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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针 艺的力量,道的超脱

作者:阿菩
黄谋坐在八仙桌东首,扫视全场,心裡掂量着這场舱内博弈能为自己带来什么。他是潮康祥黄家的二公子,在广东刺绣行,潮康祥排老二,在潮康祥继承人排序上,他黄谋是老二,到了這海上斗绣场的决策圈裡头,他仍然是排老二——只不過這一刻,形势似乎变了。

  這一张八仙桌,坐着三個人。三個人,其中两個便是這场海上斗绣的三大股东代表之二。

  上首的位置空着,因为代表广茂源的陈家二少死了!

  佛郎机人克裡斯托瓦坐在下首,這场海上斗绣,他出了不少钱的,也因此搭上了不少有实力的绣庄——对于欧洲人来說,大门選擇性开合的大明帝国裡面什么情况他们是两眼一抹黑,所以能通過斗绣搭上有实力的绣庄,从中购买到高质量的丝绸、刺绣,便已足够成为他们领先同行的重要资本。

  可现在面对一场杀人事件——尤其死者還是广茂源的少东,這事他就想有多远躲多远,尽管他已经学会了一些中国话,這时却装聋作哑。這年代欧洲人在全世界都横冲直撞,只有在大明吃過不小的亏,正德末年屯门战败、嘉靖初年西草湾再败,之后就暂时老实了。

  于是,开场白似乎就落在了东首的黄谋身上。

  “陈二少的死因,查清楚了嗎?”

  站在旁边的梁晋走上来一步,說:“是醉酒后被利刃割破了咽喉,流血過多而死。”

  “凶手呢?”

  “不知道,昨夜陈二少似乎不大愉快,自己喝闷酒,等他的伴当一早开门去看,人已经沒了。”

  黄谋点了点头,环顾舱内诸人——除了围桌而坐的三人之外,還有梁晋、蔡有成、徐博古、胡嬷嬷,梁、蔡、徐是三大评审,而胡嬷嬷是作为陈老夫人的代言人站在了這裡。

  微一沉吟,黄谋說道:“我們不是官府,缉凶破案的事轮不到我們管,但我們也不是强盗,自不能草菅人命。再說死的又是广茂源的二少东,所以這個事情,自然不能轻易就算。”

  他說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面对胡嬷嬷說的,胡嬷嬷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黄谋跟着道:“可是海上斗绣,才进行到一半,如果這时候向香山县报案,上面彻查下来,不但這场海上斗绣将半途而废,以后的海上斗绣也别想办了——這一点我想诸位也都清楚。胡嬷嬷,你說呢?”

  胡嬷嬷沒有說话,不過她也知道黄谋所言不虚。

  黄谋最后下了结论:“因此黄某人的意思是:一,這件事情暂时按下,秘而不宣,海上斗绣继续进行;二,立刻通报广州,告知陈会首;三,后续如何解决,我等唯陈会首马首是瞻——诸位以为如何?”

  梁晋望向胡嬷嬷——他是海上斗绣的评审首席,整個斗绣几乎就是他在张罗,所以自是不希望斗绣半途而废,不過陈子丘横死在這裡,也让他压力极大,毕竟他是靠着陈家的供奉才能走到今时今日。

  胡嬷嬷思前想后,海上斗绣是家主陈子峰花了极大功夫才促成的,自然不能因一個败家弟弟的死而中断,不過以陈子峰对亲情的重视事后恐怕将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式的追究,但那已经是后面的事了。

  “黄二少的话,老身沒有意见。”

  梁晋见胡嬷嬷点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黄谋又望向其他人。

  克裡斯托弗连忙摆手:“当然,当然!我們是遵守大明律法的商人,愿意听从黄先生的安排。”

  蔡有成自然捧着自家人,徐博古是客卿,从利益上也不希望海上斗绣就此夭折,因此也都赞成了。

  眼看场面已经落入自己掌握,最后黄谋才小心翼翼地问八仙桌的对面:“霍姑娘觉得呢?”其实他并不太将一個女人放在眼裡,只是這個女人背后的家族太過可怕,霍家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让這海上斗绣灰飞烟灭。一個自带权势的人,不怕她精明,就怕她见识短胡闹。

  霍绾儿坐在八仙桌的西首,一直沒有說话,直到這时才道:“自然不可。”

  众人内心都是一紧,便是黄谋也是心头一突,难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霍绾儿道:“国有国法,岂能私认私定?诸位若认为可以如此,眼中還有《大明律》么?”

