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千灯观长明漫漫夜 作者:未知 谢怜万万沒想到, 竟然真有人会把酒杯递给他。 怪他反应太快, 不假思索便接了,接了就愣了。然而,再看递酒那人,对方也是愣着的——居然是明仪。 原来,方才酒杯传到了师青玄手裡, 师青玄则为了好玩儿, 故意递给明仪。而明仪闷头喝酒吃饭, 看都不看就随手乱传,传完才反应過来发生了什么, 也是无语。与此同时, 那雷声也戛然而止,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虽然接了酒杯的是谢怜, 众人目光却都往风信和慕情身上凑。不难理解缘故, 谢怜已经寂寂无闻八百多年了,八百年前, 自然是有不少他美谈佳话的本子,但到如今早就失传了, 而且,根本不会有人在今天這個日子特地为他搭台表演。所以如果非要找一出有“仙乐太子”這個人物的戏来看, 那么就只有以风信或是慕情为主角的戏了。 因为, 民间戏话在给這两位神官编故事的时候,偶尔会把谢怜拿来用用,一般是让他做個陪衬, 跑個龙套,更有甚者为了让戏更精彩,直接把谢怜改成奸角,安排一些诸如欺负慕情孤苦无依或是横刀夺风信所爱之类的段子。要是真在中秋宴裡上演了這种戏码,不管故事的主角们开不开心,反正其余做看客的一定开心。谢怜拿着那小玉杯,有神官已经催开了:“太子殿下,来来来,干了吧!” 催的人多了几個,风信远远地說了声:“太子殿下不能喝酒的。” 众人都道:“一杯而已嘛!不妨事的。” 君吾一直一手支额,一语不发,這时微微起身,似要发话。师青玄也在一旁问:“你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我帮你出十万功德拉帘子。” “……”谢怜怕他真的一冲动十万功德就洒出去了,就算再豪爽也不是這么個豪爽法,而且不管什么戏他都看過,沒什么讲究,忙道,“不用不用,一杯应该无碍。”說完,便把這酒一饮而尽了。 琼酿入喉,滑過之处先凉后热,谢怜有点儿晕,但酝酿片刻便把這晕劲压了下去。小楼四面帘子缓缓拉起,众人转移了目光,准备专心看戏了。 一看便奇,只见那台上竟是站着两個人。一人白衣,面若敷粉,满身风尘,背一只斗笠,定是谢怜无疑了;另一人红衣,乌发如漆,俊美灵动,顾盼有神,一條长蛇盘在手上,被“谢怜”抢去,那红衣人立即将那蛇劈手夺了甩开,握住“谢怜”的手就不放了。那神态,真真好似他的心也被狠狠戳了一刀子。 這一出,把等着看好戏的众神官都看懵了,当然,谢怜自己也是懵的。這时,宴席上首的君吾笑道:“這是個什么本子?怎么像从沒见過?” 灵文立刻便叫人去查了,道:“這戏好像叫《半月国奇游记》,是新编的,所以从前沒见過,今晚是第一回在人间上演。” 师青玄对谢怜道:“是上次半月国那批商人裡的回去后找人写的吧。省功德了,不用拉帘子。” 谢怜不置可否。人间能知道半月国之事的,只能是那批商人了,他记起来,商队裡有個叫天生的少年的确說過要感谢他還是要供奉他之类的话,莫非這戏就是天生出钱請人写的?可是,他并沒告诉天生自己的名字,一個小小少年也未必有能力做到這一步。 另一边台下,虽然众神官沒看到想象中的戏码,但是,眼前這一出戏当然更精彩。毕竟,若是传言属实,那這红衣人扮演的,可就是花城啊! 血雨探花的戏,人间是有不少的。不過,往往都是什么“红衣鬼火烧三十三神庙烧完了天界屁都不敢放”“血雨探花正手反手一只手吊打文武神”這种令天界人士看了默默流泪的戏码,不知這個本子会写成什么样?反正主角是谢怜,对于這位,大家总有种格格不入之感,并沒把他划入天界“自己人” 的范围,所以看看也无妨。而且這出戏舞台精致,制作精良,戏中人扮相极好,简直良心大作。于是,少不得心底大呼過瘾,边看边评头论足: “真的嗎?编的吧,花城哪裡会這样跟人說话!” “胡說八道,简直胡說八道!” “這戏把花城编成什么样了?醒醒!又不是风月本子,這真敢编啊!” 毕竟是特地给他写的戏,谢怜也认真地看了。坦诚地說,這戏不错。扮相好,戏也好,只是,他作为被扮演者,有一個小小的意见:两位主角,似乎有些太過亲密了。 扮演他自己的那位,身手是很不错的,不過,他每每开口喊“三郎”,虽然语气并不如何跌宕起伏缠绵宛转,谢怜却觉得比方才“风师娘娘”喊“水师大人”的“郎君”、“夫君”更令人坐立难安。