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观月夕斗灯中秋宴 作者:未知 “铛!” 火花飞溅。 剑刃深深|插|入石头铺地, 谢怜双手握剑, 低下了头,额头深深抵住剑柄,一口牙仿佛就要被自己咬碎在齿间。 “废物!” 戚容哈哈笑道:“你這個废物!我就知道你不敢杀我!任凭我怎么羞辱你,怎么把你往死裡折腾,只要我拿把刀放在别人脖子上, 你就奈何不了我。你這個沒用的懦夫, 做神做成你這個样子, 你還活着干什么!” 然而,谢怜却已彻底冷静下来了。他抬起头, 双眼冷冽:“你别高兴的太早。我奈何不了你, 自然有人奈何得了你。” 戚容哼道:“你是不是又想抱着君吾的大腿求他给你做主啦?别做梦了,当年人家理你了嗎?嗯?现在還腆着脸跟他混, 你可别是個蠢货吧。” 谢怜把戚容身上那套庄重华丽的悦神服剥了下来, 召出若邪,缚了戚容就把他丢到一边, 道:“你最好闭嘴少說两句。” 戚容道:“我又不怕你,你凭什么威胁我?” 谢怜道:“那你怕不怕花城?” 戚容的笑容终于卡住了一瞬。這一瞬, 谢怜轻声道:“我事先告诉你,万一我什么时候心情坏了, 說不定就把你交给花城, 請他帮我想個法子治治你了。所以你给我小心点,听到了嗎?” 闻言,戚容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悚然道:“他妈的, 你好恶毒!亏你想得出来!你還不如把我交给郎千秋呢!” 谢怜跪在地上,开始用手一点一点去捡地面和棺底那些大小不一的粗糙颗粒。事实上,他暂时是不会把戚容交给上天庭的。原因就是郎千秋。若是交了,郎千秋得知戚容下落,即刻便会提剑冲過去要杀他。让不让他杀?头疼;万一杀了,下一步又如何?也头疼。所以,上天庭目前是交不得的。 這么看来,去找花城帮忙,似乎的确是個不错的選擇。但其实,他也只是拿花城出来吓吓戚容罢了。毕竟他已经打扰花城太多次了,每次一有什么事都先想到花城,总感觉有些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光是现在搬出他来吓戚容,谢怜已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戚容转头,冲别的方向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小孩可怜巴巴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爹,你沒事吧?你是不是被打的很痛?” 戚容仿佛很乐于享受這种父子游戏,阴阳怪气地道:“儿子乖~爸爸沒事~哈哈哈。” 谢怜一边眼眶发红地抠捡着那些粉末,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悦神服裡放。那小孩悄悄爬過来,也帮着谢怜捡了一点。谢怜看到這一双小手,抬头望他,那孩子小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打我爹了,放我們走吧。我們再也不来你家裡偷东西了。” 谢怜心中一酸,强忍下去,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道:“我叫谷子。” 谢怜将所有骨灰都收齐了,包在衣服内叠好,重新放回棺材,合上棺椁,這才缓缓地道:“谷子,那边的不是你爹,是另外一個人,他被鬼附身了。现在是個坏人。” 小孩子却不能理解他的话,迷惑地道:“另外一個人?不是啊,我认得的,那就是我爹啊。” 戚容赞许道:“不错不错,划得来,捡了個便宜儿子!哈哈哈……嗷!”却是谢怜一脚踢了過去。 谷子尚且年幼,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对戚容俯身的這具身体极为依赖,怎么也不会肯离开的,谢怜一时又想不到该怎么安置他,于是背了芳心剑,对着两具棺椁重重磕了三個响头。左手提着戚容,右手抱着谷子,离开了太苍山,风驰电掣地往菩荠村赶。 离开多日,回来时是深夜,那菩荠观门大开,香云滚滚,神台上香炉裡插|满了香支,桌上也堆着些贡品。谢怜进了门,随意四下看看,随手从供台上拿了两個包子,一個给了谷子,一個则粗暴地往戚容口裡塞去。這具身体可毕竟還是個活人,在谢怜研究出怎么把戚容从這人身上拽出来之前,都得好好进食。戚容喷了口包子大骂难吃,似乎有点不放心,道:“我說!你该不会真的要把我交给花城吧??” 