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针.霍绾儿
陈子艳毫无表情地检视着一套官袍,這是当今皇上要赐给首辅大学士张璁的礼服。
忽然有個宫女走了进来。
“什么事?”陈子艳和气地问道。在广州绣行,她的地位有如天上云,但在這皇宫大内,一切都得谨慎,哪怕眼前這人算是她徒弟,却也得结好。
“广州那边送来的东西。說是老夫人送来的。”
“祖母?”陈子艳有些意外,這些年来,或年节或生日,家裡也不是沒送东西来,但一般是以大嫂的名义送来,裡头再包含祖母、大哥的书信物件,却从来沒像今天這般,是祖母的名义送来,還只是一包东西。
這究竟是什么?陈子艳便知道包裡的东西多半不寻常。
她拿了出来,回到裡间,這才打开,从包裡掏出来的却是一块劣质的百花台布。
陈子艳就皱了眉头,這样的东西也值得祖母万裡迢迢地送来?她心知有异,便摸了起来,摸着摸着,一开始是不屑兼不解,终于摸到了花朵之中的隐线,忽然间全身剧震。
她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再次摸過去,這一回终于摸清楚了,可越是摸清楚了,却越是惊骇!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她将百花台布抖开,借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终于看见了那若隐若现的隐蝶!
“百花藏蝶,隐线续丝……是她,是她!可是……這不可能!”
高眉娘又开始闭门刺绣,前面工坊這边流水价将加工過的绣地送进去,后园独屋每天开门两次,如此花了七天時間,改制出了三十二件半成品。
期间林叔夜送了两次画稿进去,她都不满意,第三稿出来,高眉娘开门看過之后,才欣然說道:“对,這感觉对了。”
又三日三夜不休息,在独手黄娘的帮助下赶制出最后一幅作品并封存。
独屋的门打开,林叔夜走进去时,只见独手黄娘瘫在绣架旁,高眉娘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指了指旁边的一個盒子,和上次一样,上面也贴了封條。
“可以准备,去澳门了。”說完這句话,她就闭上了眼睛倒在床上。
林叔夜惊呼叫道:“姑姑!”上前一摸,只觉得她额头冰凉冰凉的,心中便如有一团躁火被燎了起来,担心得不行,又见独手绣娘趴在绣架上哼哼着,赶紧請了医生来看。
“倒也不算大事,两人都只是用神過度,待我开两副药,喝下就好。”
林叔夜道:“她俩一個额头冰凉,一個额头滚烫,怎么是一样的?”
那個医生倒也颇有门道:“那是体质不同之故,所以同因不同症。”他开了两副药,一副三剂。
高眉娘這一睡就昏迷了一天一夜不醒,药水粥汤都靠刘婶给灌了下去,独手黄娘则发高烧,汤药灌下去发汗后体温稍退,之后也是半病半醒。
林添财道:“這东西倒都准备好了,可她俩這個样子,這海上斗绣還去不去得成?”
林叔夜看着两人的样子,說道:“先将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再等两天看看,如果姑姑身体能恢复便去,如果不能恢复,那便再說。”
林添财道:“也只能如此了。”
幸好高眉娘第二天傍晚就醒了,醒来后体温也渐渐恢复正常,人虽显得有些疲倦眼神却已经清明,似乎只是大睡一场,反而是独手黄娘依旧高烧不断。
這时赛期将近,她对林叔夜說:“准备上路吧……”叹了一口气:“黄娘看来是去不了了。让她好好养着。”
林添财早将都准备好了,因黄娘不能随行,梁哥自闭不愿出门,高眉娘便让黎嫂跟上,由刘婶看家,加上喜妹,一行人便前往澳门,刘三根驾船,這一趟比上次人员便多了一倍。
来到澳门,却见這裡的市集上摩肩擦踵,热闹得不得了。林叔夜看了后說:“看来這海上斗绣,也把澳门行情给带动了呢。這個大比的主办方,胸中大有丘壑。”
林添财嘿嘿了两声,林叔夜问他:“舅舅知道什么?”
“嘿嘿!”林添财压低了点声音,說道:“因为我們自己要参加海上斗绣,所以這段時間经常左右打听,我跟你们讲,听說推动這海上斗绣的幕后金主,最大的一家就是广茂源。”
林叔夜先是诧异,诧异過后就变成了钦佩:“是大哥?”
