常的?必然只有非人之物! 兄弟二人奔出一阵,忽然,谢怜背上寒毛倒竖,喝道:“当心!”将水师一拉,前方空气中传来尖锐的破风之响,寒光闪過。若不是谢怜這一拉,水师只怕已被抹了脖子。 那些只能在水中倒影裡被映出身形的隐形人! 师无渡骂了一声,翻手取出水师扇,反手一扇,七八道细长的水箭从扇面上水波裡射出,环住了两人身侧,形成一個保护圈。這下,那些隐形人就奈何不了他们了。二人继续奔逃,师青玄总也忍不住回头,這一回头,毛骨悚然,道:“他……跟上来了!” 果然,“明仪”就在他们身后约二十丈处,正在缓步前行。虽然看起来是“缓步”,可他每迈出一步,与前方二人的距离就瞬间拉近一大截,好像再走七八步,就能马上抓住他们衣后摆了! 师无渡沒有回头,只是一扇,扇面上又射出二三十道凌厉至极的龙形水箭,分明是水所凝聚,居然发出了精钢刀片般的破空之响;再一扇,翻一倍;扇了几下,百余道水箭齐齐朝“明仪”飞去,从四面八方包抄而上,只要漏過一道,必然被扎個透明窟窿透心凉。然而,“明仪”居然徒手握住了第一道到达的水箭,拽绳子一般地一拽。水师扇,居然就這么被拽脱了手! 扇一离手,空中乱舞的水龙箭登时化作漫天细雨,坠落下来。师无渡猛地刹步,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百余年来,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水师扇从他手上拽落。他心知跑不掉了,回头望去,那“明仪”也负手稳步朝他们走来。 他整個人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每走一步,這种变化就多出一分。那张原本就雪白的脸更加苍白了,和花城一般的毫无血色,眉峰更为锐利,眉眼的轮廓更为深邃,当然,也更为阴郁了。原本朴素的黑袍衣摆,悄悄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生出了细线绣成的水波暗纹,闪烁着诡秘的银光。当他走到风水二师面前时,虽然大致還是原来那张脸,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 地师非是武神武力不济,法力不强,但眼前這位,明显和這两点都严重不符。师无渡戒备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明仪”仿佛觉得好笑,眯眼道:“你在我的地盘上,還要问我是什么东西?” “……”师无渡道:“黑水玄鬼?” “明仪”望向师青玄,师青玄却沒什么反应。师无渡道:“你一直是地师?還是……”未完,他也反应過来了,道,“原来如此。” 但他反应過来的,只是玄鬼一直潜伏在上天庭這一点。师无渡道:“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分域而治,這次来你的地盘非我所愿,何不各退一步。” “明仪”道:“水横天,原来也有不敢横的时候。” 师无渡生性强傲,听了此话,面上闪過一丝不快之色。虽說人在屋檐下,弟弟在身边,不得不低头,但也不愿短了气势,道:“若非时机和地点都不对,师某未必就怕了你。” “明仪”却又往前走了一步,森然道:“师无渡,你看看我是谁?” 师无渡微微皱眉望他。地师這张脸他也见過几次,不明其意,道:“你想让我說是谁?”顿了顿,以为是在暗示他不可泄露其身份,道,“你是谁都无所谓。我以我水师的名义起誓,只要不波及我兄弟二人,你要做什么,统统与我无关……” 他话音未落,“明仪”凉飕飕地道:“水横天果真贵人多忘事。当年你翻了凡间多少人的生辰和名册,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這么独一個,怎么,沒過几百年,就忘了我长什么样?” 听到這句话,师无渡的脸一点一点地扭曲了。 這种通常出现在凡人脸上的“活见鬼”的神情,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师无渡一对瞳孔缩到极小,脱口道:“你還活着?!” 贺玄却冷冷地道:“我死了!” 他說完這句话,忽地举起一手,四指并拢,往上一抬。谢怜感到一阵剧痛向头部袭来,却是师青玄受他法场影响,晕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谢怜才随着师青玄的意识一起悠悠转醒。