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仁义 作者:未知 从鱼珠码头回到城裡,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李铁奎带着他的十几個弟兄在东门下了车,叮嘱安毅几句就列队离开。安毅独自驾车沿着沿江大马路返回,沒到天字码头,就被数千游行的广州各高校学生浩浩荡荡的队伍拦住去路,安毅只好稍稍靠边,跟在两辆国民政斧的小车后面停下,伏在车窗上欣赏一群群激昂的男男女女和望不到头的革命标语,“杀死陈炯明”這样的口号引来万众合应惊天动地,安毅却在想:要是给陈炯明看到听到,会不会下令开枪? 几個庞大的阵营過去,女子师范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大步走来,让安毅看得大呼過瘾,看到那些平时走路都目不斜视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此刻脸红脖子粗地高呼口号,這些或是婀娜苗條或者环肥燕瘦的女生,激动之余非常投入,声嘶力竭之下大牙都露出来了,更让安毅无比佩服的是,举着沉重横幅的一個個女生竟然不知道累,這些平时快走几步可能都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娇小姐们,這一刻迸发的革命力量令人惊叹不已。 “咚咚——” 两個短发女生捶了两下安毅的右车门,安毅连忙回头,看清捶门的人立刻露出迷人的微笑:“金小姐,還有潘小姐,哈哈!初三那天在花市见過两位一次,原以为你们都還在家裡欢度新春呢,怎么样?沒开学就能召集這么多同学出来逛街啊?” “呸!你這油腔滑调的家伙,一点儿革命觉悟也沒有,怎么能把上万爱国学生声援革命军东征的义举說成是逛街?亏你還是那么多黄埔军人的兄弟,就這种思想境界?”率直的潘慧勤毫不客气地批评安毅。 安毅嘿嘿一笑,看到金慧淑不停打量自己的空车厢就知道坏事了,心如电转托词开口就来:“哈哈……我這不是开玩笑嗎?其实我也是支持东征的,我那么多弟兄顶着枪林弹雨上前线,我能不受感动嗎?实话对两位說了吧,我刚从鱼珠码头回来,运送的是黄埔军的一批物资,一路上還碰到老贺几個领着军人联合会的一群兄弟赶去和大部队汇合,要不是汽车快沒油了,我立刻就让他们上车,掉头就开回鱼珠码头,我還想远远仰望黄埔将军们的风姿呢,可惜,我們掌柜太抠了,每次都不给足够的油,遗憾死了!“ 金慧淑颇为失望:“原来這样,我還想請你加入我們的队伍,把旗帜都插在你的汽车上游行呢,看来沒办法了。不過你很了不起,用实际行动支持了革命事业,值得我們学习,就是……就是你說话好像都沒個正经,经常是几句挺好的话過后,就会跟着一句胡說八道的话,以后可得改改。” “就是!人长得這么正派,說起话来却沒個谱,气死人了!” 潘慧勤瞪了安毅一眼,拉着金慧淑重新加入游行队伍,安毅礼貌地向两人挥挥手,看着两個动感十足的身影淹沒在人潮中,情不自禁擦了把汗,心想以后最好别再碰面了,否则少不了說错哪句话,又换来一堂政治教育课。 半個多小时后,安毅开车回到商行院子裡把车停好,一阵狗肉的诱人香味即时传来,安毅吸了吸鼻子,下车把门锁好,刚要走向门卫房后面阿彪几個的住处,陈掌柜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 “把车钥匙交出来。”陈掌柜冷冷地伸出手。 安毅微微一笑,把钥匙递了過去:“回来时被游行的学生和市民队伍堵了半小时。” “我沒长眼嗎?” 陈掌柜不悦地看着安毅:“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开车了,這么贵重的汽车要是被军队征用了怎么办?我們的八大商行也从今天开始停业,但是你不能休息,必须和阿彪他们一起值班,怎么排班你们自己商量,听清楚沒有?” “明白了。” 安毅毫无怨言,心想這样更好,老子能抽時間买房产去。 陈掌柜刚走,阿彪和几個店裡的伙计立刻围上来,大家对陈掌柜的态度非常不满,一顿埋怨過后都說安毅脾气好。阿彪恼火地說道:“老子辛辛苦苦炖好一锅狗肉等你回来,谁知陈四眼闻到香味就過来了,一個人吃掉一大半,完了一句感谢也沒有拍拍屁股进去了,丢佢老母!” 安毅惊讶地看了看前堂,转向阿彪笑道:“谁让你炖狗肉的手艺這么好?我开车进来就闻到香味了,哈哈!算了吧,下次我出钱你来做,反正我們得曰夜排班看守商行和仓库,机会多的是。” 大家心裡這才舒服了些,沒有实现诺言的阿彪大方地說道:“你刚出车回来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睡個懒觉,吃完午饭再過来一起商量排班的事,今天我顶班了。” “那么就麻烦大家了,阿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要是有急事就叫我一声,我走了。”安毅笑了笑走向后门,和看门老头打個招呼跨出小门离去。 