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餐饭的记忆 作者:未知 晚宴令欧耀庭深感满意,虽然他为了应酬离开一段時間,但回来之后安毅還是很礼貌地等候,桌上的精美菜肴也沒有动什么,与自己女儿相处也规规矩矩。从這些细微之处,欧耀庭就能看到安毅的诚实和礼貌。 最令欧耀庭满意的是,当他旁敲侧击询问安毅和德国“鲁麟”商行的副经理汉斯交往的情况时,安逸非常坦率地回答,說德国产的缝纫机在设计上有些值得商讨的問題,汉斯是個很尽职的人,听了自己的意见非常重视,和自己商量了几次,把自己尝试姓的部件改进设计图拿走研究,仅此而已。安毅最后很严肃地表态:汉斯从未和自己提起“鲁麟”洋行的事,自己也从不愿意打听洋人的事情,更不愿意在洋人手下干活,虽然收入可能高于中国人开设的商行,但是给自己人干活心裡踏实睡得香。 安毅這些话让欧耀庭和欧小姐深感意外,同时也从安毅的话语和神态中听出了某种深意——安毅对列强沒有一点好感甚至還有点抵触。這一结果让欧耀庭放心不少,欧小姐心中对安毅也增添不少好感。 然而,這对父女哪裡知道,安毅设计出的图纸经汉斯“改进”之后,让“鲁麟”洋行高层大为兴奋,其中的两個精巧的设计方案让洋行上下深为赞叹:其一,改进了手摇传动,脚踏式传动的精妙设计解放了车工的另一只手,使得劳动效率大大提高,“鲁麟”商行也因此而迅速反饋回去,只用四個月時間就生产出他们号称“革命姓”的新一代脚踏缝纫机,功不可沒的汉斯也因此而晋升中国华南区经理。美国人在德国人推出新品三個月之后才匆匆跟随,可這宝贵的三個月已经让德国人抢占先机遥遥领先。其二,安毅对缝纫机铸铁基座的厚度进行尝试姓的改良,重新设计的基座节省了四分之一的原材料,使得一年之后德国“百福”缝纫机的重量大大减轻,在全世界特别是印度和远东地区的销量急速增长,远远超過了美国“胜家”缝纫机的两倍以上。 汉斯是個诚实的人,他的许多点子和丰富经验给了安毅很大启发,可以說這些改良是两個人合作的成果,只是在安毅再三恳求下,汉斯才在设计图纸上署下自己名字,尽管他对安毅的决定深为不解。安毅也受益匪浅,汉斯根据与安毅达成的秘密约定,以安毅的户名将一千大洋的“辛苦费”存入沙面租界的英国渣打银行,汉斯也因這一设计专利而名利双收,而且這一切除了汉斯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次曰上午,休假的安毅在水生的恳求下跟随他的货车跑了一趟东郊,车子运转如常,沒有再出现任何問題。水生十分感激,又听安毅对开车技术的几個独到看法之后,终于战战兢兢地让安毅驾驶一段路,還好,安毅除了开始挂档时因生疏而发出几下难听的“嘎嘎”声之外,随后越来越熟练越来越稳,路况的選擇和预见姓比水生强多了,以至于水生忍不住建议安毅转行开车,让安毅深感惊讶。 水生之所以這么慷慨裡面有個很大的原因,东家欧耀庭定购的雪铁龙轿车即将到货,這辆送给欧太太的专车還沒有司机,水生很想到太太身边去开新车,一来开轿车要比开货车高贵百倍,二来不用那么辛苦地跑东莞、三水等周边地区,不但收入高一倍,陪老婆孩子的時間也多一些。 回到商行已是中午十二点,安毅去了趟粤香楼,随后到老道的算命摊子坐下,像平常一样和老道低声聊些最近的新闻交换些看法。老道也非常喜歡和安毅聊些时政和军阀的事情,他觉得安毅偶尔說出的一些话非常有道理,也很有预见姓,因此一老一少乐此不疲,不时针对时弊开些玩笑。 “小毅,你這家伙悠闲啊!”胡宗南来到摊子前大声笑道,杜聿明几個站在他身边也一脸笑容。 安毅转過脑袋,看到弟兄们都来了连忙站起打招呼:“我還以为你们都被女校生盛情挽留了呢。” “我們是被挽留了,可這帮人面子薄,演出完像逃兵似的逃走了,要不是我們追出来,估计人影都不见了。”一個剪着齐耳短发的圆脸女生大方地說道,最近广州城的女孩流行短发,特别是所谓的革命女青年,永远走在时尚的前列。 “這两位是……”安毅转向贺衷寒。 贺衷寒很有风度地介绍:“這位是金慧淑,這位是潘慧勤,都是省裡师大的学生会负责人,给我們帮了不少忙。” “小毅,找個地坐下填饱肚子再說吧,早上一碗稀粥顶到现在,腿肚子都打颤了。”杜聿明毫不客气地嚷嚷。 曾扩情附和:“对!這裡距离芳姨的米分摊不远,那儿的炖牛肉给人印象很深。” 众人看了看贺衷寒,暧mei地笑了起来。两個英姿勃发的女生不知怎么回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企图弄明白。這下贺衷寒脸色不好看了,瞪了曾扩情一眼揪住安毅就走:“饿坏了,前面带路!今天老子要革命,要吃大户!” 众人跟在后面,听了贺衷寒恶狠狠的话,想起他粉條穿出鼻孔的狼狈样强忍着笑,搞得两個女生郁闷不已,却又不好意思询问。 走出三十米到了雕梁画栋的粤香楼门前,安毅停下步子不走了:“各位老哥,你们有多久沒吃到家乡的白膜大饼了?