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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针 股权

作者:阿菩
“你放屁!”林叔夜原本是一筷不动的,這时倒一碗酒干了,站起来,冷冷道:“你這些令人恶心的阴谋诡计,莫說未必能成,就算成了,姑姑她也不会因此再多看你一眼的!”

  陈子峰竟沒被刺激到,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我的好弟弟啊。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陈子峰也斟了一碗酒,却拿在手裡沒喝:“其实在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赢了。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過是你们在我掌心跳舞罢了。這场御前大比,不管你输也好,赢也罢……”

  他倒了另外一碗酒:“两碗酒都在我手裡呢,随便是哪一碗,都逃不過落进我肚子的结局。”

  林叔夜冷笑。

  “你不信?”

  林叔夜继续冷笑。這种虚张声势的把戏,他不会上当。

  “其实你今天来,也是我预料的一部分。”陈子峰把两碗酒都放下了:“你說我在耍阴谋诡计,但我的阴谋诡计和别人不一样,我的阴谋就算你拆穿了,也依然拿我沒办法。而且你也误会我了,我其实是希望凰浦赢的。”

  林叔夜依然冷笑。

  “不信?”陈子峰笑道:“别忘了,我有凰浦的股子。”

  “這個我心裡清楚!”林叔夜冷冷道:“虽然你绕了那么大的弯子,费了那么大的劲,骗到了我舅舅手裡的股子,但你放心,回头凰浦赚了钱,该分的红,我都会分给你。但要插手绣庄的运营,你想也别想!”

  “林添财的股子……你是說那百之二十?阿夜,我不止那点啊。”

  林叔夜忽然发怔,一股不安涌了上来。

  吴门绣庄的庄主想要去与湘云、凰浦联系,看看能否建立新盟约的时候,沈女红却拒绝了。

  她選擇在苏州会馆设小宴款待戚继光,然后对庄主說:“我們成败的关键,在内不在外。”

  “内?我自然知道关键還是在绣首你這裡。”

  “不只是我。”沈女红向戚继光敬酒:“也在戚小先生处。”

  戚继光大喜,他年纪還小,虽然自幼喜歡权奇之变,但因为年龄的原因别人都不把他当回事,這次沙盘斗绣是他第一次将胸中所学用于现实,也是第一次得到一個成年人的尊重,這個成年人虽然是個女的,却是名满天下的刺绣大宗师!

  “沈绣首客气了,客气了!”戚继光毕竟還是個孩子,智商虽高城府却還是沒有的,一时乐了起来。

  沈女红问:“我方才复盘了一下這场沙盘棋局,现在主动权似是在楚国那边……”

  “放心!”戚继光笑道:“最后我們能赢的,必赢!”

  沈女红微微一笑:“对,我也觉得我們必赢!”

  “纯阳观,還记得不?”陈子峰将一碗酒挪到嘴边,若嘬若呡。

  林叔夜心头一震!

  因为他看见陈子峰摸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契约——纯阳观拥有凰浦一成股权的那张契约!

  契约书是林叔夜写的,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以为纯阳观投钱的路子,是黄谋帮你拉的。黄谋以为纯阳观愿意投钱奔的是他的面子——其实啊,那是我帮他拉的。”

  林叔夜忽然一震战栗!

  他再想不到,陈子峰的伏笔竟是埋了那么久!

  也就是說他不是在上京之前进行规划,而是从凰浦有崛起之势时,他就已经在暗谋吞并了!

  “是不是忽然之间有些后怕?”陈子峰又嘬了一口酒,品着啧着,似乎那酒是无比的美味:“也对,如果不是我当时发了疯,你觉得你有机会站在這裡么?”

  林叔夜身形微微有些晃动,对面坐着的男人未对他加以一指之力,却让他有喘不過气甚至站不稳的压迫感。

  好一会,他才调匀了呼吸:“就算加上纯阳观的一成股子,你也只有百之三十,仍然是小头!”

