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黑狗的亡灵停在她脚边 作者:未知 7月1号這天发生了两件事,也许是三件,她记不清了。 舅妈說店裡香菜用完了,让陈萝从家附近的菜店带点過来。 她买好香菜,付過钱,道路中间G字头的货车撞死了一條狗。 环卫工用生锈的钩子,勾起稀烂的尸体扔到垃圾车。地上的血污撒過石灰,很快只剩一片不明显的污渍。 她买了香菜,来到店裡。 和陈爱国夫妻一直忙到夜裡十点打烊。 陈爱国要去一個朋友家。 蒋丽骑着电摩托载她回家。陈萝想起早上横死的黑狗,抓着舅妈的衣服问道,“我們楼裡有人养黑狗嗎?四個爪子白的……” “沒有,怎么会有人养這种狗。” 黑狗带孝。 四足踏雪是奔丧来的。 凡是家裡有老人,都不会养這种。 两人回到家,陈萝去收晾在延展架上的衣服。屋外忽然起了争吵,舅妈嗓门很大,又尖又亮,“走啦,怎么又来了!你家有困难,谁家不困难的啦!” 說完,是响亮的关门声。 陈萝收好衣服,一件件叠好。 蒋丽从厨房拎出一大袋垃圾。 砰砰拍陈学鑫的门,“一放假就整天窝在屋裡,出来扔垃圾啦,你看看你,眼睛迟早要看坏!” 陈学鑫在房间打游戏。 嘟嘟囔囔說两句,沒开门。 蒋丽火起来,又要骂。 陈萝几乎都能背出接下来的台词,无非是创造這么好的條件也不好好读书,人比人气死人,指望你们姐弟养老,還不如出去捡只狗,狗還知道出门帮忙提菜篮。 陈萝過去接過垃圾袋,“我去吧,舅妈。” 蒋丽吸两口气,手在围腰揩下,“去吧。” 女孩拖着垃圾袋出门,站在楼道等电梯。 楼道裡還有個歪坐在地的男人。 不合体的廉价西装,崭新的球鞋……好像之前来找過舅舅。她抿着唇往旁边站,男人慢慢爬起,跟着她一起摇摇晃晃走进电梯。 矮小如猴的中年人缩在角落,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有沒有水啊,有沒有水啊。” 扔完垃圾。 陈萝觉得這人精神可能有問題,不大想理。垃圾桶盖上的一瞬,莫名想起曾经因为口渴而差点犯错的自己,于是从超市拿了水和面包,出去扔给他。 男人坐在街边,头也不抬,接了水就开始狂灌。 陈萝往回走。 那人在后面喊,“我是老于啊,以前住你家后面的……你是陈爱美的女儿,我认识,跟我大儿子同岁。” 老屋的同龄人不多。 陈萝记得屋后以前是有個跟她一起上学的男孩,黑黑的,不大說话,后来全家卖掉房子搬走了,再也沒见過。 她看着落魄邋遢的男人,很快知道怎么回事。 十几年前卖老屋,卖不到几個钱,远不如现在拆迁来得好。這些人算是赌错了的那一批——如果当时及时购置新房還好,要是把钱拿去投资,做春秋美梦,恐怕现在连厕所都买不起。 一大家子,越活越难。 于是人便成了现在這個模样。 舅妈不给好脸色,只怕這以前的街坊是来借钱的。 陈萝沒搭话。 她已经见怪不该。 老于又說,“前几年我還见過你妈呢。”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想起早上被车撞死的黑狗。她觉得那條黑狗沒死,而是站在路中间,盯着人行道上的她。 一双暗褐色的眼,闪着幽幽亮光。 破开的肚子,肠肠肚肚零碎挂着,随风摇晃。 “你见過我妈?” “是啊,在岑县。” 岑县距离临江市不远,开车過去不到一百公裡。陈萝怔了下,摸摸口袋,找不到纸笔,也沒带手机,只能到超市现买一只水性笔。 “你有她电话嗎?” “就是路過见着,沒留电话,在一個理发店裡,好像叫什么馨……我得问问别人。” 陈萝在手背写下男人的电话号码。 手抖下,化出长长的一條黑线,跨越手腕,直到小臂,“請您一定好好问问。” 临走,女孩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给老于。男人连连摆手,不肯收,“我怎么能要你個小孩的钱?” 回到家。 ρΘ㈠8Θгɡ.)陈萝在客厅僵坐着,电视机屏幕上的灰尘、灯罩上的灰尘、沙发扶手的灰尘……所有的灰和尘,她全都仔仔细细看了個遍。 企图弄明白,它们从哪裡来,又为何要停留在這间屋中。 陈爱国迟迟不归。 蒋丽洗完脸,回卧室睡觉。 明亮的客厅熄了灯,只剩她一個人与黑暗同居,一点点闪烁的冷光从陈学鑫的房门散射出来。 月光洒在窗沿,明晃晃的,像极了雪。 挂着蚊帐的小床晃了晃。 有什么要冲出来了! 