“嗯,听說就是陈子峰搞的。”
林叔夜忍不住赞叹道:“大哥深谋远虑!他真是经商的奇才!粤绣一行有他掌舵,不兴旺都难啊!”
他们說话的声音不高,但也沒避着旁边的高眉娘,飞凰面罩下的眼睛扫了過来,跟着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林添财道:“也就是模仿广潮斗绣,办一個海上斗绣而已,我觉得他就是乱花钱瞎折腾,算什么深谋远虑。”
高眉娘朝他看了過来,她跟林添财向来不对付,只是沒想到也有他說出来的话让自己觉得顺耳的时候。
林叔夜却道:“這可不是乱花钱、瞎折腾!這事如果办好了,干系可大着呢。不止是对陈家,对粤绣之提升,乃至对整個大明丝绣行业的影响,怕都是难以估量!我大哥他当真是個奇才!”
“陈子峰真是個奇才!绣行之中出了這样的人物,也是异数。”
几乎相同的言论,来自一艘刚刚开拔出港的海船,船舱之中,坐着一個年约双十的女子,相貌端庄秀雅,因为从来沒出過海,海船动荡让她每每欲呕吐,却仍然强忍了下来。
霍绾儿是個极端理性的人,理性到即便沒外人看到的地方,也還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因为海船动荡、脏腑翻腾而身子歪斜。
旁边的丫鬟道:“姑娘,那陈子峰奇才不奇才的,跟姑娘有什么关系,你不远百裡从南海跑来,還要坐船出海,真是何苦来着。”
“可未必沒关系……”霍绾儿用丝巾捂住了口鼻,以阻时刻要喷涌出来的脏腑恶气:“祖父让我自择夫婿托付、自择一业安养,我看上的,便是這丝绣……”
恰好一個海浪拍来,将海船又荡了一下,打断了女子的言语。
這個秀雅端庄的女子,便是陈杨氏口中的那個霍家孙小姐,当代重臣霍韬的干孙女。她虽然也姓霍,却是霍家的旁支,出了五服的门户,所以从小家境贫寒,七岁时因一個机会进了霍家,因磨得一手好墨水,便被霍韬留在了书房,一开始只当一個丫鬟用着,后来知道是同宗,赶紧按照辈分认作了孙女——霍韬是士林领袖人物,以同宗幼女作婢是会被读书人诟病的——从此之后霍绾儿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大改变,磨墨整书之余,也有了读书的机会,霍韬偶尔指点了两句,发现她竟能举一反三,惊喜之余也对此女又看高了几分。
霍绾儿不但读书有天分,为人处事也很有分寸,相处下来霍韬只觉处处贴心,一开始认干孙女只是为了不贻人口实,到后来就真当孙女对待了。但再怎么觉得贴心,毕竟不是嫡亲的孙女,年纪大了也不好留着,因此便有了出阁之许。
因长年伴随霍韬,霍绾儿的见识眼界自然而然就高了,不過难得的是她拎得清世态好歹,看得明人间险恶,也并未真将自己当成千金小姐,知道自己若去求嫁個官宦人家,以霍韬如今权势未必不能,但過门之后的处境却是福祸难知,因此不求于归高门显贵,只求夫婿人品佳良。
霍韬见她如此反而更加中意,又许了一份嫁妆:可以在霍家产业之中择一处庄子,或者在广府佛山择一业经营。
霍绾儿一番思索之后便選擇了后者——霍家的田庄是有数的,霍老嫡亲的子孙都盯着呢,自己毕竟是血脉外的人,平白拿了怕是会被霍家嫡亲子孙猜忌,往后說不定要生出事端来,就算霍老镇着,日久天长也要生罅隙。
倒不如择一业经营,以霍韬如今的权势,只要露出风声,都不用霍府自己出钱,自然有人会来行方便、作投献,自己再用心经营,将来有了成果,還可以反過来分一部孝敬霍家,如此一来反而能与霍府形成利益共同体。
想明白了這一点后,霍绾儿便不再犹豫,于广佛之间挑选产业,挑来挑去便挑中了刺绣——一来自己一個女子,经营刺绣正合适;二来這個产业切入小,不像盐铁那样敏感凶险;三来等以后站稳脚跟,从刺绣往上延伸,又可能可以向丝布业发展,前途不可限量。
果然霍韬听說她想经营刺绣后也十分赞成,儒家最重“男耕女织”,义孙女去做刺绣对他的官声不会有任何妨碍,当下放出风去,不两日便有丝行、布行、绣行的人来行方便,其中以茂源绣庄献上的“礼物”最合心意。
于是短短数月之间,广绣行裡便有了“霍姑娘”這号人物,她暂时沒有铺面、沒有绣庄,手底下甚至還沒有绣工,但所有知情人却都知道她会有的。