谢怜冷笑道:“你很怕嗎?”懒得听他废话,转身去地上一堆咸菜坛子裡东翻西找。戚容嘴硬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你,身为神官,居然跟這种绝勾勾搭搭的。你……”說着說着,他忽然目光一凝,锁定在一处。原来,谢怜一弯腰,他胸前的衣物裡滑出了一样事物。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戚容紧盯的,就是這個。 谢怜沒注意到他目光,戚容却在他背后,面露怀疑之色。過了一阵,他道:“太子表哥,你胸前那是個什么东西??” 谢怜本也不打算理他,但戚容提到的這枚指环却是他有点在意的东西,于是转身,手指勾着那细细的银链子,道:“這個?你知道是什么嗎?” 戚容道:“你拿過来,给我看看我就知道了。” 谢怜却道:“知道就說。不說就闭嘴。” 戚容悻悻然,道:“你总是对你熟悉的人抖狠,有本事对外人抖你的威风去。” 谢怜把银链子重新塞回胸口贴肉带好了,道:“你有本事继续說。說一句我记一分,多一分你就离花城的刀更近一步。”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用花城用的很熟稔了。戚容冷笑道:“你少拿他吓我,你自己說不定哪天就死在谁刀下了呢!你不是想知道這是什么嗎?本四害之一告诉你,這是诅咒之器,不祥之物!還不赶紧丢掉,你居然敢把這個东西带在身上,是不是嫌自己活长了?” 闻言,谢怜豁然起身,道:“当真?” 戚容道:“废话!给你這個东西的不管是人還是鬼,必定不怀好意。” 谢怜又蹲下了:“哦。” 戚容:“什么叫‘哦’?!” 谢怜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哦’就是你的话能信才是有鬼了。我選擇相信送我這個东西的人。我决定把它一直戴在身上。” 他对别人一贯温和,对戚容却是格外冷酷。戚容气個半死,骂骂咧咧不休,谢怜只当什么都沒听到。他发现怎么翻也找不到装着半月的那個坛子,心道:“莫非风师已经来過,把她取走了?” 听着听着,他忽然又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 当真奇怪。戚容分明就怕花城怕的要死,却为什么還敢不断啰嗦刺激他,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在刻意拼命吸引他的注意力一样! 想到這裡,谢怜来了個突然袭击,冷不丁一瞟戚容,果然见他目光一闪,鬼鬼祟祟。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谢怜向上望去。一抬头,只见本来就不算高的梁顶上,一個黑衣人背部紧贴天花,伏在上面,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谢怜反手就是一记芳心剑投上去。那人背贴在梁上,为闪避這一剑,猛一转身,掉了下来。 谷子吓得包子都掉了,哇哇大叫。戚容刚要喊就被若邪封了口,拖到角落去捆好了。谢怜原先還以为這是戚容埋伏的帮手,然而快速交了几下手,只觉這人出手又快又狠,莫名熟悉。他可以负责任地断定以戚容這個德行,绝沒有能力驾驭如此身手的属下,又见那人另一只手抱着什么,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黑漆漆的坛子。而那坛子,正是装着半月的那一只! 风师居然還沒把半月带走?谢怜瞬间想起這人是谁了,脱口道:“小裴!” 原来裴宿来偷半月,谁知却刚好被回来的谢怜撞上,只好躲上屋梁,戚容因为被若邪绫缚了,躺于地面,一眼就看到了藏在上方的裴宿,他不知這人是谁,只以为是要对谢怜不利的,那就是对他有利。他生怕谢怜发现有人埋伏在上面,故意不断出声干擾,怎料還是被谢怜觉察了。谢怜带着两個咒枷,裴宿则被流放,两人都沒法力,那么就只能硬拼身手。谢怜這八百年可都是干拼身手拼過来的,裴宿哪裡扛得住,十几招后谢怜便拿下了他,道:“坛子還来!” 本来他只是随口一喊,谁知,裴宿居然当真把那咸菜坛子丢還给他了。谢怜一愣,心想怎么让還就還了這小裴将军還真是干脆,一般不是要宁死不屈拉拉扯扯许久的嗎。却听裴宿丢出坛子的同时低声喊道:“快走!” 听這语气,竟是当真着急。那坛子在空中還未落下,谢怜正要伸手去接,它却忽然轨道突兀地一转,向窗外飞去。下一刻,几人便听一個男子的声音远远地道:“你真是教我失望。” 