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回 赌场街老父起风波 房后悔己为离家走
咱就拿這童林来說吧。小伙子今年二十五岁,上中等的個子,大鼻子、大眼睛、浓眉毛、大耳朵、大手、大脚丫子,长得虎头虎脑,干起活儿来像一头牛。童林這個人,人缘儿還好,尊老爱幼,待人宽厚,平时少言寡语,在本庄子裡,不管男女老少,沒有不喜歡他的。
可童林呢,有個毛病。什么毛病?爱耍钱。赌博,這是一條邪道。谁要走到這條道上,還不容易转回来。
开始的时候,童老爹、童老妈不知道。童林借口出去办事,一头便扎入赌场。不有那么句话:十個赌博的九個输。童林也不例外。他把兜裡的零花钱输完了,就从家往外倒腾衣服;衣服输掉了,又从家往出偷钱。开头呢,偷個十個老钱、八個老钱,最多也沒超過五十個老钱,這家裡人還沒发现。可后来童林输急了,打算捞捞本儿。這回他的胆子就壮起来了。
有一次,他从家裡偷了一吊钱,被童老爹发现了,可把老头儿气坏了,他把童林叫到面前,就是一顿臭骂。书中代言,在康熙年间,丢一吊钱,那也不得了哇。童老爹性如烈火,别看是個农民,還很要脸。
童老爹希望童林早晚能有点儿出息,沒想到這小子竟成了赌钱鬼。才二十多岁就敢从自己家裡偷,要再大点儿,不就成了江洋大盗了嗎?!我們老童家缺了哪辈儿德,怎么养出個贼来!老头儿越想越生气,把童林打了一顿不說,自己還抽了自己一顿嘴巴。亏得童老妈說劝,才把老头儿這火给压下去了。
童老爹以为自己這么一折腾,童林還敢不改?唉,這赌博鬼他最沒脸。
就拿童林来說,改了沒到半個月,旧病又发了。
他走到街上,碰见一位:“喂,童林,玩儿去!弟兄们都等着你呢!”童林說:“哎呀,我沒钱,沒钱!”对方說:“怕什么!我借给你呀!走,玩儿玩儿去。现在正是玩儿的时候,大伙儿都盼着你哩!”童林說:“不,不不,我不去。”一回拒绝了,两回拒绝了,可架不住老有人来找他。就這样,童林把他爹生气那事就给忘了。
单說這一年,童林家的粮食也丰收了,钱也挣下了。闲着沒事,童林一合计:我可得好好玩儿玩儿。
背着一家人,童林又偷出去一吊钱。他心裡想:這回我赢了,就把這一吊钱给归上,我爹也发现不了。想到這儿,童林把钱往怀裡一揣,兴冲冲往外走去。出了门,他就直奔李阿毛的家去了。
這李阿毛,就住在童家庄的西头。他家院门前有棵大树。挺大個院子,圈着三间房。李阿毛這小子不务正业,专门设赌抽头,沒事就把人招到家裡来赌博,他从中得好处。
童林一见到李阿毛就告诉他:“阿毛哥,我拜托你点事。你在门口给我放放风,盯着我爹点儿。如果你看见我爹,就大声咳嗽,我在屋裡听着了好躲躲。你一定要记住,否则让我爹看见了他会跟我玩儿命啊!”
李阿毛說:“哎,兄弟,你放心大胆地去玩儿吧!我在這儿给你放风。”俩人定好了,童林就进了院。
在這儿,几個赌友正等着童林呢。童林来到屋裡,往炕上一坐,几個人把纸牌往炕上一铺。童林背后靠着窗户,他觉着天挺热,就把窗户打开了。過堂风一吹,挺凉爽。今儿個童林的手气還真不错,那几位都输,全让他一個人给赢了。童林越玩儿越来瘾,也就把回家的事给忘了。這时候,天儿也不早了。
单說童老爹,上午他去看了個朋友,下午才回到家裡。庄稼人闲不住。童老爹把仓房收拾收拾,把院子扫扫。看见二儿子童森在那儿收拾水桶和扁担,他忽然就想起童林来啦,便问童森:“你大哥呢?”童森道:“我……好半天沒见着他了,大概出去遛弯儿去了吧。”“喔。”听了童森這话,童老爹也沒在意。直到日头压山,童林還沒回来。“怎么一天沒见童林的面呢?”童老爹心裡這么一想,就觉着不对劲。坏了!莫非這小子又犯了老病,赌博去了?
