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释走义士說高曦
既已是破釜沉舟,先前的惧怕种种,反倒是都豁出去了,因此在王须达等骂骂咧咧、连打带踹地将他拖回到李善道等埋伏的地方时,他尽管仍是抖得跟個筛子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如踩棉花,却犹扯着嗓门,尖利得叫個不住:“俺是侯友怀,别开城门!瓦岗贼要抢城!”
王须达气急,照着他的嘴,狠狠地用刀柄砸了几下,骂道:“贼厮鸟!再叫唤!”
侯友怀吐出了两颗碎牙,满嘴吐血,挣扎着扭着头,冲着酸枣城的方向,依旧大叫不停。
郑智果操刀子在手,向李善道請示:“郎君,這狗日的哄咱,宰了吧!”
“且慢。”李善道惊讶地打量侯友怀,问道,“你答应過的事,为何反悔?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哪裡理他?只管叫個不休。
郑智果重重地抽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眼花耳鸣,牙咬到了舌头,又晕又疼之下,叫声总算停了。缓了稍顷,入目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狰狞汉子,他双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李善道又问他一遍:“你這個侯曹主,咱說好的,你叫开城门,我放了你不杀。走了一二十裡地,你怎临到城前,却忽反悔?你這不是让我等白跑一趟?怎么?你是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失魂落魄,低声說道:“要杀就杀。俺城中士民千余家,却万不能因俺,受你等荼害。”
李善道听到他這话,愈是惊讶,不由地摇了摇头。
郑智果說道:“郎君,這狗日的戏耍咱们,杀了吧?”刀子放在了侯友怀的脖下。
一股尿骚味再度传入众人鼻中,這侯友怀又被吓得失禁了。
他脸色刷白,嘴唇上也是毫无血色,能够看得出来,他這個时候必是已害怕到极点,然察其神色,却除害怕外,并无后悔之意。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看了他几看,止住了郑智果,說道:“這狗日的是個义士。他妈的,你们瞧,他都怕成什么样子了?却還敢提醒城中。称得上‘舍生取义’。义士不可杀。杀了,沒得辱沒咱瓦岗的名声,辱沒老子的美名。罢了,把他放了吧。”
王须达說道:“郎君,這贼厮鸟哄耍咱们,让咱们大半夜的白白跑了一二十裡地,若就放了,岂不便宜了他?”
李善道与侯友怀說道:“你可知我是谁人?”
侯友怀說道:“好汉的旗上有好汉的称号,‘凤凰卫李二郎’是么?”
“对了,我便是徐大郎帐下的這個、這個……,上将李二郎。今日,你虽哄骗了我等,我重你是個义士,却不杀你。你回到城裡,告诉你家县令,洗干净了等着老子,早早晚晚,老子再来寻他!”說完,李善道亲上前去,挑开了捆着侯友怀双手的绳子,又說道,“你赶紧走吧。”
侯友怀如坠梦中,愣愣地看了看已被解开的手,說道:“你不杀俺?”