而且,小动作也似乎太多了点,勾勾手,搂搂肩,抱抱人,总觉得,哪裡不太妥。 可是,仔细想想,他喊花城,的确是這么喊的,這些动作好像也的确有做過,当时觉得沒毛病,现在看,照理說也应该觉得沒毛病。再瞧瞧其他神官,虽然嘴上骂着胡說八道,但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热火朝天,也只好闭嘴了。看着看着,忽然,师无渡道:“后面那两個小厮是干什么的?” 听到“小厮”二字,风信和慕情都不易觉察地僵了一下。 灵文道:“那不是两個小厮。应该是两個中天庭的小武官。当初,曾从南阳殿和玄真殿应征去给太子殿下救急。” 南阳殿和玄真殿居然会有人给谢怜救急,這真是奇闻一桩,听起来就仿佛裴茗义正辞严地婉拒了向他投怀送抱的绝色美女一般不可思议,众神官齐刷刷望過去。灵文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自愿去的。” 谢怜笑笑,道:“忘了问,南风和扶摇他们還好嗎?怎么今天沒见他们出来玩?” 风信道:“南风……在……” 慕情淡淡地道:“扶摇在关禁闭。” 风信立刻道:“南风也在关禁闭。” 谢怜“哦”了一声,道:“两個都关了?太遗憾了。” 說话间,那戏精彩落幕了。虽然被一致认为是无知信徒的意|淫,但因为意|淫花城实在很過瘾,竟也博了個满堂喝彩。然而,裴宿就是因为半月关被流放的,大家過足了瘾后,少不得要分点关注给裴茗。师无渡道:“裴将军,你家小裴现在怎样了?” 裴茗自斟自饮,摇头道:“還能怎样?沒把心放在该上心的事上,我是管不了他了。” 這边,师青玄听不下去了,嘿嘿道:“所以,在裴将军的眼裡,该上心的事是什么?你小裴的前途就是前途,人家小姑娘的就不是嗎?” 他语气不好,师无渡目光扫了過来,道:“青玄不准沒礼貌!” 他一斥责,师青玄便讪讪地低了头。见状,裴茗哈哈笑道:“水师兄,你這個弟弟好生厉害,也就你能管管了。他现在惹我倒沒什么,万一今后惹到不该惹的人,可不会像我這般看你面子。” 师无渡展扇,继续教训弟弟,道:“裴将军的话你听见沒有?還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是变成這样子在外面走来走去,成何体统。我不管你喜歡什么样子,出门在外必须用本相!” 虽然师青玄无比热爱女相,十分不服,但還是不敢顶撞他哥。谢怜心想:“风师說他不怕他哥哥,倒也未必全是。”谁知,师无渡最后道:“万一遇到裴将军這样法力高强又居心不良的人怎么办!” 灵文哈哈嘲笑起来,裴茗险些再喷一口酒水,道:“水师兄!你再這样,我們可就沒法說话了。” 吃了一轮,终于在觥筹交错中迎来了最后的斗灯一节。 仙京裡,所有的烛火、明光全都熄灭了,除却月光,一片黯淡。临湖而宴,挥开湖面的烟云雾气,透過清澈流动的湖水,能看到下方漆黑如深渊的人间。 斗灯,斗的是中秋当日,一位神官最大、最著名的那座宫观裡供奉的祈福长明灯的盏数。一盏祈福长明灯,千金难求,久久不灭。斗灯顺序是由少至多依次排列,轮到某一位神官时,他信徒供奉的灯盏便会从下方飘上天界,照亮漫漫黑夜,绮丽无比。 神武殿今年是九百六十一盏长明灯,数目近千,史无前例,众神官都觉得明年一定就会打破千数,然而這并不是重点。如果第一永远是第一,那么第一便失去了意义,所以大家在斗灯這一环节中已经自动剔除了神武殿。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斗灯一开场,排在第一個的居然是雨师。当谢怜看到一盏小小的明灯慢悠悠、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再听到“雨师殿,一盏!”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其实喝醉了還沒酒醒,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只有一盏。为了確認自己沒醉,他问师青玄:“沒报错嗎?” 师青玄道:“沒。真就一盏。就這一盏,還是雨师大人家裡的牛为了撑個场自己供的。” 自己供自己,這种行为可真是亲切。