  “哦?”陈子峰笑道:“不止三十哦——”

  林叔夜微微暗惊,随即稳下心神来:“霍姑娘不会卖给你的!”

  小宅,狭廊,梨树。

  屏儿道:“姑娘,他去了西安门那边,应该是去找陈子峰了。”

  “嗯,看来他兄弟俩是要摊牌了。”

  “姑娘,你……你准备帮谁?”

  “帮谁?”霍绾儿脸色有些冷:“我自然是帮自己!”

  “帮自己……如果你两不相帮的话,他斗得過陈子峰嗎?那個陈子峰他,他!他简直就像一條毒蛇!我到现在想起都還害怕着。”

  霍绾儿转头,看着屏儿:“你這是帮他說话?”

  “啊?我,我沒有!”

  “你刚才那句话,就是在帮着他啊!”霍绾儿道:“每次他来,你都沒给他好脸色看,我還以为你是真讨厌他。”

  “我……唉!他负了姑娘,我是恨他。但他至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霍绾儿嘴角露出点笑意,但這笑意不是得意,不是轻蔑,却带着点凄婉:“但這個好人,心却不在我身上,那他的好,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霍姑娘的确沒卖。”陈子峰拿出了另外一张纸:“但黄谋卖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林叔夜感觉自己的双腿竟有些无法支撑,手一撑,终究還是坐回了椅子上。

  林添财盯着杨燕武,杨燕武磕着瓜子。

  “干嘛?”杨燕武嘲笑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为什么說這么久?你们到底還安排了什么局?”

  “他兄弟俩的事情,你着什么急。”

  “兄弟?”林添财冷笑:“难得!杨大管库背后說话,竟会承认我外甥和陈子峰是兄弟。”

  “虽然是趁人之危,但他能在一年之内把凰浦做到今时今日的局面,确实有资格当会首的兄弟,至少比陈老二强。”杨燕武喷出口中的瓜子:“不過也就到此为止了!”

  “拿捏黄谋其实很简单。潮康祥内部斗争也是很激烈的。”陈子峰酒不多喝,只嘬了一口就施施然放下了:“黄谋是潮康祥的,但潮康祥不是黄谋的,就算他老子死了也轮不到他!黄二舍,黄二舍——老二永远都是老二!他這次在京师又捅了篓子,欠了一大笔钱,如果不是我替他把账抹平,再给他兜底,他回广东之后,就得被他大哥清算。”

  林叔夜心中一凛,陈子峰对黄谋的算计,竟然深入到潮州府那边,這种深远的机谋的确非自己所能及!

  也怪不得他能在广东丝绣行会首的位置上一坐十余年,若不是去年因为高眉娘而发疯,怕是谁也撼动不了他!

  “你跟他所谓的结拜,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陈子峰终于又摸出一张契约来:“有血脉的兄弟都不见得可靠,结义的兄弟能有什么用?”

  看到那张契约,林叔夜就确定陈子峰沒有虚张声势。

  他从来沒觉得黄谋是多讲义气的一個人,但他也沒有料到這场背叛会在這個时候、以這种形势到来!

  “林添财的二十,纯阳观的十,再加上黄谋的十五……”陈子峰屈着手指,像一個小学生一样笨拙地用手指头算数:“二十加十再加上十五,嗯,我现在有凰浦四十五的股子了——比你和秀秀加起来都多了呢。三弟,你說說,咱俩之间,现在谁是大董,谁是小董?”

  林叔夜眼睛都有些发红了,虽然還未過半,但陈子峰的确已是凰浦最大的股东了!他忽然也就明白了刚才他那句话的意思——

  “所以就算御前大比我們赢了……”

  他說不下去了,陈子峰替他說:“对,就算你们赢了,我也赢了!這是已经注定了的事情。”

  陈子峰将两碗酒都拿了起来:“姚凌雪赢了,我赢;秀秀赢了,我還是赢——你看,我怎么都会赢的,对吧?三弟。”

  林叔夜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乱了!