“你再不走,我不杀你,我的這些弟兄们可就要宰了你了。”
侯友怀大叫一声,连滚带爬,从王须达等中闯出,奔着护城河跑去了。
王须达望着他逃走,收刀回鞘,說道:“郎君,這贼厮鸟哄咱大晚上的白跑了一二十裡地,按俺說,实是得杀了他,才能稍微解气。却郎君重义,竟饶了他。”
“城,咱已是不能偷袭进去,杀了他,也於事无补。”李善道往夜色中的酸枣县城张了张,嘴裡說着,心中可惜想道,“我的计策若能得行,只用我這百十人,便洗劫酸枣县寺,事情传出,老子必声名大振。却沒想到,人不可貌相,這個侯友怀,使我的计策未能得用。也罢了,只望他回城以后,能把我李二郎的名号,在城裡說上一說,权也算是稍扬老子之名了吧。”
不管做什么事情,名气都很重要。
翟让为何人在寨中坐,那么多的好汉、轻侠主动往投?又李密为何一個丧家之犬,却仍有如王伯当等此类的强梁愿为他奔走?无它缘故,皆因他俩俱是有名在外而已。
同样的道理,李善道若想扩大自己的部曲,则尽快地提振他的名气,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這一次,他决定夜袭酸枣县城,实际上,对能搞到多少的缴获,他并不是很关心,他最想借此达成的目的,是以此来迅速地提高他“李二郎”的名声。
唯是可惜,碰上了侯友怀這個看着胆小,却不怕死的家伙,使他的打算沒能实现。
已能听到城中起了骚乱,城上的火把渐次增多,当是更多的守卒被叫起来,上了城墙。
李善道翻身上马,下令說道:“城既然进不去了,咱也别在這儿待着了,走吧,回驻地。”
百十人於是原路折回。
来时紧张裡带着兴奋,回时轻松裡带着遗憾。
等回到小树林时,天已蒙蒙亮。
来回走了四十裡路,折腾了一晚上,大家伙都累了,等李善道安排好岗哨,俱是倒头就睡。
李善道也睡下了。
不過他身为旅帅,睡得并不踏实,只睡了不到一個时辰就醒了。眼涩得很,头角微疼,他强撑着起来,洗了把脸,精神略振。顾视林中,绝大部分的部曲都還在睡,醒着的寥寥无几。即便高丑奴,也還在酣睡。一片呼噜声中,李善道琢磨了会儿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大略有了盘算后,他看见高曦睁着眼,在似带着嘲笑地看自己。
“高贤兄,你饿了吧?”李善道拿着两個胡饼,来到高曦前,自吃一個,递给他一個。
高曦哼了声,撇开脸去。
李善道笑道:“高老兄,你可以生气,但你何必跟你的肚子過不去?前天到现在,你是水米未进,饿得坏了,难受的不是你自己?来吧,吃张胡饼,填填肚子。”
高曦不肯吃,原也不想理会李善道的,终究是忍不住嘲笑的话,說道:“小小蟊贼,胆子不小,百十来人,居然就敢想去劫酸枣县寺!哼,哼哼,如何?被打了個满地找牙吧?”
“高老兄,你這就是睁着眼說瞎话了,你看我等像是被打了個满地找牙的样子么?不错,酸枣县寺的进奉,是沒能讨成,但不能怪我的计划不好,只能說是侯曹主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李善道吃着胡饼,把侯友怀临到城前,却不守承诺,改警示城中的事与高曦說了一遍。
高曦忍了两忍,沒能忍住,狠狠地盯着李善道,骂道:“无耻小贼!”
“高老兄,无缘无故,你又骂我作甚?”
高曦說道:“侯曹主是不是被你杀了?這般义士,惨死你小人之手!”
“我亦是重义之人,侯曹主這等舍生取义的义士,我怎会杀之?我把他放了。”
高曦說道:“你把他放了?”
“我骗你作甚?昨晚在酸枣城前,就把他放了。高老兄,我知你不满我等用绊马索,绊倒了你,可我有两言,不得不与你說。兵者,诡道也,对不对?临阵杀敌,用個计谋,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我看高老兄你也是個豪爽的好汉子,又何须对此一直耿耿於怀?此一言也。再一個,高老兄,你着实骁健了得,凭老兄你的身手,我等若不用计,怕也难将你拿下,对不对?”
高曦哼了声,說道:“无耻小贼!”
他是個好礼重义气的好汉子,不会骂人,骂来骂去,也就這几個词。
“高老兄,你若說我是‘小贼’,那我就得說說你了。在知你根底的士民眼中,只怕你還不如我。”
高曦怒道:“甚么叫俺不如你?”
“想那程焕,是個狗日的贪官,不知盘剥過多少的百姓,乃才有了他這回乡所携之整整十四辆大车上所装的满满财货。高老兄,你甘愿受這样的狗贪官驱使,为其走狗,你這算什么?知你根底的士民,会怎么看你?我料之不差的话,背后骂你是狗官走狗的,恐怕比比皆是!”