谢怜想了想,雨师管下雨,所以也是掌农之神,猜测道:“莫非是因为雨师大人信徒多农人,所以才无裕供奉?” 师青玄却道:“殿下,你对农民有什么误解,很多农民都很有钱的好嗎?其实是因为雨师大人說過,有钱供灯,不如种田,所以信徒从来供的都是新鲜瓜果蔬菜。” 听了這话,谢怜真是羡慕至极,心想:“還有這等美事。” 然而,师青玄又道:“后来雨师大人又說不要浪费,所以一般供品放两天信徒就拿回去自己吃了。” “……” 前面稀稀拉拉的,都是一些小神官,长明灯从几盏到几十不等,大家都沒什么兴趣。但是,越到后来,每一次升起灯时光芒越盛,大家也越发专注。如果不是专门的神官报幕,一眼就能看出数目,那灯阵密密麻麻一起飞上来根本数不完有多少盏。谢怜什么都不清楚,便什么评价都不发表,专心欣赏明灯照亮漆黑长夜的美景,顺便听一听其他人对于目前斗灯形势的分析。虽然他觉得這种事情并沒什么好分析的。大约两炷香后,压轴戏终于陆续来临。中秋宴斗灯,开始了最后的十甲拼杀。 十甲的最后一名,谢怜听到报幕神官高声道:“奇英殿,四百二十一盏!” 权一真早已离场了,其他神官听到這個数目后的啧啧之声也就不加掩饰了。這位西方武神年纪尚轻,却势头极猛,和他资历相同的神官,有两百盏长明灯已经算很多了,他却是翻了個倍還要多,飞升年限比他略长的郎千秋长明灯却比他略少,可谓了得。但谢怜觉得,果然這少年在上天庭人缘不太好,因为除了他自己和师青玄,几乎沒什么为這份了得真心惊叹。 下一位,地师殿,四百四十四盏。明仪除了多喝了两口汤,并沒有任何别的表示,师青玄却是比他還激动,一叠声地道“低了低了”。由于大家对地师大人都不是很熟,章程化地拍了拍手,就当是祝贺了。紧接着就轮到师青玄自己了,风师殿,五百二十三盏。 一個人受不受欢迎,真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一件事。报出风师殿的长明灯数目后,师青玄還沒說话,宴席上的抚掌声便陡然大了起来,四处都是“恭喜恭喜”“实至名归”。师青玄十分得意,起身到处拱手,又对师无渡嚷道:“哥,我今年第八!” 他像被夫子夸了找爹妈讨赏似的,谢怜看着忍俊不禁,师无渡却斥道:“不過是第八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這话其实是非常狂妄的。整個上天庭,有哪個是等闲之辈?五百盏长明灯,高居第八,在他口裡却被說成“不過是”,那排在第八名后面的神官,岂不是连“而已”都不如?他也并非不知此话不妥,但他就是要這么說,因为不惧。师青玄垮了脸,师无渡摇了摇扇子,又勉为其难地道:“不過,灯比去年多了,下一年必须更多。” 闻言,师青玄又纵臂长笑起来。整個宴席上,竟然只有明仪一脸漠然地埋头吃饭,不给他喝彩,于是师青玄拍了他两下,要找他讨祝贺。明仪根本不想理他,继续专心猛吃,师青玄大怒,要求他必须给自己鼓掌,谢怜在一旁听得要笑岔气了,不提。 下一位,灵文殿,五百三十六盏。 在文神裡,灵文算是夺魁了,不過,并沒有多少文神捧场,反倒主要是武神们很给面子。谢怜远远向他道了恭喜,這头听到师无渡和裴茗叫他摆宴請客,那头又听到有神官嘀咕,灵文信徒多无非是因为化了男相、灵文看准当今武神势大便一力巴结武神不理睬文神、灵文是上天庭最热衷于請客的神官、灵文据說有时請客還請嫖云云,摇了摇头,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女神官真不容易。 接下来,是南阳殿和玄真殿,分别是五百七十二盏,和五百七十三盏。慕情眉目舒展,风信不喜不怒,似乎并不在意。谢怜心中纳闷,怎么会刚好数目這么接近?這也太巧了吧?低声问师青玄方知,原来這两二人因为出身相近,领地相近,实力相近,加上彼此关系不好,两边信徒都憋着一口气要赢,发誓对方宫观裡供多少盏灯,他们就一定要多供一盏。不求第一,只求比对方高。竭尽全力豁了出去,每年互有胜负。今年在最后关头,玄真殿终于多挤出了一盏灯,胜過了南阳殿,眼下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正在大肆庆祝呢。听完谢怜忍不住心想:“在外面为多对方一盏灯争得头破血流,這群人都不回家過节的嗎?今天可是中秋啊。” 