想到這儿,老头儿快步走进屋裡,把柜子打开,一检查自己的钱,正好丢了一吊。“哎哟!”老头儿這火就上来了,心裡說:童林,小杂种!你真他娘的沒脸哪!我生你這儿子有什么用啊!你早晚得把我气死,這回我跟你沒完!想到這儿,童老爹一伸手,噌,抄起一把菜刀,别在腰裡,把小辫儿一甩,迈步向屋外走去。童老妈和童森看着這势头不对劲,急忙就往外追。“爹,您上哪儿去?您歇歇,我去找哥哥!”童森喊着。老太太也喊:“你那是干什么去,還别了把菜刀?快回来呀!”老头儿不顾一切,噌噌噌,大步流星来到庄子的街口,停住了脚步。
童老爹一琢磨,童林能上谁家呢?嗯,肯定在李阿毛家。刚才我进庄子的时候看见李阿毛在他家门口的那棵树底下坐着,贼头贼脑的,是不是在门口放风呢?想到這儿,童老爹就奔李阿毛的家走去。
他来到李阿毛家這儿,闪身躲进了胡同,偷眼往老李家门前一看,可不是嗎,李阿毛正在那儿站着呢。他东瞅瞅西看看,鬼鬼祟祟。這下子童老爹就更犯疑了。他沒走前门,转身来到院子后边。這院墙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一人多高。你别看童老爹已六十多岁,身子骨還挺结实。他双手一按墙头,噌就跳进了院子。童老爹蹑足潜踪,慢慢地往前踅摸。等来到后窗户,老头儿手扒窗台往裡一瞅,嘿,看得清楚啊!童林盘着腿,四平八稳地在那儿坐着,腰板挺得倍儿直,手裡拿着小牌,正格格乐呢。周围坐着几個年轻人,都是本庄子的。童老爹一看童林果然在這儿玩呢,真是气攻两肋啊!他心裡說;五雷轰的小冤家,今天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想到這儿,他一只手扶窗台,另一只手往窗裡一伸,一把就把童林的小辫儿给抓住了。书中代言,因为咱们這說的是清朝的书,那阵儿的人,脑袋前边剃头,后边都留大辫子。
书接前文。童老爹的意思是想把童林撂個跟头,然后再怎么打或者是骂他。他這么一抓不要紧,把童林可给吓了一跳。“嗯,嗯,谁抓我?”說着话,童林把脑袋一闪,心裡琢磨:今儿我可赢了!看着沒,這钱都到我手啦!是不是他们這帮小子要耍坏,勾来了什么坏人抢我這钱?信不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童林转念一想: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抓我!童林這小伙子很有一把子力气,尤其他又练過武术,手還挺快的。他把手裡的纸牌往炕上一放,一挥手,嘿,就把他爹的手腕子给扣住了。他左手扣住童老爹的手腕子,右手往后一抄,正好插到老头儿這软肋上头去了。他使的這招叫“倒背口袋”。然后,童林往裡一使劲,說道:“你给我进来吧,孙子哎!”你想,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架得住這下子嗎?整個让童林从窗户外头给拽进来,嗖——啪两声,在屋地下给摔了個仰面朝天。童林掌神定睛這一看,“啊!”当时他就傻了。只听老头儿咯的一声就沒气了。這回大伙儿也顾不得要钱了。“哥哥兄弟,出人命了!快跑!”他们這么叫着,两丫子加一個丫子,仨丫子,嗡一声,一哄而散。
