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下忆往筹日后
但也說来话短。
說来话短,是徐、单和翟让又說话时,李善道沒在场,他在外头等着的,等到刚才回来时。
秦敬嗣听完李善道对他为何這么晚才回来的原因解释后,问道:“徐大郎、单公找翟公又說甚么了?這都快天亮了,說到這個光景。”
“也沒什么,說了点寨裡的事务。”
徐世绩又和翟让說甚么了?当然便是他和单雄信约定的,等吃了酒后,劝劝翟让,不如接纳李密入伙。這是关系到瓦岗发展的大事,更是高层的决策問題,事情现還沒定下,——回来路上,李善道问徐世绩了,翟让今晚仍沒给個准话,“君子慎密而不出”,李善道是知轻重的人,那他自是不好便把這事到处先說,哪怕对方是亲近的秦敬嗣也不行,故他含糊带過。
秦敬嗣也沒追问,赞了一声:“以前在县裡时就已听說,徐大郎是翟公的左膀右臂,今上山的时日虽尚不长,但先是跟着二郎进山时,那些個寨裡的头领、喽啰们,一听咱是给大郎送家书的,便无不礼敬、客气,這又庆功酒散了,大郎与翟公說话到這么晚,看来确是如此啊!”
“這话不消說。要非徐大郎在寨裡位高权重,我怎会领你们来投?”李善道笑道。
秦敬嗣說道:“是。二郎,說实话,你当初說想领着俺们投瓦岗时,俺還有点犹豫呢!”
“是么?我瞧你那时挺积极的呀?”
秦敬嗣說道:“一听二郎欲投瓦岗,十三郎、阿贵他们一個個大声說好,跃跃欲试,俺那时当然不能說不愿,扫大家的兴。可实际上,俺心底那时是有点打鼓的!這投瓦岗,非同小可,一旦入伙,那往后可就是盗贼了。俺弟還小,俺若出了事,老母无人养护。”
往谷口走着,李善道问道:“现在還打鼓么?”
“莫說现在了,其实那天回到家裡后,俺就不打鼓了,愿跟着二郎投瓦岗了!”
李善道說道:“這是为何?”笑道,“回到家中,三郎你看见令慈,不是该更打鼓才对的么?”
“唉,回到家中,见破屋烂房,灯火不点,黑漆漆裡,幼弟蜷於老母怀中,卧草掩毡,哀苦可怜,真是令俺深惭!枉为男儿,不能让老母、幼弟過上好日子!這样的穷日子,俺就算不投瓦岗,也沒甚奔头!遂俺转念一想,還不如跟着二郎来投瓦岗,不论投了后,俺会不会出甚么事,至少仗着力气,也许能获些财货,送了到家,亦能上孝养老母,下抚育幼弟。”
秦敬嗣的父亲死在了大业八年的征高句丽此战中,他家现是母子三人。
他弟弟還小,才四五岁。
山中的夜风略带凉意。
凉凉的夜风下,回忆起决定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那一刻时的情景和心情,秦敬嗣语气沉郁。
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抚慰說道:“三郎,别多想了。仍是我与你们商量来投瓦岗时,我与你们說的那些话:方今這個世道,朝廷如虎、官吏如狼,苛捐杂税,征之无穷,兵役、劳役,永无止时,不是個适合做良善人的世道。要想在這样的世道中活下去,沒别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狠下心来‘做贼’!”
“是,二郎說的是!”
李善道酒意微醺,被秦敬嗣的话勾起了感触,自来到這個时代后的一些见闻,纷沓地涌将上来,他进而喟叹地說道:“就你家邻居,刘四郎的手怎么断的?他害怕他会像那些被征造东都、挖运河的县人一样,死在劳役中,而为逃劳役,他自己砍断的,砍断了還說是‘福手’。三郎你說,這不是荒天下之大唐么?岂有自把手砍了,還称之为‘福’的?這哪裡是福啊!凄惨二字不足言之!朝廷已把咱草民的日子逼到這等程度了,你說咱還能不‘做贼’么?
