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轻兵鼓噪取濮阳
后世時間,上午七八点时出的卫南东城门,因为大部分的部曲都是一夜未睡,到中午时,就地休息了一個时辰,下午三四点钟,李善道引率其部,到了濮阳县城的西郊。
将部曲留在片小树林中休整,李善道与王须达等自乘马近城,眺看城上情形。
城门早已关闭,城头上散布着守卒,几面军旗参差竖立,沒有风,於日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
看了多时,李善道等回到部曲的驻处。
透過稀疏的林木,在這裡,也能远望到濮阳县城。
高丑奴早张开马扎,李善道对着濮阳县城,坐将上去。
马扎低,佩刀垂到了地上,他干脆将佩刀解下,横放在了膝上。
等王须达等也都坐下,他說道:“跟我猜的一样,濮阳必已知了卫南也已被咱攻下,大白天的,城门紧关。這对咱有好处,有利咱虚张声势,吓唬它城内,使其不敢出援离狐。”說着话,目光在王须达等脸上一一转過,落在了末尾一人身上,笑道,“高兄,你說呢,是不是?”
這人仪表堂堂,美须髯,却是高曦。
一边经由行动,比如劫完程焕后,用钱换来粮食,散给流民、贫民;一边经由长時間的劝說,比如耐心地与之阐說当前海内的形势,——同时,康三藏也起了相当的作用,以“同为俘虏、同病相怜”的身份,将他经商时在大江南北的所见所闻,比如各地义军此起彼伏、比如各地百姓如处水火,俱详细地给高曦說了一說,等等,高曦於今,尽管還沒有亲口說愿投附李善道,可对李善道也已不像此前那般抵触。故此,這次出山用兵,李善道把高曦带了同行。
高曦說道:“城门紧关,這是因为城中尚不知校尉所部的虚实。城中若是一旦知晓,校尉只带了三四百众来濮阳,恐怕城裡就不会像现在這样害怕了。那时候,校尉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說道:“今早出发前,我不已把我的计划說過了么?城裡如胆敢出兵,咱就尾随进斗。”
高曦“哦”了声,看了看王须达等人,撇了撇嘴,沒再說话。
他虽沒再說话,他的举动、表情,却把他想要說的话尽已表达出来了。他的意思分明是:就凭王须达等這些乌合之众,濮阳如果真派兵出城,你们哪裡来的胆子,也敢尾随进斗?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都见识過高曦的身手了得,也知李善道近时来,正在大力地招揽高曦,因对他的這份“不言自现”的轻视,倒也罢了,权尚能忍耐;而有一人,早按捺不住。
這人跳将起身,指着高曦的鼻子,骂道:“贼厮鸟!常拿狗眼看俺们。谁给你的底气,這般小觑俺等?小觑俺等也就算了,還动辄给李郎君脸色看。入你娘娘,老子早瞧你不惯。今来打濮阳,還未动兵,你就又堕俺等士气。你他娘的,来,来,老子与你斗上一斗。”
說到怒气冲冲处,這人反手已将腰中横刀拔出,旱地拔葱一般,蹦出丈余外,招呼高曦来打。
却這人非是东郡、亦非是汲郡一带的口音,而是东边的下邳、东海一带的口音。
原来此人名叫董法律,正是前时拨给李善道的那百十流民中的一人。那百十個流民被拨入李善道帐下后,李善道将他们编成了一個旅、两個队。旅帅還沒任命,两個队正已都任命,一個即是這個董法律;另一人叫袁德珍,则便是此时坐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边上的那人。
董法律性格火爆,兼之自恃勇武,从第一次见到高曦时起,就看不惯他好像总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两人至今,相识不到一個月,董法律却已是骂過高曦好些次了。高曦是個不会骂人的,每次都不理会他,這一回亦不例外,见董法律又来骂人,只脸扭向了一边。
高曦越不理会,董法律越是火大,他提着刀,叫道:“来,来,你人高马大,休做缩头乌龟。”
李善道咳嗽了声,
高丑奴领会得了李善道的意思,当即大步到董法律身边,——董法律個低,他比董法律高一头多,弯下腰,按住了他的手,替他把刀還入鞘中,瓮声瓮气地說道:“董队正,有道是,‘四海皆兄弟’,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动刀动枪。郎君正与大家伙议事,你快請回胡坐上坐。”
董法律几乎是被高丑奴半扶半夹着,回到了胡坐旁,重新坐下。
其实董法律此人性子不坏,尽管见不得别人小看他,却知感恩,自被拨到李善道帐下后,李善道向来礼重、厚待与他,他对李善道却是感恩不尽,被迫重坐下后,他注意到李善道眉头微蹙,便且止下了对高曦的大骂,转向李善道道歉,說道:“二郎,你知道俺的,俺性子直,最见不得装模作样的狗东西!是俺不对,扰了二郎议事。二郎,你接着說吧。”
