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针 陈老夫人
小厮退了出去,另有一個丫鬟把林叔夜带到一個小花园,鱼池旁坐着两個人,站着一個人,站着的是個老嬷嬷,坐着的两個:一個一头银髻,年纪虽然不小,一双丹凤眼却不怒自威,這便是茂源绣庄的幕后掌舵、陈子峰林叔夜的祖母陈老夫人;另一個正陪着老夫人說话的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妇人,一张瓜子脸,虽然是女子却长着鹰钩鼻,原本颇为清秀的脸庞都被這鹰钩鼻给坏了格局。
但林叔夜也不敢怠慢,上前给陈老夫人磕头后,又对那妇人拱手說:“见過惠师。”
這個妇人姓梁,惠州府人士,闺名不外传,年纪轻轻就成为绣道宗师级人物,广绣行中只称之为梁惠师,乃是粤绣领域的顶尖高手,目前受茂源绣庄供奉,广绣行中对她评价甚高,甚至有人觉得其刺绣水平未必在陈子艳之下。
梁惠师看人时眉眼皆笑:“原来是三少爷。”
林叔夜忙說:“不敢。”這位梁惠师技艺深湛,但人品风评却不佳,林添财說這個人无恩无义两面三刀,叮嘱過对此人要敬而远之,所以林叔夜可不敢因对方叫了自己一声三少爷就对此人产生亲近感。
老太太正在喝茶,林叔夜给她磕头她也沒停下,直等将杯中茶都喝了,才开口问:“康哥儿来见我,有什么事情?”
林叔夜小名阿康,是母亲希望他康健无恙之意,叔夜是后面老师给他起的字,老太太却嫌文绉绉的,老是记不住。
“先前得老太太垂青,接掌了黄埔绣坊,”林叔夜說道:“如今有点打算,希望能得到总庄的一些支持。”
陈老夫人便问:“有什么打算?”
林叔夜道:“我准备参加一個月后的海上斗绣,如果拿到名次和订单,便有足够的押金去参加广潮斗绣了。”
“你要参加海上斗绣?”陈老夫人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在陈子峰正式接掌之前一直是茂源绣庄的话事人,孙子孙女也是她一路扶持起来的,所以不但在广绣行威望素重,在广茂源内部更是积威极深,近些年虽然退居二线,但绣行的事依旧门清。
陈老夫人望向梁惠师,梁惠师道:“海上斗绣的事,已经让南海分坊去参加了。按我們跟其它绣庄的默契,十大名庄不会派两個分坊去参与的。”
林叔夜赶忙道:“這次黄埔绣坊不占广茂源的名额,我打算自己去献绣参与。”
陈老夫人哦了一声:“入围了么?”
“已经献绣,在等消息。”
“如果你们自己能入围,那就去吧。”陈老夫人說道:“好好办事。”
“谢老太太。”
陈老夫人便颔了首,示意林叔夜可以退下,见他沒动,问道:“還有什么事情?”
林叔夜道:“孙儿近期請到了一位大师傅,来给绣坊做指导,但绣坊缺钱少人,为求能尽快发展参加年底的广潮斗绣,希望总庄這边能给一点支持。”
陈老夫人听得一阵恍惚:“你……說什么?”林叔夜虽然当众夸口過要让黄埔绣坊能参加广潮斗绣,但今年年底?老夫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叔夜道:“孙儿說,希望总庄這边能给一点支持。”
“不是,”陈老夫人的银髻微微摇动:“上一句。”
林叔夜還沒回答,一边嗑着瓜子的梁惠师咯咯笑道:“老太太,三少爷說他今年年底要参加广潮斗绣。”
陈老夫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旁边那個胡嬷嬷赶紧给她抚背顺气。
陈老夫人咳嗽停下来后,才问:“你沒跟我开玩笑么?”
“沒有,孙儿是认真的。”
陈老夫人哈哈一笑,问道:“黄埔绣坊现在有几位大师傅?几個师傅?几号绣工?”
林叔夜道:“除了孙儿最近刚請来做指导的那位,沒有大师傅,只有三位师傅,剩下的绣工二十五人,学徒八人。”
陈老夫人笑道:“那你知道广潮斗绣得是什么水平嗎?”
“孙儿知道。”
“你知道,那你還敢說今年要参加?”
