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针 林添财剃头
外头的二十几個学徒仍然按照先前的安排分成三伙,但吴嫂脱离、刘婶也专心管库,便另外提了三個女绣工起来做伙头,這三個女绣工都是在领悟高眉娘点拨后进步最快的,黎嫂总管三伙——原本她除了管事之外還要做大量的绣活,现在旧单子都被林叔夜撕了,她的時間就空出来一大半,除了做点管理、指导学徒之外反而還有大量的時間钻研刺绣了。
每天都有一些下手活经喜妹的手送进后园的独屋,送进去后就沒出来,如此足足八日,独屋的门才呀的打开,黄娘走了出来,一张脸都因长時間不见阳光而有些苍白。
林叔夜看得有些担心地說道:“虽然在赶制绣品,但也别因此累坏了身体。”
独手黄娘冷冷看了他一眼,林叔夜虽然是庄主她却好像根本沒将他放在眼裡一样,冷冰冰說:“姑姑让你进去。”
林添财眉头皱起,心想這独手娘们怎么跟那個丑娘们一個德行?进了屋子后,只见高眉娘坐在绣架旁,独手黄娘就走到另外一边站着,态度都变得温顺,林添财见了心想:“這独手娘们对這丑娘们倒是服气得很啊,是了,一定也是被丑娘们的针法折服了。”
高眉娘指了指身边两個盒子:“如果海上斗绣都是仿照广潮斗绣的规制,那么应该会有三次献绣的机会,這是其中两份。庄主收好。”
林叔夜要打开看时,却发现盒子贴了封條,封條上還盖了一個飞凰印泥。他怔了怔,就听高眉娘說:“献绣之前,所有人都不能打开。”
所有人,那就包括林叔夜了。林添财心裡又不舒服了,林叔夜却毫无芥蒂地微笑着:“好。”
林添财插口问道:“三件献绣的话,這才两件?還有一件呢?”
“我還沒想好。”高眉娘說。
林添财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我還以为你乜事都心有成竹呢,原来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独手黄娘见他敢顶撞高眉娘,眉头就是一竖。
高眉娘却轻轻一笑,這一笑不像平时那样的淡笑,连眼角都能看见褶皱,跟着抬头望林添财头上一瞥。
“干嘛?”林添财问林叔夜:“我头上有东西?”
林叔夜往舅舅头上扫了一眼:“沒有啊。”
就听高眉娘說:“是多了点东西?”
“多了什么?”
“头发啊。”高眉娘轻轻笑道:“当初不知道是谁說,如果海斗的入门献绣能過,就把头发剃一半的。”
林叔夜甥舅都沒想到她竟然還记得這個,不由得愕然,林添财张大了嘴巴,就连独手黄娘的脸色都忽然有些变化,像是诧异。
林叔夜忙說:“那是舅舅的一個笑话。”
“是笑话么?”高眉娘淡淡道:“那也行。”
林添财哼了一声,忽然转身跑出去了。林叔夜捧着盒子也要出去时,高眉娘叫道:“庄主留步。”
林叔夜回身,就见高眉娘眉头似乎有些抟起,忙问:“姑姑有什么为难嗎?”
高眉娘道:“斗绣分献绣和现场斗绣两大门类,献绣的最后一件要做什么我固然還沒想好,便是现场斗绣,也還有难处。”
林叔夜倒是有些奇怪了,高眉娘向来目空一切的——当然她真有這個资本——现在居然会对现场斗绣感到为难,不禁道:“姑姑是担心现场斗绣会遇到不可预测的高手嗎?”
独手黄娘听了這话,哼了一声,又嗤的一声冷笑,似乎是觉得林叔夜這句话显得很无知。高眉娘看了独手黄娘一眼,黄娘就過去将门关了。
“遇到什么人,我倒是不怕的。”高眉娘淡淡說道,這时屋内再无第四人,她轻轻将飞凰面罩揭下,這件屋子是南方的民居建制,卧室顶上有一個半尺见方的小天窗,窗口用琉璃封着,却能让日光月光透射进来刚好照在床前的那片区域。這时高眉娘侧着脸,复原的那半边刚好对着林叔夜,琉璃天窗的阳光投射进来,把這张脸照映得如同一块美玉一般。
林叔夜忽感一阵心烦口燥,就听高眉娘說:“刺绣是個慢活,所以就算是现场斗绣,很多时候也不可能让人一针一线从头绣起,那样根本来不及。”
“那……”林叔夜的心思转了回来:“那怎么办?”