  哪怕是沙盘斗绣出现再大的危机他都還能冷静,但现在,他却实在无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结果。

  “当然,你也還沒输晒!”陈子峰笑道:“去问问霍姑娘吧,现在能帮到你的就只有她了。你能不能掌控凰浦,只在她一念之间。”

  话說到這裡,林叔夜已经沒有继续留在這裡的必要,陈子峰又开始吃饭了,饭菜都凉了,他却吃得贼香,就在林叔夜即将离开时,陈子峰忽然停了停咀嚼,第一次含着饭,笑着說:“放心吧,老三,虽然你绕了那么大的弯子,费了那么大的劲,却都为我作了嫁衣,但你放心,回头凰浦赚了钱,该分的红,我都会分给你的。不過凰浦的经营嘛,還是交给我吧。”

  从后门出来,林叔夜几乎走路都有些不稳。林添财扶住了他,同时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阿夜你怎么了,喝酒了?你怎么当着陈子峰的面喝酒啊!”

  “沒事,我沒事!”林叔夜看到有一口井,冲了過去,打出一桶水来,泼向自己的头,让自己保持清醒!

  “阿夜,你到底……”

  “舅舅,我现在不想說话!”林叔夜此刻的心中对林添财是不能无怨的。

  如果不是林添财犯浑失了那百之二十的股子,那就算黄谋背叛,他们舅甥還有高眉娘,三個人加起来的股份仍有一半,那样就能握住凰浦的命脉了。

  陈子峰說的不错,如果姚凌雪赢了,自己自然也就败了,可就算凰浦赢了,陈子峰也沒输!

  他已经是凰浦最大的股东了,如果霍绾儿再倾向他一些,那凰浦的命脉就随时落在了他手裡。

  如果到最后是陈子峰掌控了凰浦,那這一路走来還有意义嗎?就算高眉娘赢了御前大比,最后一切却不都成了一件捧给陈子峰的嫁衣?

  广茂源虽然败落了,陈子峰却依旧能通過凰浦重新登顶——凰浦在御前大比走得越远,陈子峰就能登得越高!

  “哈哈,哈哈!”林叔夜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癫狂,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话!這一年来所取得的成就,转眼之间统统都成了笑柄。

  林添财从沒见林叔夜這样,他想劝,却劝不了,猜着发生什么,却又害怕,心裡头既纠结又惭愧,好久才說:“阿夜,你不說就不說,舅舅沒本事,但舅舅只是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舅舅都站在你這边。你不是一個人,出了什么事咱们都一起扛!”

  毫无养料的一句话,但因为是出自至亲之口,叫林叔夜勉强打起了精神。

  不错,自己還有亲人!

  還有能够信任的亲人!

  他陈子峰再怎么算尽机谋,但像他那样的人,他能有可信任的人么!

  他只有他自己!

  “现在去见霍姑娘。”林叔夜抹了一把脸:“我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看法。”

  只要霍绾儿還站在自己這一边,那陈子峰也就仍然夺不走凰浦!

  对于林叔夜的到来,霍绾儿毫不意外。而這一次屏儿给林叔夜开门时,也沒像前两次一样甩脸,但她却发现,林叔夜竟然沒觉察到這個,屏儿觉得林叔夜变了,以前的他君子彬彬,哪怕是对自己這样的下人也会顾虑感受,现在却眼神发直,完全当自己不存在。

  “你来了。坐吧。”

  霍绾儿仍然坐在梨树下。

  這一次,水正在滚。

  林叔夜沒有动手泡茶的意思。

  霍绾儿只好自己泡了茶。

  林叔夜就像一個客人一样,接過茶,呡了一口。

  京师人口百万,喝水用水都成問題,普通人家喝的井水都带着一点苦涩味,但這一杯茶却跟之前完全不同。

  “换水了。”不算寒暄,這是林叔夜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霍绾儿微微皱眉,察觉到眼前人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這种变化是她沒预料到的,却還是接了口:“玉泉山上的水,今儿個我也是第一次喝。”

  “谁送姑娘的?”林叔夜忽然敏锐了起来。

  霍绾儿出身低微,本身并不是非常懂得享受的人,甚至不会在享受上花费太多精神,虽然她多智深慧,但成长期形成的习性是一個人终身无法改变的。

  霍绾儿忽然就猜到了林叔夜变化的根由。

  “你见過陈子峰了?”

