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针 赢定了
和《藏龙图》不同,如果不知道来历的话,這幅围棋绣本身不能作为一件绣品,但对刺绣宗师而言,针法本身的价值又远在绣品的价值之上,此时袁莞师越是深品,越是沉默。
舱门轻轻打开,胡嬷嬷轻步走进来,沒带其他人,带上舱门后走近,說道:“莞师還在看這棋局?”
“不是看棋局,是看针法。”袁莞师轻轻叹了一声:“江山代有人才出……广东不声不响出了這么一位人物,我竟然一点都不晓得,看来我真是老了。”
“或许是外省来的呢?甚至是外国来的。”胡嬷嬷道:“听人传言,這位高师傅在被三少爷延聘之前,自夸是海上绣神,也许就不是大明的人物。”
袁莞师却摇头:“不,她就是广东人,来历可以隐瞒,针法渊源隐瞒不了。這针法……”她又沉默了。
胡嬷嬷问道:“莞师看出什么了?”
袁莞师沒有回答,依旧保持沉默,将手指放到围棋绣上摩挲,就当是沒听见胡嬷嬷的话。
過了好一会,她才开口,却不是回答而是询问:“三少是从哪裡請来這位高师傅的,你晓得不?”
“听說是从深圳請来的。”
“深圳?”袁莞师皱了皱眉头——哪怕她是东莞人,竟然也沒听說過這個地方。
“說起来,离莞师的老家不远。”胡嬷嬷道:“据說是东莞再往南、新安县下面一個村子。”
袁莞师闻言愕然。
這等刺绣技艺,怎么可能从一個边缘渔村冒出来?
“這些话,是黄埔绣坊的老绣工說的,三少对她们便是這般言语,老身也觉得荒唐!”胡嬷嬷說:“不過我們从西关出发的时候,派去深圳的人還沒回来,所以也不知道真假。”
“不管這位高师傅是什么来历,”袁莞师道:“三少爷能請得這样的高人,也是他的造化。”
“的确是他的造化,”胡嬷嬷冷笑了一声:“不過他的造化,也就到此为止了。”
凰浦绣庄驻地附近的沙滩上,一片狂欢。
林添财收了一千八百两的“采金”(有二百两按行规被吃回扣了),竟然一改他“林貔貅”的脾气,狂砸了十八两银子,从渔民手裡购买了酒水、鱼肉,就在沙滩上大摆宴席——虽然沒桌沒椅,吃的也是烤鱼瓮菜,但架不住热闹啊。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凰浦绣庄连战皆捷,那些跟林添财有点交情的都跑来庆贺,也不分广州、潮州,甚至還有好几個外国人带着订单過来吃酒,林添财来者不拒,又豪掷了七八两银子追加酒菜,天還沒黑,沙滩上已经点起了篝火,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那些個小庄主、小揽头,人人嘴裡都說些好话,甚至有祝他明日再胜广茂源的——不過這话大家也就是喝了酒之后說說,谁都晓得不可能。
连林添财也說:“打赢广茂源那就不用了。虽然我們凰浦绣庄现在自立了,可陈子峰毕竟是我外甥的亲哥哥,都是一家人,用不着打生打死。先前這些胜仗,就当是做弟弟的给兄长扫清道路。”
众人听了纷纷喝彩,觉得這话說的漂亮,其实谁心裡都知道,想赢广茂源那是不可能的!
换了真有机会能赢广茂源,保证他林添财跳得比谁都高。但谁都知道绝不可能!
虽然福瑞德、潮永安也都位列广东十大名庄,但论到真正的实力,“上二庄”与后面八個真不是一個档次的,甚至便是排行第二的潮康祥,這些年也永远只是止步于跟广茂源掰掰手腕,从来就沒赢過一次。
不但林添财乐滋滋的,便是林叔夜野心虽大,也沒想着明天的献绣能赢广茂源。反正如今名气已经打出去,参加广潮斗绣所需银两也筹到了,甚至還拿到了比预料中多出数倍的订单,凰浦绣庄来参加海上斗绣的目的可以說已经超额完成,有了這些资源,回头置换那瓶古蜜应该也不难,所以明天的献绣凰浦绣庄上至林氏舅甥、下至黎嫂喜妹,全都沒放在心上。
只有藏身在船舱之中沒有参加沙滩酒宴的高眉娘,隐隐听见了林添财的话,便叫喜妹過来传话,請“庄主、林揽头”過去。
和上次喝酒不同,林叔夜這次沒怎么克制,喝得脸都有些通红,与舅舅来到篷外,问道:“姑姑叫我們?可是愿意過去陪大伙儿喝一盏?”
林添财也帮腔:“对啊对啊,刚才多少老朋友新朋友,都嚷嚷着請高师傅過去碰一杯呢,盛情难却,高师傅如果……”
他還沒說完,高眉娘已经掀开了篷帘冷冷打断:“你们這么喝法,林揽头今晚的事情不做了?庄主明天的斗绣不斗了?”