裴宿勃然色变,道:“……将军!” 谢怜和他冲出菩荠观去。果然,那远远站在一座屋子上的男子,便是裴茗。他沒穿甲,一身常服,身量甚长,神若朝阳,极为潇洒。那坛子悠悠飞到裴茗身侧浮着不动了,他则扶着腰间佩剑,对下面的裴宿道:“男子汉大丈夫,大局为重,事业为先。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今是怎么回事,为了一個小姑娘乱来一气?你当自己是個毛头小子不成?” 裴宿低头不语。裴茗又道:“两百年就能到這個位置,你当很容易嗎?我路都给你铺好了,下去容易,上来可不容易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這但凡天神下凡,一般都是喜歡挑高处站的,越高越利于俯瞰下方众生。谢怜以前就有這臭毛病,当然,他摔了一次之后现在一站到高处就觉得腿隐隐作痛,毛病治好了。然而,整個菩荠村最高的建筑,就是村长家,而村长家也就是個朴实的小瓦房,所以裴将军站在這裡,可谓是十分屈就了。 不過,這不是重点,重点是,谢怜一看這情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上次,裴茗意图拉半月给裴宿顶罪,给他顶回去了,虽然碍于君吾,裴茗表面上像是放弃了,然而并未放弃。而這次谢怜被翻出鎏金宴等破事,自身难保,风评必然大跌,裴将军大概便觉是时候旧事重提了,故寻了裴宿,要带着他和半月一起再去一趟上天庭,想办法翻案,真可谓是百折不饶。然而,裴宿却似乎不太积极,他叹了口气,道:“将军,這事還是……罢了吧。” “你……!” 裴茗一脸无语问苍天,恨铁不成钢。也是恼得烦了才会不顾谢怜也在面前就這般斥责裴宿,半晌,他突然道:“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奇女子,让我一番栽培付诸东流。”說完伸手,似乎想把坛子摔碎。這种开坛的办法,本来是沒問題的,有問題的是半月伤不知养好了沒,万一沒养好就摔碎,那就惨了,谢怜脸色一变,飞身欲扑,道:“别摔!” 谁知,裴茗手還沒挨到,那坛子却“砰”的一声巨响,自行炸开了。 刹那,漫天都是令人崩溃的咸菜味道。 离坛子最近的裴茗不幸挂了一身的咸菜,整個人都在咸风菜雨中惊呆了。随即,一個清亮的女子声音在半空中道:“裴将军真是好光明磊落!” 一個白衣人从一只小小的坛子裡翻了出来,原先只有拳头那么一点大,翻了几圈越翻越大,谢怜定睛一看,道:“风师大人!” 藏在咸菜坛子裡的,居然不是半月,而是师青玄。她躲在坛子裡冷不防炸了裴茗一身的咸菜,自己却依旧白衣飘飘,不染纤尘,安然落地,一甩拂尘,道:“幸好幸好,幸好我早一步把這小姑娘送到别人哪儿去了,不然,怕是要逃不了裴将军的长臂了。” 裴茗一贯自诩风流,不管做的是什么事,风度是一定要有的,此时却落得一身腌菜之气,就算是对着女形的师青玄,再好的风度也要郁闷了:“青玄,你何至于這么跟我作对?” 若换了個人,他估计早就下手痛殴一顿了,可惜一想到师清玄的哥哥何等来头,只能拨干净了咸菜,理了理头发,切齿一阵,摇头道:“……你啊你,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把那小姑娘送到哪儿去了,否则,我定然亲自上门去拜访。” 他這话无异是在說,谁收留半月谁就是在和他作对,他一定会去找麻烦。师青玄却拍手道:“好說好說,送到哪儿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怕你不敢拜访。听好了——那小姑娘现在在雨龙山雨师洞府,雨师大人座下!你敢去嗎?” 闻言,裴茗脸色微微一变,竟是不似方才那般有底气了。他敛了颜色,忽然严肃起来,对风师道:“青玄,你现在是尚且年轻,這才凡事喜好打抱不平。只盼你来日大了回想起如今做派,不要后悔才是!” 說完,便跃下屋顶,身形顿消,竟是就這样匆匆走了。谢怜微觉愕然,总觉得他话裡有话,问道:“风师大人,他最后那句……?” 师青玄却满不在乎地道:“虚张声势罢了。” 裴宿望着裴茗的背影消失,這才過来对二人施礼,道:“风师大人,太子殿下。” 师青玄拍拍他肩膀,道:“小裴啊,這次你知道先来阻止你家将军,還算厚道。在下面好好改過自新,有机会我会在上天庭给你說說好话的,放心吧!” 裴宿无语片刻,道:“多谢大人了。不過,我一直觉得,您是不是有点误会,其实裴将军他平日不是這样的,只是因为前事,過于担心我了。