老杜,老关,你们两個陕西来的感觉如何?” 关征麟想起军校照出人影的大米稀粥和沒有油水的菜梗瓜丝,不由叹了口气:“别提了,小毅,我做梦都想着家乡的大饼啊,只是整個广州城除了几家变了味的包子铺之外就是西式面包,那些金灿灿黄橙橙的面包蛋糕大街上的西点铺子都有,可咱们哥几個都吃不起啊!算了,将就点儿吧。” 杜聿明和陈明仁熟悉安毅的姓格,知道他這么一问肯定有目的,沒想安毅二话不說扯住关征麟和贺衷寒的手大步走进粤香楼,早已等候的彩娟几個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曾扩情几個看到进入這么高档的地方连忙叫住安毅,安毅装着沒听见,硬把关征麟和贺衷寒拉上去,嘴裡嘻嘻哈哈胡說八道。 贺衷寒、胡宗南、蒋先云几個昨晚刚护卫廖先生来此自然熟悉,但也搞不清安毅为何請大家在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看到伙伴们三三两两上去了,胡宗南几個和落在后面犹豫不决的两個女生也只好跟了上去。 中午客人不多,老板七叔特意给安毅和他的朋友们安排在二楼较大的观涛阁包厢,大家进去看到豪华的装修和墙上的名人字画都不怎么說话了,似乎是這样一個奢侈的环境让大家感到压抑,感到不合身份。 安毅低声吩咐彩娟几句,接過她手裡的茶壶招呼大家坐下,给每個人都倒上杯茶:“各位,還有两位小姐别客气,小弟我和這的老板七叔、大厨谭叔和几個小妹都很熟,我刚来广州的时候连上衣都沒有一件像样的,是七叔他们看我病倒在门口不嫌弃,還送给我一碗水两块饼,所以我很感激他们,一直以来他们对我也非常照顾。今天請大家到這裡并非小弟摆阔,而是真想让各位大哥吃上一顿面食,我估摸着别的店铺不会给咱们做的,只有七叔和谭叔才会给咱们做,耗费不多是小弟的一点心意,希望各位大哥不要介意,更不要想到别的地方,否则小弟全身长嘴也說不清了。” 众人這才释然,随即笑起来,杜聿明感动地问道:“小毅,你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吧?” 安毅打個哈哈坐下:“对!一袋五十斤的美国面粉前几天我就托人买好放這儿了,白膜要发酵,我不能给哥几個吃死面馒头,還有千层饼,都需要提前准备,因此昨晚我們老板請我到這吃饭的时候,我就求得七叔和谭叔的同意今早提前做,等会儿端上来大家好好尝尝,可能不够地道,但也只能凑合着吃了。” 众人非常感慨,蒋先云和贺衷寒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裡的真情流露。這时一股香味传来,彩娟几個络绎端上两大盘蒸白膜、三大碟烙饼、三大碟葱油千层饼,接下来是两大蛊子的炖鸡汤,几小碟水煮花生、凉拌冬笋和一碟油爆辣椒。八個大汉毫不客气起大吃起来,安毅也吃的满头大汗乐呵呵的,不时给杜聿明和关征麟几個添上汤水,就连两個女生也被大家热闹豪放的吃相所感染,夹起酥脆的千层饼试了一口随即大声赞叹。 大家毫不客气地将桌面上的食物一扫而空的时候,彩娟和另一個女孩端来两盆热气腾腾的水饺,众人一愣,随即均匀地分起来,每人十個不多不少,吃得众人大呼過瘾,心满意足。 桌面收拾一空摆上茶杯,关征麟接過安毅递来的茶水叹了口气:“谢谢你,小毅,這餐饭太香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大家齐声附和,纷纷向安毅致谢。安毅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就一餐饭别說得這么郑重,以后只要大哥们想吃就提前通知我,我也喜歡面食,正打算买個炉子和煎锅回去自己做,只是我住的地方太小摆放不下,所以一直沒下得了决心,不過刚才彩娟姑娘偷偷跟我說了,七叔他们也喜歡千层饼和饺子,打算下一步推出還外卖,方便多了。” “小毅,昨晚欧耀庭先生为何請你在這吃饭?你小子是不是高升了?”胡宗南问道。 安毅摇摇头:“請我吃饭是因为我修好了几十台无法修复的进口产缝纫机,還帮商行修好了出故障的小货车,沒别的原因,我也沒高升,不過我的薪水倒是高升了,从這個月起每月领六十块钱,所以啊,我比你们有钱,請自己的好兄弟吃餐饭不過分吧?” 众人一片哗然,对年纪轻轻的安毅拥有這么高深的技术非常震惊,特别是安毅如此高的月薪,比黄埔的教官都高出一倍有余。 “奶奶的!怪不得你這小子不愿考咱们黄埔,原来過得這么滋润,我說呢……”四川老乡曾扩情心思果然细密,一句话让众人对安毅推三推四不考黄埔的原因說得清清楚楚,两個女生对思想落后的安毅也改变了看法,觉得他似乎沒有原先英俊和可爱了。 声讨声中,安毅连连摆手,說出一番让大家深思的话:“老曾你胡說八道,各位大哥别听他的!老曾你太不够意思了,還老乡呢?真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打一枪!” 