  “嗯。”

  “他跟你說什么了?”

  “姑娘觉得他会跟我說什么?”

  霍绾儿眉头一皱:“我今天心情虽然好了些,但也不想跟你打机锋。”

  “姑娘为什么心情好了些?”

  霍绾儿眉头才松开些又重新锁起:“林叔夜!有什么话你直接說!不要在我這裡发癫!”

  “好,那我直說了。”林叔夜放下茶杯:“广州的纯阳观,买了凰浦百之其十的股子,這事的背后其实是陈子峰。我舅舅入了他的局,被夺了百之二十的股子。黄谋的百之十五,也被陈子峰夺了。也就是說,现在陈子峰变成凰浦最大的股东了。”

  霍绾儿有些意外:“他竟然這么快就跟你摊牌了。”

  林叔夜心有些凉:“原来姑娘早知道了。”

  听了這话,霍绾儿微微一惊,赶紧道:“他要买我手头的股,我沒答应。”

  “但你也沒有告诉我他已经拿了凰浦的四成五!”林叔夜道:“霍姑娘,婚姻之事,是我负了你。或许我也沒资格要求你什么。但黄谋让我稳住你的时候,我却做了让你很生气的選擇。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還是沒拖着你瞒着你,我觉得我需要待你以诚。我原本以为,就算……至少我們還能做交心的朋友,嗯,我错了。”

  屏儿在旁边听到有些慌乱了,她前面几次都很适时地帮了腔,但這次不知怎么的,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霍绾儿的眼神也带着些许混乱,她多智谋通机变,却沒料到林叔夜今日的反应。

  陈子峰对她說過,现在的形势是她拿捏林叔夜最好的时机,因为林叔夜能否掌握住凰浦,关键就在自己手上。

  霍绾儿一直觉得自己是很理性的,但面对精神状态明显处于败落中的林叔夜,她竟开不了這個口。

  在她還沒想好自己的决断时,林叔夜已经站起身来了,霍绾儿脱口而出:“你要走?”

  “我要问的已经问了,留在這裡……還能做什么呢?”

  林叔夜的腔调,带着丧气。

  在陈子峰处出来时,他只是有些倾颓,而来到這裡,再确定霍绾儿真的瞒了自己,他才真正的变得丧了。

  他告了辞,沒等霍绾儿回应便转身走了,沒有走得很快,也不是故意走得很慢,只是他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掉了八九分,所以每一步跨出去都显得吃力。

  霍绾儿忍不住,叫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求我!”

  林叔夜停住了脚步。

  “现在我能帮到你!也只有我能帮到你!”她說。

  林叔夜站在那裡,却沒有回头。

  霍绾儿继续道:“海上斗绣那次,你来求我了,我也帮你了。现在也一样的。”

  過了好一会,似乎有风吹過?总之林叔夜的袖子是有些抖动的。

  他终于回了话,却沒有回头:“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我們還不认识,但现在……”林叔夜好像笑了,那笑声却叫人觉得可怜:“那时候我們是陌生人,我却开得了口向你求助,现在却……人真是奇怪啊!”

  說着他就走了,轻轻地走了,也不忘轻轻地带上门。

  他仍然用尽力气恪守着礼貌,仍然是個彬彬君子。

  霍绾儿扶着小桌子,很吃力地坐下。

  分明只是一次小小的隐瞒,后果就這么严重么?

  “屏儿,我……我错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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