其实在见到高眉娘之前,如果有人跟林叔夜說让黄埔绣坊去参加今年的广潮斗绣,他自己也会觉得荒唐,但高眉娘神乎其技的刺绣功夫却让他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壮志雄心,如果不是林添财的叮嘱,這时已经忍不住要透露高眉娘的本领以增加說服力了。
不過林叔夜知道舅舅不会害自己,所以還是压了下来,只是說:“黄埔绣坊要参加广潮斗绣,第一步得先拿下海上斗绣的名次和订单,這一步如果不成,下面也不用說了。可现在黄埔绣坊连参加海上斗绣也有些吃力,主要是缺人、缺钱。”
陈老夫人看着她,目光中有些玩味,好一会才道:“做人做事,都得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林叔夜知道会被人质疑,却仍不肯放弃:“這個道理孙儿知道,但不试一试沒法死心。”
陈老夫人眼裡掠過一丝失望,却也沒有多失望,因为她原本对林叔夜也沒抱多少期待。
她沒有再劝,只是道:“广茂源旗下有四大工房、十三個分坊,但其余十二分坊的坊主上任的时候,都只有任命,沒有地契,也沒有文书,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這……請老太太明示。”這裡头的缘故,他其实也沒弄明白。眼前這個老太太在血缘上是他的祖母,但二十年来对他们母子几乎是不闻不问,甚至轻蔑有之,打压有之,所以最近忽然将黄埔绣坊交给他,這件事情本身就让林叔夜十分意外。
陈老夫人沒說话,梁惠师在旁边笑道:“傻瓜,老太太的意思就是,這绣坊是给你了。以后就是你的产业。”
林叔夜愣了一下,還是沒反应過来。
陈老夫人道:“那是你的产业,以后如果你能认祖归宗,那就還是陈家的人,绣坊可以重归广茂源旗下。但如果不能,那你就守着這個绣坊,好好過日子吧。”
林叔夜只觉得脑子好像被闪电劈了一下,愣了一会,才低着头道:“哦,我明白了。”
陈老夫人又道:“广茂源今年年底要参加广潮斗绣,明年更是大比之年,总庄人、钱都很紧张的,沒法再匀给你什么。你若真有今年参加广潮斗绣的野心和能耐,就不该被這点小小的难处给难住。”
她话說的客气,语气上却不留转圜的余地,到了這份上,林叔夜便知多言无益,拜别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陈老夫人忽然摇头:“年轻人好高骛远沒什么,但以黄埔绣坊的底子,他想一年之内参加广潮斗绣?简直不知所谓!”
她沉吟着,似有后悔之意。
梁惠师笑道:“虽然他娘出身卑微,但毕竟是老庄主和老太太的血脉,反正已经走了一步了,不妨就等着后面看进展,万一成了,也算遂了老太太的心愿,如果闹了笑话,也扯不到老太太這裡。”
陈老夫人道:“也是。”
胡嬷嬷将林叔夜带出花园交给一個小厮后却不回去,先溜到另一进院子裡,一個三十左右的妇人正在喂鱼,這個妇人正是广东第一庄的庄主妇人陈杨氏,她身材容貌都只是中等,虽是女子一张脸却颇见煞气,旁边的大丫鬟翠娥问:“何事?”
胡嬷嬷上前,将刚才的事情低声說了,陈杨氏点了点头,翠娥塞了点银子過去,胡嬷嬷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翠娥道:“那個绣房崽,還真当自己是少爷了?白得了座绣坊,坐着收点钱也就算了,還来搞這些事情。老太太也是奇怪,沒来由地把一個绣坊送给一個野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杨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太好看:“谁說沒来由!”
“啊?难道老太太還有什么打算不成?”
陈杨氏本不想說,但转念又觉得该让心腹晓得:“她是想让那绣房崽成亲生子。”每說一個字,脸色就阴沉一分:“她是想让绣房崽生個儿子,然后過继给当家的,将来好继承陈家的家业!”
听到這裡,翠娥吓了一跳,一时不敢接口,這事可是陈杨氏的逆鳞,一点都碰不得的。
陈杨氏压着声音沒大声,但言语中的怒气却是谁都听得出来:“庄主沒有儿子,可不還有两個女儿嗎?将来招個入赘的女婿不也一样,为何一定要去找個過继!老二乱搞生不出来儿子,她就连野种都惦记上了!”
翠娥诺诺应着,不敢接口,只是她還是不明白。
林叔夜已经二十岁了,在這個时代二十岁還沒成亲算是晚了,不過贫贱人家娶不到老婆又算正常,林叔夜近几年有舅舅照拂,生活上暂时无忧,但他本人沒什么资产,出身又是那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亲事也不奇怪。
“但老太太要让他成亲生子,随便给撮合一個就是了,何必给他一個绣坊。”
“因为有另一件事情刚好凑上了。”陈杨氏道:“南海霍家,最近要嫁孙女。”
“南海霍家?哪個霍家?”
“還有哪個霍家?自然就是那個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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