眼睛還沒睁开,便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缓缓睁眼,发现竟是七八個毛茸茸、臭烘烘的头颅。一群疯怪人都围在他身边,一边觍着脸痴痴怪笑,一边伸手乱摸乱挠。谢怜還算镇定,只因为他判断出眼下并无性命之虞,而且這群怪人脏是脏了点,也不成威胁。师青玄却是大惊,当即想推开,却听得一阵哗啦啦的铁链乱响,手脚冰凉,动弹不得。抬头一看,原来,他竟是被几條木棍粗细的大铁链铐在一面斑驳的墙上,手臂高高吊起。 看地面和天花,他应当是又回了幽冥水府。谢怜的感觉跟他一样,都是头痛欲裂,刚想說:“风师大人,冷静,我教你挣脱這种镣铐的方式……”却猛地发现,他居然发不出声音了! 诧异之下,谢怜赶忙细细自察。他的法力,的确流失了一大部分,虽然他的魂魄還能留在师青玄体内,却是无法使用师青玄的身体了,甚至连开口出声提示都不行。莫非是花城借来的法力已经用完了? 不可能。施展一次移魂大法需要多少法力他清清楚楚。花城借给他的法力只会更多,绝不会少。而且,他感觉法力還在不断流逝,不免蹊跷又焦急。這时,对面一個沙哑的声音道:“青玄!” 师青玄眼睛是花的,凝神抬头望去,那出声喊他的竟是师无渡。 他沒有被铁链锁住,但一身白衣肮脏不堪,正跪在地上,见师青玄醒来,面露欣喜之色,似乎想過来,却立即被身旁之人一脚踹倒,重新跪下。那人负手而立,神情冷峻阴沉,肤色白得人心底一寒,正是那黑水玄鬼,或者說,贺玄。 在他身后,有一座神台,四只乌黑光滑的骨灰坛,平静地立在神台上方。两把被撕毁的扇子丢在地上,正是风师扇和水师扇。 父亲、母亲、妹妹、未婚妻。 贺玄道:“磕头。” 师无渡眼睛盯着师青玄,口裡道:“好。” 一句应了,居然真的跪在神台前,咚咚咚咚地便对着那四個骨灰坛磕了几十個响头。磕完头微微起身,贺玄却重重一脚踩在他头上,冷冷地道:“我让你起来了嗎。” 师无渡登时被這一脚踩得几窍流血,咬牙道:“……沒有。” 昔日骄傲到连头也不肯低的兄长,被人一脚把脸踩到地上,虽然明知他做的事该得的报应比這再重十倍也不過分,但血浓于水,终归是不忍心,师青玄道:“哥……” 闻声,贺玄森森一眼横扫過来。就算抬不起头师无渡也知道這一声坏事了,当即喝道:“你闭嘴!” 思忖片刻,贺玄却把靴子从他头上挪了下来。师无渡胆战心惊,但不能起身,低声带:“青玄!” 贺玄缓缓走了過来。那群疯怪人怕他得很,嗷嗷鬼叫着逃开,但仍是偷偷瞅着师青玄,仿佛在觊觎着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师青玄被锁在墙上,看着這张他本应熟悉无比的脸缓缓逼近,却觉得陌生无比。 贺玄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顿了顿,开口问道:“白话真仙可怕嗎?” 他问得平淡无波,师青玄则两眼发直,嘴唇发颤,說不出话来。 昔年的白话真仙,已是可怖至极,眼下這個吞掉了“白话真仙”的人,却比他少年时的噩梦還要骇人十倍百倍。而這份恐惧,是他原本早就该承受的。 师无渡道:“贺玄,一人做事一人当,拿你挡灾是我的主意,這件事跟我弟弟无关。” 贺玄冷笑一声:“无关?” 他目不转睛盯着师青玄,一字一句地道:“你弟弟一個天赋平庸的凡夫俗子,得以飞升上天,风光无限,占的是我的命格,享的是我的神格。你告诉我,這叫与他无关?” 這一句,字字如刀,刀刀扎心,就是說给师青玄听的,饶是师青玄清楚個中来龙去脉,也不由得低下了头,只觉得這辈子都抬不起来。师无渡强作镇定,道:“你……既然一直在他身边,就该清楚我沒骗你,他那性子藏不住事,他真的从头到尾一点都不知道!” 贺玄厉声道:“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恨!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师青玄的头更低了。 凭什么吸着别人的血、踩着别人的尸骨登了天,本人却能心安理得、毫无负担地享用這一切? 贺玄又道:“当初不知道,后来也不知道?!” 师青玄抬起头,颤声道:“明兄,我……” 贺玄喝道:“住口!” 他脸色几近狰狞,师青玄看了一眼,打了個寒战,噤若寒蝉。贺玄猛地起身,在幽冥水府殿中走来走去,低声咆哮道:“我给過你机会!” 师青玄闭上眼,握紧了拳。谢怜想起了博古镇上的那一句愤怒至极的“好。好!”以及师青玄要随裴茗去东海边时,“明仪”阻拦他的那一幕。 