“也沒别的可說了。徐大郎将扰攻濮阳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咱们来办,咱们务必得要把這個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才是。高老兄說得也不错。现在濮阳城门紧闭,是因尚不知咱们的虚实,一旦被城裡知了,咱们才三四百人,城裡可能就会敢出兵了。虽然它即便出兵,咱也不怕,可最好還是能吓住城内,使它不敢出兵,這样最为省事。来濮阳路上,我已与你们說了,等到了濮阳城外后,咱们就分兵两处,各在濮阳城西、城南,寻找合适的所在,咱们远远地摇旗呐喊、用树枝荡起尘土,以哄骗城中,使其城内不能知咱们到底来了多少……”
正說话间,远远地,从濮阳县城的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
李善道起初尚未在意,只是抬眼望了一望,還预备着继续往下說话,但抬起的眼皮,才刚落下,他猛地又将头抬了起来,紧跟着,他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翘起足尖,极目眺之。
除了他面向濮阳县城而坐外,余下的王须达等人都是背对或侧对着濮阳县城。
王须达等见他突然這般举止,俱是先楞了下,旋即,有反应快的,如陈敬儿等,便也都扭脸,往濮阳县城望去,——這一扭脸不打紧,陈敬儿等纷纷的也都站起了身。
适才因对高曦不满的恼火不翼而飞,董法律又惊又喜,叫道:“這是?”
王须达也是惊喜夹杂,“哎呀”的叫了声,說道:“二郎,莫不是城裡生了乱?”
只见数裡外的濮阳城头,這個时候,已非是仅有守卒,多出了很多别的人。因为离得远,不太能分辨得很清楚,但能看到,多出的那些人,明显地是在向守卒发起进攻,两下已在混斗。
陈敬儿机敏,猜测說道:“二郎,会不会是城裡的轻侠、好汉,见咱们兵马来到,故此内应?”
李善道眯着眼,尽力望眺城头,說道:“来之前,徐大郎倒是确有对我說,他在濮阳城有几個交好的朋友,但是徐大郎沒說,他的這几個朋友会在城中内应,帮助咱夺城啊?他只是說,等他打下离狐,带着主力来到濮阳以后,他再和他城中的好朋友们联系。”
陈敬儿說道:“說不得,现正在城头打斗的那些人,便是徐大郎在濮阳的朋友!”问李善道,說道,“二郎,咱们现在怎么办?”
对呀,现在怎么办?
是趁此机,改变预先已经定下的计划,不再只以骚扰为主,干脆转而攻城?
還是仍按原先的计划?
如果選擇后者,自然最为稳妥,可不免就会失去也许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打下濮阳的可能。
而如果選擇前者,那固然是有了也许能够打下濮阳的可能,可不免就会冒险。
而且不是一般的冒险,是非常的冒险。
第一,李善道带来的部曲還不到四百人,且其中的近半,還是今天早上从卫南出发,与徐世绩分兵时,徐世绩才拨给他的新投之众,换言之,這近半之数是真的乌合之众,打打顺风仗還行,如陷入苦战,则将是半点不能指望,——事实上,真若陷入苦战,包括董法律、袁德珍這两队人也是指望不上的,甚至王须达、陈敬儿這两队“老部曲”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
第二,這次来濮阳,只是“扰攻”,别說云梯等這些大型的攻城器具了,就是连個梯子也都沒带,這种情况下,又怎么借机,转而攻城?
李善道心念电转,片刻之间,已有决断。
他喝令高丑奴:“取老子的甲来!”虎视众人,杀气腾腾地說道,“他妈的,大好的机会摆在了咱弟兄们的眼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将濮阳攻下,泼天的大功一桩!兄弟们,干他娘的!”
上次因为侯友怀,抢掠酸枣县寺的谋划最终功亏一篑,這一次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過。
王须达大吃一惊,說道:“干他娘的?”
罗忠亦是吃惊,說道:“二郎,怎么干?咱才三四百众,又无梯子。”
董法律狰狞叫道:“对,二郎說的对!干他娘的!有俺在,要甚梯子?”
李善道顾问陈敬儿、袁德珍,說道:“你俩說呢?”
要论脾气,袁德珍比董法律深沉,要论胆子,他为流民时,人肉也吃過,却比董法律更不把命当命,他沒用话回答李善道的询问,抽了刀在手,用行动来做了回答。
陈敬儿呲牙一笑,說道:“不悬!”
短暂的整队,鼓舞起了士气后,董法律猿猴也似地蹦跳最前,数百人冲出了林子,杀向濮阳城下。下午的阳光灿烂,官道两边的田间金黄的麦子如浪,尘土滚扬,一叠叠的呼声如潮。
“杀进城裡,抢钱吃肉,干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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