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针 刺绣真谛
一個老行家看了整整一炷慢香的時間,越看越有味道,不禁叹道:“双方這针法都是难得。袁莞师固然不愧是刺绣宗师,那位蒙面的绣师竟然也不比她差,只是她比什么不好,偏偏要来比绣荔枝。”
就在這时,人群中一個蒙着脸面的男子忍不住道:“那可未必!”
“嗯?”有人回顾了他一眼,见這人藏头蒙面的,心裡就不欢喜,那老行家道:“难道你觉得那蒙面的還能赢?袁莞师号称十二年来海内无双——這句话是白叫的么?”
那蒙头男人道:“十二年来海内无双,袁莞师出道不止十二年吧?为什么偏偏是十二年来无双?为什么那十二年前?”
众人都愣住了,這個說法口耳相传,大家都是传得口顺,却从沒人想過为什么是“十二年”,這时被蒙头男子一问不禁哑口无言。
“那你知道为什么嗎?”
“为什么……”蒙头男子露出的双目,望向高眉娘,见她坐在日光之下刺绣,已知她不是鬼,然而心中還是冒了两分寒气来:“因为十二年前……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什么啊?”
蒙头男子终于将那句话给忍不住,低了头落荒而逃。众人只道他也說不出来,纷纷哂笑。
第一炷慢香终于燃完了,斗绣暂停。袁莞师放下绣花针,带着两個徒弟走了過来,瞧了一眼,她是刺绣大行家,只這一眼便看到了对方针法之三味,微微吃了一惊,指着凰浦這边的绣架說:“你们看看如何。”
李绣奴這两日早听說了袁莞师的身份,知道這是大明鼎鼎有名的刺绣宗师,尤其在荔枝绣上号称“天下第一”,想来大明的第一,就是全世界的第一,這时见她来到身边要看己方的刺绣,不由得有些局促起来,就像面临老师忽然抽查的学生。
林小云则将眼睛瞪了過去,他可不管对方是天下第一還是刺绣宗师,這会双方正打仗呢,对方過来不是炫耀就是挑刺。
只有高眉娘缓缓起身,向绣架上一摆手:“請赐教。”
区大娘和潘大娘之前听過有关這個蒙面绣娘的种种說法,這时见她如此风度,心中暗暗讶异:“传言都說是個妖绣,今日见到,分明是大家气度,哪裡妖了?”
再低头看那绣幅,只一眼便同时吃了一惊,两人不约而同收回目光对视一眼,心中想的都是:“世上除了师父,竟然還有人绣荔枝绣的這样好!”
便听袁莞师问:“觉得如何?”
两人盘桓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既不愿昧了良心贬低,要称扬又恐涨敌威风。
她们师徒多年,袁莞师如何猜不猜徒弟的心思,嘿的一笑說:“好就是好!有什么不好說的!”她又将凰浦的這幅绣看了又看,轻叹了一声,转向高眉娘道:“只以荔枝绣而言,你不在我之下。”
得荔枝绣“天下第一人”這般评价,旁边的李绣奴受宠若惊,林小云眉毛挑动,只高眉娘眉眼间却毫无波澜,平淡地回应:“多谢夸奖。”
她口中說着多谢,眉眼之间却毫无波澜,区大娘和潘大娘既震惊于师父如此之高的评价,又有些不忿高眉娘這般安之若素,心裡都想:“师父是荔枝绣天下第一高手,又是前辈,她這般說你就這般受了?”便觉得高眉娘技艺虽强人却狂妄,只是碍着师父不好发作。
却又听袁莞师說:“這样的绣功千锤百炼,你不可能是突然冒出来的。”
高眉娘轻轻笑道:“天大地大,在莞师不知道的地方刺绣,不代表我从不存在。”
袁莞师道:“我有一個故人天赋异禀,粤绣八门诸法皆精,绣艺针工远胜于我……”
区大娘和潘大娘听到這裡都是心裡微惊:“世上有這种人?”随即想到:“难道师父說的是那個人?”
就听袁莞师說:“不知道你可认识她?”
高眉娘淡淡一笑:“我不知道莞师說的是谁。”
袁莞师深深地看着她,高眉娘淡淡地回应,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袁莞师也沒有继续追逼,退开一步,师徒三人敛衽行礼,高眉娘带着林小云李绣奴還礼,双方各下方台。
林添财小跑了過来问:“她說什么了?”
高眉娘不答,林添财又问:“這一局有胜算沒?”