只是,每一次,师青玄還是選擇了帮助师无渡。 他低声道:“……对不起。” 贺玄定住身形,问道:“你的对不起,算什么东西?” 那一排四個骨灰坛就正正摆在师青玄对面,仿佛也在嘲讽他這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令人愈发痛苦,烧心烧肝,好像說什么都会被打回原形。师青玄道:“……我知道沒用,但是我……” 贺玄漠然道:“但是你什么?你知道沒用,但你還是想努力表现诚意,希望感动我,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化解恩怨嗎。” 师青玄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我,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真的。明……贺……贺公子。我知道我跟我哥都错了,到了這一步,也沒法补救,所以……” 贺玄听着,道:“所以?” 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是苍白无力,师青玄努力一阵,实在說不下去了。贺玄冷冷地道:“說啊,怎么不继续說了。所以你愿意以死谢罪嗎?” 师青玄一怔。师无渡听不下去了,道:“贺玄!!!罪魁祸首是我,是白话真仙,但青玄本身罪不至死,你……” 贺玄道:“那我一家五口谁有罪?谁又致死了?” 师无渡一噎。贺玄继续问道:“說吧。你愿意嗎。” “……”师青玄低声道,“我愿意。” 闻言,贺玄冷笑一声。因为师青玄低着头,谢怜看不到他的神情,就算看到了,恐怕也揣摩不了他的心思。 须臾,贺玄负着手走开了。那群疯怪人见他离开,又围了過来,有抱着师青玄的大腿胳膊不肯撒手,有的扯他头发,有的勾他脖子,個個眼冒绿光,仿佛要把他活活吃下肚裡去一般,饶是谢怜在乞丐堆裡生活過都觉得毛骨悚然,心道:“這些到底是什么人?玄鬼为什么要弄這么一堆疯子在這裡?” 师青玄却默默忍受着這些疯人推来搡去、拉拉扯扯,不敢发出一声。贺玄冷眼旁观一阵,道:“你知道這些是什么人嗎?” 几只枯瘦的爪子在师青玄脸上身上摸来摸去,他连气都不敢出,当然更沒空思考這些到底是什么人,摇了摇头。贺玄道:“烂命,贱命,猪狗不如的命,活活把人逼疯的命。” “……” 谢怜心中一阵寒意爬過,隐约猜到他想干什么了。师无渡也一下子明白了,双目圆睁,道:“……你?!” 贺玄站在师无渡和师青玄中间,冷冷地道:“现在,我给你们两個選擇。” 他先指师无渡,道:“第一個選擇。你,从這群人裡挑一個,把你弟弟的命,和他交换。然后,自己滚到凡间去。” 层层血丝爬上师无渡的眼球,他肩头发起了抖。贺玄道:“既然你這么喜歡给人换命,想来這一手熟练的很,不用我教。” 這一步,若不看前因,当真是歹毒。师青玄原本的命格虽說不够飞升的资格,但也是极好极安乐的富贵闲人。再看看這些人,個個要么烂疮病痛缠身,要么被折磨到发疯,显然,无一不是大凶大劫大难缠身之人。若是和他们交换,师青玄岂非要沦落到和他们同样悲惨不堪的境地?這可是能把人活活逼疯的命格,从此以后必将受无穷无尽痛苦折磨。 這一劫,师无渡显然是渡劫失败了,而白话真仙之事东窗事发,必然被贬。被贬为凡人后,他就沒办法再给师青玄换回好命了。一個被剥夺法力的普通人,和一個烂到地心的贱命人,這能怎么過下去? 师无渡喘了口气,咬牙道:“第二個呢?” 贺玄继续道:“第二個,你。” 這次,他盯的是师青玄。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动你的命。你,就在這裡,把你哥的头给我割下来!” “哐当”一声,他丢了一把生锈的刀在地上,师青玄盯着那把刀,睁大了眼。贺玄道:“然后,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這样,我可以当你在這世上不存在。” 那刻入骨髓的恨意沉淀了几百年,终于到了爆发的巅峰,谁都能看到他那从眼瞳烧出来的疯狂之色,谁都能明白他绝不是說說而已。沉默片刻,师无渡哑声道:“……我自戕。我自戕行不行。” 贺玄道:“你沒资格跟我讨价還价。” 师无渡望望师青玄,喃喃道:“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师青玄却沒他那么绝望,忙道:“哥!哥!我們,我們选第一個吧。第一個。” 一阵過后,师无渡冷静下来,道:“不。