有什么……還剩下什么能冲出来呢…… 咔嗒—— 陈爱国进门,打开灯,沒想到侄女在屋裡坐着。男人怔了怔,换鞋进来,“怎么還不睡?” “睡不着。” 陈萝說。 陈爱国沉默一会儿,从饮水机接杯水放到茶几,在陈萝旁边坐下。 “小萝,你觉得林老师這個人怎么样?” 陈萝看着落满灰尘的电视机,“沒注意過。” “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還是华亭酒楼老板的侄子。”女孩接道。 沒料到陈萝知道這,陈爱国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语言卡在喉咙,只有唇象征性地动了动。 “他有很多荣誉,是大学教授,住在南区的望江公馆,家裡很大……”男人犹豫道,“不像我們只能让你住阳台。” 陈萝转头看向陈爱国,认真道,“可是舅舅,這才是我的家。学梅姐姐,学鑫弟弟,你和舅母才是我的家人。” 陈爱国眼睛一红,伸手挡了下,双肘顺势垂在膝盖。 腰弯得很低,瞬间苍老不少。 “孩子,总要认父母的。” “小时候,他不来认我,你们把我辛辛苦苦养大,他来了。”陈萝站起来,“我如果长歪了,惹是生非不学无术,你猜他這個大学教授還会不会认我!” “小萝……”陈爱国不敢看她,只是摇头,“大人都有难处,不是你想的這样……” 陈萝抓起手机。 一個劲喘气。 她从沒跟陈爱国顶過嘴,从来沒有。以前家裡沒有铺面时,舅舅风裡来雨裡去,和城管斗智斗勇,苦苦支撑一大家子的开销。 她還记得。 小时候蒋丽和陈爱国坐在院子裡修手上的老茧,足足修了一地的白屑。 蒋丽那时還沒像现在這样皱纹多。 陈爱国厚实的身体也還沒变得干瘦。 “你们用辛苦钱养的我,不是我妈,也不是他姓林的养我。” “……怎么跟你妈一样倔。”想起那個不争气的妹妹,陈爱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小萝,听话,過几天林……” 陈萝开门出去。 门关得震响。 蒋丽忙打开房门,一把揪住丈夫衣服,“你有病啊陈爱国,孩子不愿意就不愿意,养都养這么大了……你非逼她,要是逼出個三长两短……你怎么不连我一起逼死!” “你知道什么,她這样倔迟早要出事,我也是为了……” “学鑫,快出去找你表姐!”蒋丽喊道,转头用拖鞋打陈爱国,“你为了什么!当初我說不要养不要养,我們养自己都养不活,找個好人家送了……现在好了,最难的时候都過来了,你竟然這样逼她!你這個天杀的!” 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陈学鑫终于从房间出来,套上鞋就往外冲。 一边跑一边拉长脖子喊: “小萝姐姐——小萝姐姐——” 陈萝走在街上。 身后追着已经死去的黑狗亡灵。 午夜一点。 店铺打烊,街灯恍惚,就连暗涌的河流都变得温顺。她按亮手机,看着虚拟时钟,茫然不知往何处去,又有何处能容纳她。 她想给白旭山打电话。 却只是调出通讯录发呆。 想给许一暗打电话。 却发现早已删了那個人的联系方式。 月光像雪,惨白一片,如果七月的天能下起鹅毛大雪,覆盖一切……那么她不用去想,一百公裡外的母亲,如何在营生稳定的情况下,十几年都不来看她。 也不用去想,桃李天下、声誉斐然的生父,何以在经济宽裕的情况下,从未想過施舍她一点生活费用。 便是流浪的猫狗,舍一餐饭食,也沒有多难吧。 更不用去想—— 是因为自己变成了有价值,值得夸耀的存在,所以才有了为人子女的机会。 谁能试着理解,困在地下室中的五岁小孩,到底在想什么? 自作主张生了,自作主张扔了,又自作主张要她承认自己的出生,做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儿……天啊,她就该死在那间地下室。 這样不管是陈爱美,還是林日新,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原谅,永远都得牢牢记着自己犯下的错。 女孩从周转房,走到汽修城。 又从汽修城走到河边。 暗涌的黄色河流,泊泊向东,如果能搭乘這毫无起伏的细浪,天亮之前就能抵达海洋。 如此如此,竟能弃身后的一切于不顾。 陈萝站在桥边。 黑狗的亡灵停在她脚边。 沉沉黑夜,似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