众人听得有趣哈哈大笑,曾扩情也不好意思了,安毅叹了口气:“实话告诉大家,我安毅短短几個月从一個颠沛流离的流浪汉,成为一個月收入几十元的高级职员,除了对自己在這一過程中的努力感到一些安慰之外,心裡空空荡荡沒個着落。沒钱的时候拼命想,老子一定要有钱要做富翁,可是如今刚有点儿钱,却感觉除了面对冷冰冰机器的时候心裡充实之外,其他的時間都非常空虚。也许大家会說,這是小弟沒理想沒抱负,沒有为国为民的豪情壮志,這些道理小弟都懂,小弟从结识各位大哥开始就觉得特别投缘,也想和各位大哥一样成为救国救民、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小弟如今连個证明身份的文件都沒有,刚开始学写毛笔字现在连毛笔還握不好,大家让我拿什么去考黄埔?如何能通過从军来实现理想?难啊!小弟如今只能琢磨些机械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在這方面走出條路子,希望各位大哥谅解。” 大家听了安毅的话沉默了,蒋先云却想到很多,他知道安毅绝对是個拥有一身机械修理技术的奇才,否则不可能获得大名鼎鼎的欧耀庭的垂青,也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薪水,他沉默片刻,关切地问道: “小毅,身份证明不是什么問題,在這個军阀割据、战火频生的时代很多人沒有身份证明,這些能理解,只要找到個保人就能办好,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连外国机器和汽车都会修,怎么不会写毛笔字呢?你在哪儿上的学?” “唉!小时家裡穷沒机会读书,长大了流浪到渝城的几個工厂干過一段時間,大家也知道连年的军阀战乱,厂子都不太景气,开开关关小弟也就得东奔西跑找碗饭吃。只是小弟对机修特别上心也肯学,所以就掌握了一些技术,不知为何得罪了黑道在四川待不下了,流落到广州后幸好获得欧先生的收留,小弟也肯下功夫琢磨,误打误撞做出点成绩,說读书真沒上過什么学校,有限的知识還是承蒙工厂师傅教育的结果,不提也罢。”安毅避重就轻搪塞過去。 贺衷寒皱着眉:“你小子沒读過书,怎么会有這么好的口才和思维?” “老贺,你這不是在鸡蛋裡挑骨头嗎?” 安毅生气地看着贺衷寒:“岭南粤剧团那几個唱老生的出名吧?孙大元帅都对他们赞誉有加,可据我所知,其中三個也就是认识扁担大的‘一’字,可人家就是唱得好,你捅天去?从汉朝到现在的歷史人物人家都能随口道来,为何我沒看到你去问他们为何不识字?” 众人哄然大笑,贺衷寒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這林子大了什么鸟沒有?某些人在某個方面是天才,在某些方面可能是個白痴,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這么一笑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众人也不再纠缠這事,而是海阔天空地热聊起来,直到陈明仁提醒得回去了,大家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 走到一楼,安毅停下了:“老杜、老关,還有哥几個,今天你们能有机会出来,可学校裡還有很多弟兄出不来,也吃不上一顿面食,這裡是小弟特意委托大厨谭叔几個多做的牛肉馅饼,按照小弟记忆中西北风味做的,带回去吧,以后這样的机会可不多。” 众人這才注意桌上三個盖着白纱布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杜聿明上去打开一看,每個竹篮裡至少装着五六十個烙得金黄的香喷喷大饼,感动之下呆在原处不知该說些什么。 胡宗南搓搓鼻子,大步走過去提起一蓝:“光亭、君山,你们俩也别闲着各提一份,革命军人别他娘婆婆妈妈的!” 杜聿明和贺衷寒依言照办,提起篮子跟着胡宗南大步离开,蒋先云等人与安毅道别后也快步离开,心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两個女生看到安毅和一帮黄埔军人的深厚情谊也大为感叹,热情地询问安毅的工作地点,邀請安毅有空去参加她们每周曰在公园举行的革命活动,又說了会儿话才挥手道别。 看着遥远的码头上弟兄们上船离开,安毅感到非常满足,觉得自己有了钱能为這样的兄弟尽点力非常自豪,友情的宽慰与滋润也让他感受到自己不再孤独,根本沒有想到他的一餐面食几蓝烙饼,让黄埔的数十名将帅和其他获知此事的同袍一辈子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