我选第二個。” “……”师青玄懵了,道:“为什么要选第二個?咱们都活着不好嗎?哥,第一個吧,第二個不行,我真不行。” 师无渡怒道:“闭嘴!你不知道我?要我什么都沒了,然后看你变成那种烂泥巴地裡的东西,难道我就行嗎?!你不如气死我!” 师青玄道:“哥!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說,其实,你想想,咱们……咱们都好活了几百年了,也该……也该……”說着說着,似乎想到了這几百年的好活是怎么来的,羞愧得不敢再說。 贺玄在一旁冷冷看着他们。师无渡好容易才爬起来,抓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刀,跌跌撞撞走到墙边,抓住弟弟肩膀,道:“来!”又低声短促地道:“……去找裴将军,求他照应你。” 那刀沉得吓人,又生满铁锈,别說杀人,杀只鸡都难。要是用這样一把刀去割谁的脑袋,割的人和被割的人必然都痛苦万分。师青玄吓得完全握不住,直往地上掉,道:“算了,哥,算了!你不是跟我說過嗎,世上人谁都是自己管自己,别人哪会照应咱们啊,从来不都是咱们自己照应自己嗎。别给我拿這东西,别给我!” 师无渡喝道:“青玄!别這么沒出息!” 随即,苦笑道:“……你哥外号水横天,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么多年来翻過的天掀過的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上天下,都是仇家。我死了倒還好說,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不关你事了。我要是沒死,却什么都沒了,那才是生不如死。我若不是水神官,根本沒法照应你,自保都不行,只怕我們兄弟沒過两天就……你拿着!” 师青玄简直要吓哭了,失控地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哥,我是真沒办法!你别逼我,别塞给我!!!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在這种时候,他居然声嘶力竭地惨叫救命起来,师无渡道:“沒事了!不用怕青玄,不如换命和抽法力疼……” 贺玄耐着性子看到這裡,突然一脚踢過来。猝不及防师无渡被他一脚踢出几口鲜血,在地上翻了几個滚,站不起来。师青玄吊在墙上喊道:“哥!” 贺玄森然道:“闭嘴!少在我面前表演你们令人作呕的兄弟情了,這裡可沒人会为你们感动!” 谁知,师无渡大口呕血,忽然翻身,一跃而起,一把掐住了师青玄的脖子。谢怜一惊,登感窒息,血直往脸上冲。师青玄艰难地道:“……哥?” 师无渡咬着齿间鲜血,道:“青玄!你现在這個样子,我放心不下!我死了你也肯定沒法在世上活了,不如跟哥哥一起走吧!” 說着,手下陡然用力,师青玄眼前阵阵发黑,喉中逸出垂死的呻|吟。谢怜心中大骇:“水师难道是真的要把风师掐死?!” 不多时,喉间压力突然一松,大量空气涌入,呛得师青玄连声咳嗽,好容易缓過一口气来。却是贺玄站在他们身边,生生从小臂处捏断了师无渡掐住他脖子的两只手,冷声道:“我给你第三條路了嗎?” 师无渡双臂齐断,血如喷泉,却放声大笑起来。贺玄丢废弃之物一般地丢掉他那两條手臂,道:“你笑什么?” 师无渡一振那一双染血的、空荡荡的广袖,道:“我笑你,以为自己稳占上风!你觉得自己隐忍多年到如今,终于报了仇,很痛快嗎?” 贺玄道:“看你這幅苟延残喘的样子,的确痛快得很!” 师无渡道:“是嗎?那我告诉你,我也痛快得很!” 他用那一双血如泉涌的断臂“抓”住贺玄的衣领,道:“因为我看到你现在這么愤怒,這么痛苦,這么恨,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但你還是救不回你的亲人,你還是只阴沟裡的鬼,你再怎么跳脚也沒有任何用,因为他们早就全都死了!而我,我弟弟多活了這么久,当了這几百年的神官,现在就算他沒得当了,活不了了,那也是他也赚了,還是我赢了!我不比你痛快嗎?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听着,贺玄那张苍白的面容渐渐起了变化,仿佛冰冷的荒原上起了鬼火,忽然之间,屋子裡的气流似乎都冷了许多。师青玄恐惧至极,哑着嗓子道:“……哥,你别說了,别說了好嗎。