  众人听得心头大慌张,梁晋嘴角抽搐、蔡有成退了两步,徐博古连连咳嗽,就连克裡斯托弗都忍不住摸了摸藏在裤腿裡的火铳,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他這是一位尊贵的女子、其祖父能影响整個帝国的政治走向,万万不可冒犯,他就忍不住要撕开文明的面纱了。

  黄谋轻轻咳嗽了两声,道:“那霍姑娘认为,我們应该将尸体抬往香山县?請县尊断案?”

  霍绾儿笑了:“香山县者,北界顺德、西界新会、新宁,东至伶仃洋、南至大海。這裡是哪裡?這裡是大海之南啊。虽是大明海疆,但海上的事却不属香山县管。你去报案,看哪個县尊敢接這状子。”

  黄谋听了這话,心想原来你并不糊涂,接口道:“对啊,所以才让人为难。”

  霍绾儿道:“海疆防御,归于卫所,但卫所管军不管民,有广州府人士渡海时遇风,飘到這无名荒岛后暴毙,這属民事,广海卫也不能管這事。”

  黄谋道:“那该怎么办?”

  霍绾儿道:“所以如果真要公事公办,這事报到香山县,县尊必不敢自专,而必上报广州府,府尊也未必敢自专,必报六部,但此事涉及律法空白,刑部、礼部、兵部三部交叉管辖,最后怕要廷议此事,内阁拟奏,最后交天子决断。”

  她還沒說完,在场所有人就都已经头皮发麻了,這么個破事如果真闹到内阁、天子处,锦衣卫必定南下,一场刑侦下来,什么后果谁也說不准了!如果碰到嘉靖皇帝心情不好,說不定還得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黄谋都不敢开口了,霍绾儿扫视全场,微笑道:“小女子因要到琼州探亲,渡海时遇到大风,避风流落此岛,诸位又为什么会在這裡?”

  众人连忙道:“我們也是探亲(访友),在此避风。”

  霍绾儿又道:“那位横死的陈家公子呢?”

  胡嬷嬷连忙說:“也是在此避风。”

  霍绾儿道:“他是被谋杀?”

  胡嬷嬷慌忙道:“并不是,乃是旅途之中重疾暴毙。”

  霍绾儿笑道:“原来是旅途之中重疾暴毙,那就按重疾暴毙处理就好了,還需要大张旗鼓把大伙儿叫来,议個什么呢?”

  一场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狂风暴雨,在外头的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就消失了。

  這一夜之后,海上斗绣的决策权却悄悄地有所转移,那個原本只是当神像一样供着的霍小姐,忽然就变成什么事都得去請问一声的存在。但這些只有核心层才知道,外头的几十家绣庄、几百個参比者,是全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只知道這天忽然就放晴了。

  這一日不需要斗绣,天气又好,高眉娘就让人在沙滩上搭了個棚子,将林小云、黎嫂、喜妹、李绣奴叫去,讲述刺绣之道,讲了一通之后又分头指点,众人自然是喜不自胜,李绣奴更几乎是感激涕零,林小云嘴欠,但其实也学的甚是起劲。

  看着眼前這一幕,林叔夜便感心头喜乐,对舅舅說:“咱们绣庄有這么好的氛围,其实胜负已经无所谓了。”

  林添财慌忙摇手:“不行不行!咱们现在還亏着呢,至少得再斗一场,把名气再打得响亮一些,那时才能接更多的订单,才能弥补亏空,才有本钱去参加广潮斗绣。你忘了:如果参加不了广潮斗绣,高师傅就要走了,她一走咱们绣庄還有個屁的好氛围。”

  林叔夜笑道:“舅舅說的是。”

  便见远处一個老嬷嬷在一個丫鬟的搀扶下走了過来,林添财望见不由得嘟哝了一声:“這老虔婆来做什么?”