“劳役繁重,兵役不断。大业八年、九年,朝廷两征高句丽,都沒打赢,十年又征,虽然這次沒打成,可谁知他会不会再打?你阿耶怎么死的?還有我阿哥,大业九年的那次征兵役,不也征到我阿哥头上了?使了多少钱,才算得脱!若是再征兵役,只怕便难再逃掉。我等若甘愿做個顺民,你阿耶、我阿哥的遭遇,早晚也会是你我的遭遇!与其被征兵役、劳役而死,男儿丈夫,還不如豁出去,拼一拼!就算是沒能干成什么大事,不愧此躯!有道是:‘识时务者俊杰’。三郎,当此小民命如草芥的乱世,咱们不做顺民,揭竿而起,就是识时务!”
已到了谷口,除掉值夜的数人,焦彦郎、王须达等都在酣睡,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如雷。
李善道停下了话,再次拍了拍秦敬嗣的肩膀,像在鼓励他,也像在给自己打气,說道:“他妈的,三郎,朝廷不把咱当人待,凭啥咱還要奉它是朝廷?刀都架脖子上了,咱還给它当顺民?我等七尺男儿,却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猪羊!官逼民反,它這般相逼,咱就遂它的意,干脆‘做了贼’就是!你刚說的沒错,至少做了贼后,能让咱家裡人過上些好日子!况则說了,翟公义名远扬,徐大郎智谋无双,单公骁悍绝伦,我看啊,咱瓦岗寨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你我今入了伙,现固是贼,日后可說不好呢!不见得咱一直就都是贼!你說是不是?”
“二郎,近来俺总觉得,你和以前大不一样。”
這话,高丑奴說過。
可以說,這种话是李善道现在最怕听到的话。
他赶紧不再多說,摸了摸颔下短髭,呵呵一笑,說道:“三郎,非我现在大不一样,是以前,你不了解我。”
秦敬嗣半信半疑,說道:“是么?”
“你是不是也還沒睡?三郎,抓紧睡会儿吧。今天要干的事挺多,清理谷中、搭建窝棚,咱争取一天干完!這野地裡蚊虫叮咬,說不得還有长虫出沒,将就一夜尚可,明晚不能让大家伙還在這儿睡。”探手往脸上拍了下,沒拍到蚊子,脸打得挺疼,李善道呲了下牙,說道。
秦敬嗣应了声是,他确也困了,歪倒在焦彦郎等边上,刚沾地,呼声就起来了。
高丑奴是個沒心事的人,晚上又喝了点酒,亦是倒地便就睡着。
地上铺的有毡子,李善道挨着高丑奴也躺下了。
远处山涧的蛙鸣,白天不显,夜深人静之际,呱呱的颇使人烦。周边百十汉子的呼噜声,愈是莫提,更加聒噪,吓得那狐兔都不敢近前。李善道睡觉不算浅,可在這两下的夹击中,再加上蚊子的叮咬,他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晌,委实不能入眠,他索性坐起了身。
大伾山突起於平地,山峰不太高,占地不为小。
這时眺望远近,只见近之缓谷,远之峭壁,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尽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中,朦朦胧胧裡,山势起伏,松柏苍苍,静谧肃穆。
稀落的星星,悬挂天边,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在冲着人间眨眼。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为何来到了這個时代,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想来,這一泓月光、半天星光,与他前世那個时代的月光、星光则定然是并无不同的吧?
却不论是哪個时代,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想安生過日子的,李善道也不例外。
来到這個时代以后,他最先也沒想着落草当贼。
尽管很快就搞清楚了他现下身处的這個时代是什么时代,知道了是处在隋末,然因见李家颇有田产,日子過得還不错,因他便也就沒有第一時間就起“投瓦岗”之念。
他最早琢磨的是,不错,隋末是乱世,改朝换代、人命如草的时候,但瞅着李家眼下的日子還能過,那要不就先等等?最好能等個时机,奔去太原寻投李世民,這岂不是应对“忽然身处此個时代”之此大变的最好办法?但不久后,他就被迫改变主意,不得不放弃這個打算了。
主要是两個原因。
一個是正月间,在和几個县吏吃酒时,听他们說,杨广刚下了诏,令毘陵通守集十郡兵数万人,在郡东南起宫苑,要求周围十二裡,内为十六离宫;并杨广還打算同时在会稽也筑個宫。
毘陵在江南,但這道诏书,却不免地使李善道想起自杨广登基以今,其所做的诸多大耗民力之事,如那三征高句丽,又如那营造东都、挖掘大运河等等,因此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又由此想开去,那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万一還沒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他就被朝廷征召了劳役或兵役,怎么办?如他“阿哥”大业九年被征兵役那样,也拿钱得脱么?一次也许能够得脱,下一次呢?李家又有多少家产,能够支撑?越想越是担心。
再一個是近些年来,山东、河北等地的义军如火燎原,揭竿落草的一伙接一伙,东郡此地,位处在山东西界,西与河北相接,现如今,其郡之四面八方,早已是“盗贼”处处!