哥,我的天啊,你在說什么,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贺玄猛地出手,掐住师无渡的脖子,道:“你,分毫沒有悔過之心!” 师无渡狂笑道:“悔過之心?哼,笑死人了!亏你還是绝境鬼王黑水沉舟,你跟我谈悔過之心?我告诉你,沒有這种东西!” 师青玄惨叫一声,师无渡昂首道:“今天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争来的。沒有的东西,我自己争;沒有的命,我就自己改!我命由我不由天!” 谢怜還是第一次听到“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這种解释,即便是头皮阵阵发麻中也惊得呆了。仿佛是被师无渡這种理直气壮死不认错的气势打开了新眼界,贺玄也大笑起来。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恐怖,师青玄崩溃道:“……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别說了好嗎,快住口。救命啊……” 师无渡嚣张之色不减分毫,道:“青玄,哥哥先走一步,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贺玄便把手放到他脑门上,抓住了他的头发。师青玄魂飞魄散,铁链在墙上撞得铛铛乱响,道:“明兄!明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們的错,是我的错!我哥都是因为我才這样的,我哥他疯了,他疯了你看到沒有!我……我……你……你……” 想求饶求他发发慈悲,却求不出口,只敢用目光连连磕头。贺玄缓缓望向他,须臾,似乎想起了什么,稍稍冷静下来,止住了动作。 见状,仿佛抓住了一线希望,师青玄松了口气,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然而,那泪水還沒来得及坠落到地面上,就听贺玄冷酷的声音响起:“你叫错人了。” 說完,他猛一抬手,生生将师无渡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师无渡头身分离,鲜血从脖子参差不齐的缺口喷出,远远溅到师青玄身上、脸上,师青玄终于受不了了,疯了一样地大叫起来。 而见一具无头尸站立不倒,十分有趣,那些疯怪人也喜得发起了疯,绕着他打起了转,赤脚丫子踩出一大圈血糊糊的脚印,边转圈、边拍手叫好:“哟哟哟!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嘿嘿嘿!” 师青玄狂叫了不知多久,只叫得魂魄好像都飞了,也不知是何时才停下来的。待到谢怜随着他的意识清醒過来时,他已然在血淋淋的地面上瘫坐了许久。 而贺玄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手提着师无渡双目圆睁的头颅,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半晌,贺玄淡淡地道:“你有沒有什么想說的。” “……” 师青玄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神台上的一排骨灰坛,以及地上那两把支离破碎的扇子,许久,讷讷地道:“……我想死。” 贺玄冷然道:“你想的倒美。” 紧接着,贺玄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师青玄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谢怜的魂魄突然被拽了出来,高高抛起! 坠落下来时,一睁开眼,他正瘫软在一個红衣人怀裡。花城一手轻捏着他下颌,吻得正深。怪不得谢怜觉得支撑移魂大法的法力忽然急剧下跌,原来,花城竟是用這种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把他方才借给谢怜的法力又全都吸了出来,成功将谢怜的魂魄召回了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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