這时林叔夜也已近前,开声道:“姑姑好像累了。”
高眉娘颔首:“确实倦了。”也不管别人,自去棚内休息。
她這样的脾性,不知不觉中林添财竟似习惯了,却又跑了上去,对两幅未完成的刺绣這看看,那看看,梁晋在高椅上瞧见,咳嗽了一声,一個评审提醒道:“斗绣暂停期间虽不禁观看,但請离绣三尺!”
林添财嘟囔了一声:“這两幅绣又不是你们家的!轮得到你们来小气!”拂袖下台,见三個参比的绣师已在休息,黎嫂喜妹围拢過来小声问:“怎么样?”
“看不出好歹。”林添财是有眼光的,能看出两幅刺绣都绣得很好,但好到一定高度后的微妙区别,他隔着几尺远一时就看不出来:“不過咱们這边的荔枝,比对方少了三颗。”
黎嫂叹息:“哎哟,那可就落后了。”
這时恰好三個评审也下来,路過时听到這话,梁晋忍不住冷笑一声。
林添财怒道:“老梁,你笑什么!”
梁晋冷笑道:“我笑你做了二十几年的刺绣买卖,至今有眼无珠。也怪不得你只能去承揽那些下等绣品。”
林添财大怒:“就算老子经手的绣品沒你经手的高品,可老子自己赚钱自己受用,总好過有些人要靠别人赏饭吃。”
梁晋两個徒弟闻言大怒,梁晋拦住了他们,扫了林添财一眼冷冷說:“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第一桶银子哪来的,别以为沒人知道。”
“你!”林添财要回嘴时,见林叔夜近前,赶紧拉了他走开。
双方休息了一炷快香時間,重新登台刺绣。
袁莞师绣着绣着,忽然停针,她在荔枝绣上浸淫了几十年,可以說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完成一幅绣品,从沒见她停顿迟疑過,因此区大娘潘大娘不禁大奇,随即见袁莞师重新下针,其针法竟比以前有所变化,两人看了一会,忽然齐声赞叹。
区大娘道:“我原本以为师傅的荔枝绣已经尽善尽美,沒想到還能有這样的变化!”
潘大娘连连点头。袁莞师将一颗荔枝绣完,自己摩挲了一会也是欣然不已,对两個大弟子說:“我刚才看了对面的刺绣,其针法令我有感,故而生此变化。今天這幅绣我們当精益求精,比赛固然要赢,但更重要的是要绣出一幅超远我前作的精品来。”
两個大弟子同声应道:“是。”
几個主评看到,纷纷赞叹,梁晋回头看向蔡有成,大声问道:“老蔡,你看如何?”
他两人素来不对付,但看到袁莞师如此,蔡有成也不禁道:“百尺竿头還能更进一步,难得!难得!你们广绣荔枝以前就一骑绝尘,沒想到今日還要再领先一個马头。”
梁晋听了,得意得哈哈大笑。
广茂源那边的速度慢了下来,高眉娘這边速度竟然也沒快起来,她也不管袁莞师有什么变化,更不理会梁蔡的对答,依念而行针,依理而牵线,绣得十分稳当。见她如此,林小云和李绣奴也被带入了无我之境。
蔡有成道:“這位师傅在莞师对敌之下還能如此从容不迫,也是难得。”
梁晋道:“毕竟是能让莞师下场绣荔枝的人,当是有两把刷子的。”
林叔夜来到台边,望了望双方的状态,便对己方這边道:“云娘,绣奴,這一局我們不争胜负,你们也帮着姑姑绣出一幅好荔枝来!”
這么一来,甲板上的氛围更是为之一变,斗绣的双方都沉浸在刺绣之中,似乎已经忘记了這是在比赛,就连评审和观众也被感染,台下那個老行家忍不住叹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好好地绣、慢慢地绣、静静地绣——這才是刺绣的真谛啊。”
這时甲板上更无别人說话,因此他這话虽然声音不大却传得众人皆听见了,连几個评委都听得暗暗点头。
就這般一直绣到傍晚,第二炷慢香也燃完了,双方主针都是大高手,对時間掌控得极好,差不多在锣响之前同时停针,结绣下架。
梁晋自忖茂源必胜,为示公平,請旁观的几個主评道:“大家一起看看,一起评评吧。”
徐博古道:“這一场我們只是旁观,梁先生才是主评。”
梁晋笑道:“难得有刺绣宗师在海上斗绣亮功夫,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宗师的绣品,何惧公论?诸位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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