高曦涨红了脸,为自己分辨,說道:“你這小贼,知道甚么!程公救過俺,俺知恩图报,故甘愿为他门客,护他還乡。”
“你犯了什么事?他为何救你?”
高曦說道:“俺本东平兵府旅帅,大业十年,将征高句丽,俺旅有三個兵卒逃亡,依律当处死,俺怜他们家贫,逃亡系因孝顺父母,遂未上报,纵之而走,事情泄露,俺被治罪。亏得程公搭手相救,俺才免於一死。此等活命之大恩,焉可不报?”
“所以說呀,高老兄,你名为重义,其实是不知道什么才是义。”
高曦怒道:“俺不识义,难不成你這无耻小贼反倒识义?”
“我昨天就已和你說了半晌了,我等在官寺衙门口中,虽被侮为‘群盗’,然盗亦有道,老兄见我旗上所写的那四個字了吧?‘替天行道’,此正我辈行事之宗旨。
“我等本皆良民,於今啸聚起事,悉因朝廷无道,我等的日子委实沒法再過下去,为求一活,乃不得不聚众瓦岗。自聚众瓦岗以来,我等固是剽掠商旅,但对周边百姓,却非仅秋毫无犯,還时常赈给粮食。因我瓦岗赈粮而得活命的东郡、汲郡百姓,不知凡几!
“高老兄,反观於你,你为了报你所谓的‘活命之恩’,却居然甘愿为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的狗贪官的走狗,——你兵府的那三個兵卒为何家贫难以過活?是不是也是因這些狗贪官贪剥之故?你却反做了這狗贪官的走狗!高老兄,和我瓦岗活民无数相比之,你自想想,究竟你是重义,還是我瓦岗才叫重义?”
东平郡与东郡接壤,瓦岗在东郡赈粮与民的事,高曦有所闻听,他顿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李善道吃完了胡饼,将另個胡饼塞到他的脖下,說道:“如高老兄你者,不叫重义,你叫助纣为虐。高老兄,我实是喜歡你的勇武,故此擒下你后,不愿杀你。你若当真重义,听我一句,何不投了我寨?劫来粮食,分与百姓,赈济穷困,這才是义!也不枉了你這身能耐!高老兄,是真的重义,跟着我等替天行道,還是甘为害民贪官的走狗,助纣为虐,你自斟酌!”
目视着李善道离开自己,向刚醒来的王须达等处走去,高曦两天沒吃饭了,腹鸣如雷,饿得眼快绿了,這胡饼是肉饼,诱人的香味在鼻下,他连着干咽了几口,拼命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招呼王须达等都围過来,李善道說道:“我刚盘算了下,酸枣县城,咱是打不进去了;酸枣此地,如董狗儿所說,离汴水、通济渠远些,路经此地的商旅则也少,像程焕這样的大肥羊,估摸着之后不会太好再碰见,這次下山,徐大郎给咱了总计半個月的讨进奉時間,现才過去了几天,因我寻思,咱最好是不要再在酸枣待着了,今日便启程,咱南下去阳武,何如?”
人的威望,是慢慢地形成的。
如果說通過此前的“大方轻财”,特别是打罗士信這一仗时的“身先士卒”,李善道在王须达等中,已是树立起了一定的威望;此次抢劫程焕时的“巧用计谋”,以及昨天“胆大包天”的打算劫掠酸枣县城這两件事合在一起,则更进一步的提高了他在王须达等中的威望。
因而,诸人对他的這個决定,都无异议。
陈敬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呲牙笑道:“不悬!”
当日下午,告知了董狗儿后,百余人离开小树林,或乘马,或徒步,南下前往阳武县的地界。
阳武县也有凤凰分寨的耳目,和董狗儿相同,亦是得讯后,慌忙赶来谒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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