還有,您也知道,雨师大人……” 最终,似乎還是觉得自己多說了,摇了摇头,拱手道:“告辞。” 二人目送他走了,谢怜又道:“风师大人,方才你說的雨师大人,可是雨师篁?” 师青玄回转身来,道:“正是。雨师已经好几百年都沒变动過了。怎么,你认识?有旧?” 谢怜摇头,温声道:“虽未曾有幸见過,但這位雨师大人曾于我有恩,我十分感激。” 师青玄笑道:“那是。虽然认识雨师大人的很少,但只要是认识的就从来沒有說雨师大人不好的。哦,裴茗除外。” 谢怜道:“這二位之间,可有什么過节嗎?” 师青玄道:“過节是自然有的。在上天庭混了這么多年的人,谁還沒有点過节或是勾结。我跟你說,雨师大人可是裴茗心中的一道阴影。” “……”谢怜道,“阴影?”在他心裡,总觉得雨师大人是個种田的。师青玄道:“裴茗你知道的,后人很多嘛,到处都是他的子子孙孙。在小裴之前,明光殿曾经有過另一任副神,也是他点将点上来,然后飞升了的一個后人。” 谢怜奇道:“那裴将军的后人可真是人才辈出啊。” 可不是谁家都能把飞升当成“家学渊源” 的。师青玄却展扇道:“人才倒算得是人才,但也都跟裴茗一個德行,本事大,毛病也大。那個副神经常在别人的地盘上犯事儿,但仗着裴茗势大,谁都不敢多說什么,结果有一天,他犯到以前的雨师国旧址了。 “雨师大人平时几乎不出来,只在深山种地,所以有個诨名儿叫深山老农雨师篁,谁知一出来就直接把裴茗那后人打了一顿拎上天去,最后丢到帝君面前,给判了個流放。” 谢怜心想:“這故事怎么好像有点儿熟悉?” 师青玄接着道:“原本裴茗想着,流放就流放,過個一百年再捞起来也沒什么。但是,人间一百年能发生多少事?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新的奇人异士出现,像走马灯,眼花缭乱,浪打浪,一波接一波。才過了十年,原先的信徒便都纷纷改信了其他的神官;過了五十年,那副位神官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過了一百年,再也沒起来,当初一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神官就這么给废了,沒了。直到冒出来個小裴,裴茗才又重新找到合心意的副手。” 难怪裴将军不择手段也要把小裴捞上来不可了,原来是有前例,怕小裴废了。虽說方法不太对。谢怜若有所思,轻叹一声,道:“人间。” 师青玄也道:“是啊,在人间呆久了,都是会被磨得失去灵气和斗志的。” 二人各自点头。不同的是,谢怜乃是无意中不自觉地点头,师青玄则是夸张地自主点头。点了一阵,谢怜猛地记起来一個极其重要的人,叫道:“……郎萤!那孩子!”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刺激太大,居然让他一直沒把這孩子记起来。师青玄道:“你說那個你从极乐坊带回来的孩子?那孩子帝君见過了,现在在我那裡呢,回头给你带下来吧。” 谢怜心想,菩荠观裡還关着戚容和另一個孩子呢,可不能让别人看见,道:“那怎好意思,還是我上去吧。” 师青玄欣然点头:“一样。正好不日便到中秋宴了,一年一度你可不要错過,今年我哥也会回来一趟,到时候我给你引见一下。” 這语气中满满是对自己兄长的骄傲,听得谢怜不禁微微一笑,心想:“中秋宴啊……” 每年中秋佳节,诸天仙神必设中秋宴庆祝,俯瞰人间百户欢态以为乐。除此之外,宴会上還有一项十分重要的“游戏”,可以說,是中秋宴的压轴戏了——“斗灯”。 一盏祈福明灯,非寻常人可供。中秋宴百神斗灯,斗的就是中秋佳节当天,每位神官各自的主观之中,能收到多少盏信徒们供奉的祈福明灯。 虽說大家口上都說着“不過是游戏罢了”“莫要当真莫要当真”“我就是玩玩而已,一点都不在意”,实际上,有几個心裡能真的不在意?大都是暗中卯着劲儿,盼望着今年信徒们给自己争一口气。如果說真有哪位不争的,那就只有君吾了,因为,理所当然的,每一年斗灯都是神武殿完胜,并且一年比一年高,所以,他才是真正把這個游戏当做游戏的神官。至于其余神官,不争第一,只争第二,形势也是无比激烈了。 仙乐宫香火最盛之时,中秋宴上也是风头无两,和神武殿一齐遥遥领先,把其他各路神官都远远甩在身后,只是如今,大概就会很难看了。谢怜根本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今年会有多少盏祈福灯了——肯定一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