但霍绾儿也并不想坐享其成,她知道以霍韬的面子自己要白吃几年饭容易,但想要长久终究還是得真正入行,因此便寻求机会介入广绣行的事务,知道這次海上斗绣的事情后自然也不会错過,而广绣行的人知道她意愿之后自然也就顺水推舟,邀請了她来当海上斗绣的主评之一——這其实也是斗绣的惯例,历来斗绣的主评并不全是绣评人,其中不乏达官显宦,這不仅由于他们手中握有权力,也因为他们才是顶级绣品的消费者,斗绣去到最高层面,主评甚至就是宫中的贵人:贵妃、皇后甚至太后、天子——所以茂源绣庄安排霍绾儿来做海上斗绣的主评之一,无论是广绣行還是潮绣行对此都沒有意见,這位“霍家姑娘”据說是服侍過太后的人,這等通了天的人物来主评海上斗绣,无形间其实也是给海上斗绣提供了一把保护伞呢。
而霍绾儿這边在受邀之后也设法去了解這海上斗绣的各方面情况,一开始還以为這只是陈子峰折腾出来的一個面子比赛,但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這海上斗绣的背后所牵涉到的利益之大,竟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又一個海浪拍来,打断了霍绾儿的思索,她沒忍住呕了出来,丫鬟屏儿服侍過她之后,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說道:“斗绣什么的,咱也不当回事,不過听說這次陈家那個夜少爷也会参加。”
“嗯?”霍绾儿的心主要放在事业上,所以一时竟沒反应過来。
“就是茂源绣庄那個庶出的三少爷啊。”
霍绾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要說,這位夜少爷的出身,也真是太差了些。”屏儿說道:“不過我让人偷偷去相過,他本人长的還蛮俊的,听說還读過书,出口成章呢,這两件倒還能跟姑娘配一配。”
霍绾儿呸了丫鬟一口:“胡闹!”
“姑娘居然還会害羞!”屏儿嘻嘻笑着:“许多事情,别人都有爹娘兄弟帮衬,姑娘這边,却总是姑娘自己设法,但有些事情,姑娘不好想、不好做,不就得屏儿帮姑娘想、帮姑娘做了?”
霍绾儿手指在丫鬟脸上重重一点:“行了!别說了!羞死人!”她虽然理性,但毕竟是沒出阁的姑娘家,听到這种话不免有些难为情。
屏儿是疍家女出身,所以不怕风浪,能被霍绾儿带在身边于她乃是良遇,两人名为主仆,情同姐妹,這时候话题說开了,便一股脑倒出来:“那個夜少爷虽然出身不好,但听說广茂源给他配了资产,是一座绣坊,地方在黄埔,這却不与姑娘所谋暗合了?”
听到這裡,霍绾儿反而沉吟了下来,一涉及到利益算计她就格外冷静。
“另外,”屏儿說:“广茂源的庄主一直膝下无儿,只有二女,据陈老夫人說,似乎還在考虑将来夜少爷娶妻生子后,如果生有男丁,要选一個過继给陈庄主继承广茂源呢。”
霍绾儿哦了一声,淡淡道:“有心了。”
屏儿說道:“姑娘,這次海上斗绣,咱们就趁机相一相這夜少爷吧,看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俊。”
“男儿最重要的是品性。”霍绾儿說:“出身、家财、相貌,那都在其次。”
屏儿嘻嘻笑道:“出身、家财,屏儿替姑娘去打听了,相貌和品性,那就姑娘自己去相了,嘻嘻。”
這时又一個海浪打来,船舱一晃,霍绾儿的身子也跟着一晃,這回却沒有呕吐,屏儿笑道:“一說起未来姑爷的事,姑娘都不晕船了。”
霍绾儿薄怒起来,骂道:“你個小丫头片子,越来越沒大沒小了!”
幸好這段航程不算很长,沒多久便到达一個小岛,小岛的背风处海湾已经停泊了七八艘大船,听到消息有一艘船迎了過来,站在船头的正是這次海上斗绣的主评审梁晋,等船停稳了,他便跳過来道:“咱们這次海上斗绣真是倍有面子了,连霍家孙小姐也纡尊降贵来做评审!梁晋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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