林添财一楞,打了個嗝:“事情,還有什么事情?”
高眉娘冷冷道:“日间林揽头才承认了昨夜自己的失误,怎么今晚還要再误一次?”
林添财被他戳中痛处,不禁有些不悦,却又沒法反驳,讷讷的說不出话。
林叔夜帮着道:“舅舅不是贪杯误事的人,只是我們大胜之余,舅舅心裡高兴,所以喝多了两杯。”
“大胜?”高眉娘冷笑:“今天是决胜么?我怎么记天字组都還沒冲出去,這就是大胜了?”
舅甥俩听得都是一怔。按照规例,這海上斗绣分天地玄黄四组,其中每一组都有一個种子选手坐关,凰浦绣庄打到现在,明天再要往前冲,那就得跟坐天字关的广茂源一比高下,打赢了才能出线——而這是不可能的。
林添财笑道:“高师傅,你不会想着明天還能赢广茂源吧?”
高眉娘冷笑着,不言语。
林叔夜看到高眉娘眸子裡的神色,五六分的酒意忽然就去了大半,忙问:“姑姑,难道你觉得我們对上广茂源,也有取胜的机会嗎?”
乾二号的船舱之中,正在摩挲针线的袁莞师忽然道:“什么叫止步于此?”
胡嬷嬷笑道:“按照规例,明天是献绣环节,凰浦要对上的便是我們,怎么可能還有胜机?”她笑是笑,不過并沒有笑得很开心,按照广茂源两位女主人的叮嘱,她让凰浦走到這個地步,其实早已失职。
不料袁莞师竟道:“谁說沒有?”
胡嬷嬷愣了愣,一时沒反应過来,便听袁莞师說:“明天的献绣……她们赢定了!”
“明天的献绣,我們赢定了。”
篷内,高眉娘淡淡說道。
林叔夜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哪怕是换了一日前,林添财听了這话也要冷笑两声,但连续几天的大战却让他建立起对高眉娘的极大信心,這时楞在那裡,想要琢磨明白這句话,却被酒意冲昏着脑海,他一個发狠,跑开两步抠喉咙把酒吐了個干净,跟着跑回来问:“高师傅,你……你這话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們有机会赢?”
问這话的时候他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赢广茂源啊!
他哪裡是不要,他是不敢想!
但如果真有机会……他林貔貅敢把刚赢回来的一千八百两银子全砸出去博這個机会!
“我沒說我們有机会赢,”高眉娘平淡的半句话,才让林添财满腔的希冀化作冷水浇头,但紧接着的下半句话又让他胸腔仿佛熔岩喷涌:“我是說,我們赢定了!”
林添财张大了嘴巴,有些說不出话来。
這时有两三個老板揽头跑過来要拉他去喝酒,被他一顿怒踩给轰走了!
刚才他還說什么新朋友、老朋友,但现在有個机会能赢广茂源——就让這些新老朋友都见鬼去吧!
轰走闲杂人等后,林添财赶紧回来问:“高师傅,高师傅!你给說的仔细一点!我們明天能赢?”
“凰浦能赢?”胡嬷嬷仿佛听见了一個无比荒唐的笑话:“這怎么可能!”
袁莞师摸着针线,问道:“那位高师傅不是刚到凰浦绣庄的吧?”
“应该有……一個月了吧。”
“一個月,那够了!”
“够?”
“够她拿出一幅刺绣精品了。”袁莞师的手,就沒离开過围棋绣上的针线:“她的针法技艺,不在我之下!”
袁莞师沉吟着:“這次来海上斗绣,我原也沒当回事,所以当时只是随手拿了几件绣品而已。看那位高师傅今日的表现,這海上斗绣她是勠力以赴,现场斗绣她勠力以赴,则献绣时拿出来的也必是她的心血之作。因此明日的献绣,以我的中品,对上她的上品,除非评审的人個個睁眼瞎,否则广茂源必败无疑!”
胡嬷嬷的心忽的往下沉!
评审裡有他们的人,以及他们能影响的人,献绣环节肯定是会倾向于广茂源的,可前提是差距不能太過明显——毕竟评审裡头也有对头在,如果差距太過明显,对头就有可乘之机。
“袁莞师這次拿来参加献绣的,只是她的寻常之作。”高眉娘淡淡道:“而明天我們要拿出来的,是我与黄娘精心准备的绣品。以我之上品对上她的中品,明日斗绣,只要不是所有评审都昧了良心,则凰浦绣庄一定会赢!”
說到這裡,高眉娘盯着林添财:“林揽头,你现在還觉得今晚是你喝酒的时候嗎?”
林叔夜心头一动:为什么袁莞师拿出什么样的绣品来参加献绣,姑姑会知道?
那边林添财却已经跳起来了。
高眉娘为什么会知道袁莞师拿了什么绣品来,他不在乎!他娘的他现在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明天的献绣,凰浦能赢!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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