远些的不說,只說与东郡接壤的周近诸郡。
东北边接壤的东平郡,今有徐圆朗等部义军活动。东边接壤的济阴郡,今有孟海公、蒋善合、王当仁等部活动,与徐圆朗声势互通。东南接壤的梁郡,今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的“盗伙”活动。南边接壤的荥阳郡,算瓦岗的势力范围,沒有特别大的盗伙,然除瓦岗以外,亦有活动在荥阳南、西之襄城、颍川郡的张善相、郭孝恪等“盗伙”时亦入掠。
东郡西边,河对岸的河北地界,与东郡隔河相望的汲郡,今有瓦岗义军,另又有王伯当等部。
至於东郡境内,当然不可能独善其身,也是盗贼众多,大的盗伙有两支,一是瓦岗在韦城的分寨,還有個是与翟让老乡,同是韦城人的周文举部盗伙。
所谓“环滁皆山”,方下之东郡,所面临的局势却着实可說是“环东皆贼”了。
這么個情况下,尽管瓦岗寨的义军,因为徐世绩的建议,不怎么在东郡掠民,可這只是现在,以后呢?难道东郡居然能在這么個乱世中,成为一方桃源,一直不受大的贼害?
這明显是不可能的!
而且别說以后了,现在就不可能。
瓦岗“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翟让的约束下,不对东郡士民进行成规模、有计划的掳掠,可瓦岗现众万余,翟让能管到每個头领、喽啰的头上么?不可能的事。并东郡還有周文举部這支贼盗,以及不少别的小股盗贼,——他来投瓦岗的路上时,不就遇到了好几股小股蟊贼么?其它县的情况,李善道不大了解,卫南县的百姓反正是已遭過這些大小贼部贼害的不在少数。
這也即是說,威胁他在這個时代生存下去的不止是朝廷,還有遍地的群盗!就還是那個担心了,若在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前,哪怕是侥幸躲過了朝廷的征召,可却先遭了贼害,怎么办?
官也逼、贼亦迫,想来想去,不能再等了。
於是,他最终乃才决定,他娘的,别等被朝廷征召、也别等身被贼害了,干脆主动先去落草!
最难做的是改变主意,主意一变,新的决定一做,底下的事就容易定了。
比如郡中、郡外周围這么多的义军也好、盗贼也好,如此多的寨头,投哪個?
不用說,必然是選擇瓦岗寨了。
遂乃,他把這個李善道以前交好的那些朋友,秦敬嗣等聚到了一块儿,与他们說了自己的打算。秦敬嗣等本就不是好良民,特别焦彦郎這几個,实早就瞧着那些“强人”抢财掠货,吃香喝辣羡慕了。李善道一說,便如秦敬嗣的形容,诸人尽皆踊跃,沒一個不愿的。
又於是,就有了他十几天前投寨之此事。
闲话无须多讲。
坐起了身的李善道,抱着膝盖,望着夜空的弯月,把他来投瓦岗的心路历程,重想了一遍,想罢了,他寻思想道:“也不知李世民现在何处?有沒有已在太原?我来投瓦岗前,有過打听,尚未闻李渊起事,或许李世民還沒在太原?亦不知李渊何时会举兵起事?”