  林叔夜已经快步迎了上去,林小云也忍不住张望,引得黎嫂等也朝這边看,高眉娘道:“刺绣之时要专心。不要让外界的纷扰,乱了我們的本心。”

  林叔夜走到胡嬷嬷跟前,微一躬身:“胡嬷嬷。”

  胡嬷嬷是個积年的老家人,虽然看不上林叔夜,但陈子峰对家裡既有交代,在外头她礼数就不缺,对林叔夜福了一福,唤道:“三少爷。二少昨夜重疾暴毙,這事老身觉得得来跟三少爷說一声。”

  林叔夜和林添财对望一眼,他们一早就听到了一些风声,這时被胡嬷嬷亲口证实了還是心头一惊。

  林叔夜道:“昨晚二哥還好好的,怎么忽然会忽然去世。”

  胡嬷嬷冷笑道:“這就不知道了,昨晚三少爷和二少也密谈之后不久,二少就不幸故去,谁晓得昨晚船舱之中发生了什么呢。”

  林添财变色道:“老太婆,你這话什么意思!你在暗示陈家老二的死跟我們阿夜有关系嗎?”

  胡嬷嬷冷冷道:“不敢。”

  林添财骂道:“你個老虔婆,你嘴裡說不敢,可你這话裡话外不就是這個意思!”

  林叔夜拦了一下舅舅,对胡嬷嬷道:“昨晚我和二哥的确起了冲突,但二哥的死绝对与我无关,這件事情就是闹到官府,或者对质到大哥面前,我也问心无愧。”

  胡嬷嬷抬头一笑,道:“问心无愧就好,问心无愧就好。不過老太婆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說這個。”

  林添财道:“那你要来說什么?”

  胡嬷嬷且不言语,扶着丫鬟慢慢走到棚边,看着高眉娘指点众绣娘刺绣,高眉娘见有人走近便停了下来,抬眼瞥了胡嬷嬷一眼,冷冰冰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這一瞥這一问,便叫胡嬷嬷心头一震,暗道:“這……难道真是她?不可能啊,不可能啊!”便厉声问道:“請问阁下高姓大名!”

  林叔夜走上一步,半挡在两人中间,說道:“好叫嬷嬷得知,這是我們凰浦绣庄新請的大师傅,姓高名讳眉娘。”

  “眉娘,眉娘……”胡嬷嬷厉声喝问:“這是她本名么?”

  “這……”

  忽然就听高眉娘道:“庄主,這裡虽然不是凰浦,但既然立了棚,我又正在授艺,便不宜有外人打扰。如果不是一定要劳动我的事情,還請送客。”

  林叔夜一听,便向外间沙滩一指:“胡嬷嬷,有什么事情我們那边說。”

  胡嬷嬷道:“老身還有事要问她。”

  林叔夜忽然眼睛一睁,喝道:“胡嬷嬷!”

  他這一喝,胡嬷嬷倒是惊了一惊。

  林叔夜语气放缓和了,却是不容拒绝:“有什么事情,跟我到那边說。”

  說着他也不管胡嬷嬷了,就朝外走去。

  胡嬷嬷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几步,但她毕竟是個积年老妪,只是被一时慑住,很快就回過神来,停步冷笑道:“這裡既然不欢迎老身,老身也不用多话,此来只是来告知一声。凰浦庄主,你听好了。”

  林叔夜停步,回头。

  胡嬷嬷道:“贵庄之中,有人混淆阴阳,有伤风化,因此评审群议之后,决定取消你们凰浦绣庄参比的资格。你们可以回去了。”

  听了這两句话,除了高眉娘之外,在场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林小云几乎要跳起来了,却被高眉娘冷冷喝道:“刚才我說什么了?刺绣就刺绣,外界的纷扰,只当清风吹扫门前雪,与我們无关。”

  李绣奴第一個坐端正了,继续刺绣,喜妹和黎嫂也各自坐好,却是怎么都不能专心。林小云则一心二用,一边刺绣一边听着动静。

  林叔夜沉声道:“但昨夜二哥已经答应過我,而且也吩咐了梁主评。”

  “你說的对。”胡嬷嬷淡淡道:“但二少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是广茂源在這裡的代表,梁晋自然要听他的,但现在既然已经死了,死人的话,梁晋就不需要再听了。”

  說完之后,便一拉丫鬟的手:“走!”