下一位,明光殿,五百八十盏。 這個数目,相当可观了。然而,裴茗却并无喜色,因为,比起去年,明光殿今年的长明灯,其实是减少了的。副神裴宿出了事,算是一個打击,今年少了将近一百盏灯,若不是裴茗底子厚,稳住了,只怕少的更多。师无渡和灵文都沒对他道恭喜,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至此,谢怜发现,這好几位神官的长明灯盏,数目都很是密集,几十十几的,仿佛拉不开差距。也就是說,大家其实都半斤八两,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绝对胜出。他刚這么想,就听报幕神官道:“水师殿,七百一十八盏!” 宴席上,一阵骚动,惊叹四起。 众神官反应過来,便开始争先恐后地道贺。师无渡只是坐着,并不起身,神情也并不如何倨傲,只是一派理所当然。這恐怕是好几百年来,第二名神官和神武殿长明灯之数挨得最近的一次了。谢怜第一次飞升时距今太远,那时候的一盏祈福明灯,比如今的一盏要更为难求,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不過,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们对于财富的热爱,是永远不会减少的,不愧为财神! 师青玄比自己亮了七百盏灯還兴奋,大力拍掌,对谢怜连声道:“我哥!是我哥!” 谢怜笑道:“知道了,是你哥!” 整個宴席上,依旧只有明仪一個人在格格不入地卖力吃饭。事实上,谢怜觉得所有人裡就他一個把“宴”当成宴在认真对待,为吃饭而来,仿佛多年在鬼市卧底食不果腹今晚要一次吃個够本,想起鬼市街边摊子裡卖的那些小吃,谢怜也十分能理解了,忍不住心想,花城平时会不会在鬼市街头悠悠踱步? 最激动人心的谜底既已揭晓,今夜,众位神官都看饱了戏,說够了话,心满意足,便也陆续准备起身离席了。谁知,师无渡忽然眉头一皱,扇子一收,道:“慢着。” 别人說慢着,大概沒這么强的震慑力。但师无渡此人,真真如他的外号“水横天”,仿佛天生发号施令惯了,一开口便让人不由自主听从,大家又都坐了回去,问道:“十甲已出,水师大人還有何事?” 谢怜心想:“难不成也要散功德了?” 师无渡摇扇道:“十甲已出?” 众人都不知他反问此句是何意,师青玄却惊道:“……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十甲沒出!——算上神武殿,刚才报出来的,也只有九個而已!” 众位神官一下子惊了,纷纷道:“只出来了九個?” “真的,我数了,真的只有九個!” “水师大人前面居然還有一個人???” “什么?還能有谁啊?我沒印象了啊?” 正在此时,黑夜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如白昼的光芒。 那光是灯。 如千万游鱼過江海,无数盏明灯缓缓升上来。 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如浮空的灵魂和瑰丽的梦,壮美至极,照亮了漆黑的人间。此般奇景,无可言喻,唯余凝固的呼吸和断层的言语。 谢怜怔怔望着那漫天的明灯,仿佛窒息,什么都听不见了,恍神了好一阵。過了這一阵,他才发现,有哪裡不对。 宴席之上,所有神官的目光都投射了過来。原来,那报幕神官哆嗦着手,指向了他。 谢怜懵然,道:“……怎么了?” 无人应答,谢怜又指了指自己,道:“……我?” 一旁的师青玄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对。你。” “……” 谢怜還是懵然,道:“我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那报幕神官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终于再次开口。 于是,在场百位神官都听到了一個不可置信的颤抖声音。 “千灯观,太子殿,三……三…… “三千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