回家的一路上,安毅一直在想东征的事情和陈掌柜的态度問題,不知不觉走過了炖品店,最后不得不折回来,向熟悉的老板娘点点头买回一大罐炖鸡,连大砂锅一起装在篮子裡提回去,說好明早再把砂锅送来。 刚走到普济街口,安毅看到一群痛哭流涕互相搀扶着的街坊中间有欧总管的身影,不由吓了一跳,伫足看了片刻悄悄走到欧总管身边低声问道:“欧叔,這是怎么回事?” 欧总管擦去老泪,看清是安毅叹了口气:“小毅啊,我明天也要举家迁到香港去,东家已经帮我們一家找好了房子,今天来和我這亲家告個别,沒想到亲家也想举家跟我到香港,却又舍不得前年刚买的房子,他们一家也苦,一辈子的储蓄就是這座房子了,当时還把东莞乡下的祖屋卖了才凑够钱的,可如今想卖也卖不掉啊,個個要避难個個卖房子,哪裡還有人来买啊?阴功啊……” 安毅心念一动,连忙安慰道:“欧叔,其实不用恐慌的,我认为陈炯明打不进广州城,就放心住在這裡吧。” 欧叔摇摇头:“你還年轻,不懂战乱的苦,要真是陈炯明打回来我們就不急了,忍一忍战事总会過去,他陈炯明怎么样也不会对本省人太過绝情,他也要收税,也要有人来统治才行,可如今世道变了,外省的军阀越来越残暴,他们可不管你什么广东人广西人,在他们眼裡根本沒有乡裡乡亲,沒有街坊邻居,我們怕啊!唉……我自己也难,虽然东家帮忙找到房子,可到了香港每一分钱都是保命钱,想帮我亲家点儿忙都有心无力,可是看到他们一家老老小小這么绝望,我心裡难受啊……” 安毅叹了口气:“欧叔,你這亲家的房子在哪裡?要卖多少钱?” “就在這街口进入第二個小院,普济药房隔壁就是……小毅,你问我這干什么?莫非你知道谁要买房子?”欧叔惊讶地看着安毅。 安毅笑道:“不瞒欧叔,是我想买,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下一個街口的潮兴街芩家大院租房子住,這几個月欧先生给我薪水很高,我都存着,加上春节前的红包,也算攒下点钱,要是不太贵的话,我想想办法估计能一次付清,只是不知道房子是不是太大了,太大了我就买不起了。” “不不!小毅,要是别人這個时候买房子,我和亲家求之不得,可是你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买了房子,沒几天就变成废墟,這样的事我姓欧的不肖去做。”欧叔连连摆手:“行了,你回去吧,沒事的,我們再想想办法吧。” 安毅抓住欧总管的手诚恳地說道:“欧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陈炯明打不进广州城来,外省军阀也不能在广州城称霸多长時間,总的来說還是安全的,如果你的亲家不愿卖這房子就算了,如果真的打定主意举家迁到香港,那卖给谁不是一個样?我年纪轻轻的沒那么多负担,哪怕真的买回房子第二天就被毁了,我也不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总有一天還会在废墟上盖起新房,毕竟我年轻啊,你老平时不是总說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嗎?” 欧叔叹了口气:“小毅,你可想好了,真要买?” “欧叔,我真想买,但是不能太贵,否则我沒能力。你說吧,多少钱?”安毅此时也不管房子长什么样了,他想到的是既然劝不回来,就想法子怎么样帮帮這一家人,助人的同时也方便自己,多少钱沒关系都是人挣的,自己一身本事還怕沒能力赚钱? “唉……你的犟脾气一点儿沒改,你等等我吧!” 欧叔走到人堆裡叫過自己老婆,两人一起把哭哭啼啼的亲家母扶出来,站在安毅面前和声安慰她:“亲家,這是我們商行的小毅,是個懂事仁义的年轻人,以前我和你们說的技术比洋人還好的人就是他,他现在想买你的房子,你說個价吧。” 满脸鼻涕眼泪的中年女人立刻擦去泪水:“太好了、太好了,救命菩萨啊……只要买下多少钱都行啊!” 安毅哭笑不得,再次温和地问道:“阿姨,你当初买這房子多少钱?” “四百六十块大洋啊,现在兵荒马乱的你随便给個价吧。” 安毅转向欧总管:“欧叔,你說說吧,不能這么含含糊糊的,你明天就要走了,阿姨這一家老老小小的……這個时侯讲礼节,不是個事啊!” 欧叔咬咬牙:“這么吧,我做主了!小毅,你就给個一百八十块吧,讨個吉利行了!” 安毅放心地笑了:“這样吧,我给三百八十块,也是個吉利数,大家都不争了,就這么定下来。欧叔,麻烦你老人家帮忙立個字据,把原来的地契房契一起准备好,再請两個街坊作证就行,街坊的谢礼我来给,我得先把這鸡汤送回去给病人,一個小时后我回来。” “唉……喂……小毅,你還沒看房子呢,我們不能收你這么多钱。” “我相信你,欧叔,快去准备吧,我很快回来……” 安毅說完,人已在十米之外,让街口的欧叔夫妇和亲家的一家老小感动得再次掉泪,欧叔望着安毅的身影消失在潮兴街口,嘴裡不停地呢喃:“仁义啊!仁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