蚊子嗡嗡嗡的又来叮咬,拍时仍未拍到,又白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他收回了关於李世民的思绪,摇了摇头,又想道,“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妈的,我现就是瞎操心!李渊、李世民起不起事,与我又有何干系?早前琢磨着等遇有机会,便去投李世民,於今想来,那也是天真!却我此身,小家小户,既非大姓名族,也沒有什么部曲人马,而实就是李渊已经起事,只怕若去投时,也不会被得到看重,至多为其帐下一小兵,不定啥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和被杨广召为劳役、被贼害了有何区别?
“罢了,罢了,今已上到瓦岗,我就收起心思,不要再七想八想了!今被翟让任了個旅帅,拨给我了百人部曲,好歹算是已有了個开端。就且先在瓦岗干下去,有徐大郎在,可为依靠,說不定也還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
想到徐世绩,不禁地又想道,“要說起来,我這投瓦岗,虽然不是我最先做出的選擇,可今看之,却委实是比我早前那個投李世民的天真念头更为靠谱。徐大郎后来不正是投了李世民么?我原先未第一個想到投瓦岗,其中亦有我与徐大郎不熟的原因,而下我看他对我的观感已有改变,不似十几天前我刚到瓦岗时对我的疏远。那我便好好地在瓦岗干下去,将来他投李世民时,我跟着一起不就成了?他妈的,說来不好听,可這也是‘曲线救国’了罢!”
环境一换,人的思路可能跟着也就换了。
李善道现就是這個状态。
以前琢磨着投李世民时,觉得這是個好選擇;现今身已在瓦岗,再想這個念头时,他却深深地觉着,以前之此念,反不如他后来被迫做出的“投瓦岗”之此選擇合适矣。
念头是转变過来了。
但“說不定也還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這個新的寻思,却想来容易,真要做到就沒那么易了。
一来,中短期来看,瓦岗立寨至今,已有数年,部众已万余,高层、甚至中高层的格局都已基本定型,上到翟让、下到徐世绩和单雄信等,都早已是各有亲信,拿翟让来說,像黄君汉這样的结义兄弟不提,只义子就十好几個,做为一個新投者,靠着功劳和徐世绩的面皮,得一個“旅帅”的任职相对容易,再想更进一步,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二者,长期来看,翟让尽管现在還沒表态,到底肯不肯接纳李密入伙,李善道知道歷史走向,却知李密肯定是能入伙,且李密入伙后,鸠占鹊巢,反手杀掉了翟让這件事情,李善道也知,则当到那個时候之时,這件影响了整個瓦岗寨后来走势的大事,会不会对他造成甚么影响?
這两個都是問題。
不過相比之下,第二個問題,对瓦岗寨之后的长远走势固有极大的影响,但实际上对李善道個人的发展来說,重要性還不如第一個。
针对第二個問題,李密火拼翟让這事,李善道有一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即到时只提醒好徐世绩,使徐世绩不出事就行了。徐世绩只要能活下去,他“曲线救国”的新盘算就還能实现。
那么,第二個問題如果不是大問題的话,第一個問題呢?
第一個問題是实打实的,摆在眼前头的麻烦。
瓦岗寨中高层的格局已经基本定型,他一個新投者,怎么“挤”上去?這個問題该怎么解决?
“饭得一口一口吃。要想更进一步,无非两点最要紧。外力,也即际遇是一個,這点還好办点,我处好与徐大郎的关系即可。内力,也即本身的实力是一個,這点就需慢慢来了,第一步,便是得先把翟让拨给我的這百人,变成我真正的部曲,以此成为我在寨中立足,从而寻图进一步发展的底子!”鼾声四起,呼噜阵阵中,李善道环顾周遭酣睡的這百十汉子,這样想道。
那么問題就又来了,這百十汉子,第一是刚相识,他们的名字,李善道大都尚還不知,他们的脾性更谈不上了解;第二,這百十汉子又不是一伙人,是三伙新投的人众组成的,则该怎么做,才能收得他们的心,使他们服气自己,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成为自己真正的部曲?
李善道细细忖思。
天微微亮了。
周近的這百十汉子大多還在睡,但也有已醒来的。
陈敬儿便是醒来的其一,他揉了揉眼,瞧见了坐着的李善道,连忙爬起来,绕過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汉子们,向李善道走来。人還沒到身前,他灿烂的笑,一口白牙已然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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