高眉娘道:“那就得预先备绣了。”
“备绣?”
“对,备绣。”高眉娘說道:“主考方出题之后,如果参与者沒法从头到尾刺织出来,就必须提前准备各类半成品以应付各种考题,可以备了东西最后却用不上,却是不能不备。”
林叔夜道:“這個自然!”
高眉娘继续說道:“各大绣庄在广潮斗绣之前,几乎会将各种半成品准备得应全皆备……”
林叔夜惊道:“考题难以预测,如果要应全皆备,以刺绣门类之繁多,那可得多少种绣品啊!”
独手黄娘冷哼道:“往少裡說,几百件是要的。”
几百件绣品,而且要用来参加斗绣的,這几百件就都是下過心血的精品了。這种水平的绣品,每一件都是钱,就算是半成品,其价值也高得难以估量。
林叔夜怔了好久,终于叹道:“怪不得历年广潮斗绣,能屹立不倒的总是十大名庄,原来這斗绣拼的不仅仅是大师傅们的能耐,還有财力物力啊!”他了解广潮斗绣的流程,但毕竟沒参加過,一些非参与者不能了了的细节便不知其详。
“不错。”高眉娘颔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林叔夜的态度竟似温和多了。
林叔夜道:“以我們凰浦的财力物力,恐怕……恐怕是难以承担的。”
几百件精品刺绣,纵然是半成品,怕是把林添财卖了也凑不到一半!
“何止是财力?還有人力和時間!”独手黄娘冷笑:“你以为這些半成品,市面上都能买得到嗎?那都得绣庄的师傅、绣工们按照斗绣的要求赶制的。要在预定時間内赶制出几百件半成绣品,這考的就是绣庄整体的实力!”
“若是這样,那我們怎么办?”林叔夜說:“我們绣庄不但财力不足,人力時間恐怕也不够啊。”
高眉娘点头:“是啊,所以就只能押题了。”
“押题?”
“嗯,押题。”高眉娘道:“如果能知道往年海上斗绣的赛程,那么根据往年的情况进行推测,当能将备绣的数量压到十分之一。”
林叔夜心头一喜,說道:“我這就让舅舅去打听往年的情况。”他行动力很强,說着就要转身开门,却被独手黄娘的冷笑打断。
“等到你打听完,菜都凉了。”
高眉娘微微一笑,說:“其实历年来斗绣的情况,黄娘都知道。”
林叔夜不禁又喜又奇。
又听高眉娘說:“所以過去這几日,我和黄娘除了赶制绣品之外,也在商量着押题的事情。”她這边說着,黄娘那边已经拿出了一张单子。
林叔夜便猜這张单子便是押题了,先是欢喜,但接過单子之后,神情却又变得沉重起来。
“庄主有难处?”高眉娘看了過来,琉璃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在她半边脸上流转着。
林叔夜又将单子扫了一眼,說道:“姑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這是我的事情了,我去想办法。”
便在這时门呀的一声,林添财推门而入,高眉娘身转头侧,露出了另外那一边的脸。
林添财陡然看见那夜叉一般的脸,捂住了眼睛:“麻烦你把面罩戴上吧!我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独手黄娘怒道:“你胡說什么!”
高眉娘冷笑着戴上飞凰面罩,再看林添财的头,忍不住哈哈而笑,原来林添财的头竟然真的剃了一半,变成了個阴阳头,又丑又怪。
林叔夜失声叫道:“舅舅,你這!”
林添财将一個小袋子往高眉娘一扔:“给!這是老子的头发!哼!”
林叔夜叫道:“舅舅,你何苦如此?”
林添财冷笑着:“老子宁可被人笑话上一两個月,也不想看這娘们的脸色!”
高眉娘摸了摸布袋,对林添财反而高看了一眼,站起来福了一福說道:“林揽头有魄力。眉娘得罪了。回头绣一顶帽子赔罪。”
林添财反而愣住了,随即哼哼道:“用不着!”
舅甥俩出去后,黄娘关上门,忽然沒头沒尾地說:“姑姑,你……你有些变了。”
高眉娘看着门,仿佛能透過门板看见那俩舅甥的背影一样:“他们……他们是好人。”
独手黄娘皱眉:“小的那個不好說,老的那個,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曾经……”
高眉娘摆手:“他的過去,我沒兴趣。”她摘下了面罩,半美半丑的脸上又恢复了倨傲与冷漠。
独手黄娘便住了口,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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