  林叔夜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林小云也忍不住道:“怎么,现在怎么办?”

  高眉娘這才停了下来,问几個绣娘:“你们觉得,刺绣最大的困扰是什么?”

  虽然不明白高眉娘为什么忽然问這個,但喜妹還是道:“自然是技艺不够。”她年纪小经验不足,這是她最大的障碍。

  黎嫂则說:“是天资,天资跟不上,怎么学都慢。”這是她最大的痛点。

  李绣奴低声道:“是学统,沒有学统,想学也不行。”

  高眉娘问林小云:“你觉得呢?”

  林小云道:“你不就是要批评我不够专心嘛!”

  不料高眉娘却摇头道:“不是。都不是。”

  林小云奇道:“都不是?那是什么?”

  高眉娘道:“是财富与权势。”

  众人听得一怔。

  高眉娘道:“刺绣,尤其是好的刺绣,都要依附财富才能存在,要依附权势才能晋升,但它们既能决定你的生存,就能决定你的灭亡。所以财富和权势,是刺绣最大的凭借,也是刺绣最大的困扰。不但刺绣,所有的艺术,都是如此。”

  喜妹问道:“那……那我們要怎么摆脱這困扰?”

  這时连林叔夜也听住了,走近两步,且看高眉娘怎么說。

  不料她却說:“沒有办法摆脱。”

  “沒有办法?”

  “沒有办法!”高眉娘道:“我們這些学艺的人,就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孤舟,财富是水,权势是风,水能让我們浮起来,也能将我們淹沒,风能将我們吹高,也能将我們吹沉。风和水能定孤舟的生死存亡,但孤舟对风和水却沒有任何办法。离开了风舟不能行远,离开了水船就变成废物。”

  被高眉娘這么一說,众人忽然就觉得好丧气,林小云道:“如果是這样,那我們就该追求权势和财富啊,還学刺绣做什么?”

  “是啊,为什么還要学這個呢?”高眉娘笑了一笑,飞凰面罩挡着,看不清面容,但那笑容,却還是洋溢了出来,只是意味不明:“第一,因为我們只会這個。”

  几個绣娘看看自己手裡的绣花针,各自垂头。的确,大多数人学某项技艺,不是因为選擇,而是因为沒有選擇——有的是因为环境所限,而有的更是因为天赋注定了要吃這碗饭。

  “第二,”高眉娘继续道:“财富与权势,只能定我們此身的存灭,却决定不了千古的高名!”

  她望向大海:“上好的刺绣,就像上好的诗歌,它是好的就是好的。就算权势与财富能令我們身与名俱灭,但我們所能达到的境界却可以在汗青之中长存,哪怕青史也将我們泯灭了,可我們存在過,我們的手艺展现過,我們刺出来的作品诞生過哪怕一瞬也足以永恒——這就是艺的力量,這就是道的超脱。”

  說完了這番话,她道:“继续绣吧。這根绣花针,是我們眼前仅能把握的,也是我們唯一的所有!”

  林添财眼看林叔夜一脸的激动,便知他受了感染,他林貔貅是個钻进钱眼裡的人,对所有不能赚钱的事情都不感冒,因此对高眉娘的话完全无感,走远了些后对林叔夜說:“大道理她說的好听,但最后問題還不得靠我們去解决!”

  “舅舅說的对。”林叔夜却道:“但姑姑這份纯粹,古今罕有,我林叔夜虽不才,却自当拼尽我之所有,以保护這一份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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