童林都不知是怎么下的炕,扑在爹爹的怀裡放声大哭。“爹爹睁眼,爹爹睁眼哪!我不知是您呀!要知道是您,吓死我也不敢啊!爹爹呀!”他把爹搂抱在怀,拼命地呼喊。童林這一哭喊,把在门口放风的李阿毛给惊动了。李阿毛一听,怎么這屋裡這么热闹?等他推开门一进屋:“啊!我……我……我說這童老爹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进屋了?”他就知道闯了祸。正這时候,童森也赶来了。刚才呀,童老爹在前头跑,童森在后边追,只差這么一步,就发生了這個事。童林看是弟弟来了,便說:“兄弟,快帮着把爹抬回去!”說着话,這哥儿俩就把童老爹抬回了自己家。
這么一闹腾,街上的人也都知道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跟来一百多人,把童家這院子给围了個风雨不透。童林這会儿也顾不得這些了,哥儿俩把爹抬进屋,放到炕上,又是捶打前胸,又是搓后背,俩人哭得都成泪人了。童老妈见此情景,连忙就问:“孩子,你爹這是怎么了?”童林道:“娘啊,让我给摔的!”“啊!好孩子,你真行哪,你能摔你爹了!”童林现在就是浑身是嘴也难以分辩。一家人经過紧急抢救,大概過了半個多时辰,童老爹才明白過来。老头儿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哎哟,摔死我啦!”他正好看见童林在炕边站着。這下老头儿就像疯了似的,憋足了力气,从炕上一跃而起,照童林的脸上就打了一個嘴巴。童林连躲都沒敢躲。打了一個嘴巴后,童老爹又抓住童林的衣服,连撞头带打童林的脸。童林扑通往爹面前一跪:“爹您别生气!您打吧,骂吧!儿我下半辈子也不玩儿啦!”“呸!你沒脸,你不是我儿子,咱们是冤家对头!就這條老命,我豁出去了!”看着這情景,街坊邻居能不管嗎?十来個上了年纪的人,进屋就劝童老爹,好不容易算把他给拉开了。童老爹见打不上童林,气得就往墙上撞头。大伙儿正劝着,童老爹又冲回来捡起菜刀,朝童林就砍去。童林往旁边一闪身,当啷一声,菜刀撤到外边去了,好悬沒伤着看热闹的人。童老爹声音颤抖道:“我們家从现在开始,就沒有童林這個人了,四口人变成三口人啦!童林只要在我們家裡呆一会儿,我不是撞墙撞死,就是抹脖子。我說话是算数的!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冤家,你给我滚哪!”說着话,他就往墙上撞。
大伙儿一看這也拉不住了,老头儿可能也精神失常了,便忙对童林說:“童林哪,你快躲一躲吧!你爹越看你火越大,你先找個沒人的地方呆一阵子,等你爹火气消了,你再回来向他赔個不是。”“唉……唉……”童林吓得赶紧离开了家,就躲在這童家庄的圃子边上去了。
童林靠墙根儿一蹲,两手托着腮帮子,不住地唉声叹气。
過了一会儿,月亮出来了。童林一听,他们家裡還挺乱腾。他想回家看看,但又不敢。怎么办呢?又等了很长時間,都快半夜了,他看人们也都三三五五地陆续离去了。又過了不大工夫,童林看见童森从屋裡出来了,他东踅摸,西看看,像是在找人。“兄弟,我在這儿呢!”“哎哟,大哥!你說你怎么把咱爹气成這個样子?”“兄弟,别提了!我不是人!他老人家這火消了沒有?”“消什么呢!咱爹的脾气你不知道嗎?他說一不二。哥哥,你离开咱家吧!最好你出外头躲些日子,等他老人家的脾气小一点儿,火气再消一点儿,然后呢,我给你送信,你再回来,不然的话,咱爹非要自杀不可!你看這怎么办呢?”“兄弟,你說我上哪儿去呢?我长這么大沒离开過咱家,离开了童家庄,我连东西南北也摸不清!”“哎哟,我說哥哥,這么办得了!咱爹不是說咱還有個姑姑嗎,這姑姑住在江西,干脆,我给你拿俩钱儿,你就上江西去得了。”“兄弟,這江西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咳,鼻子底下不有嘴嗎?你就打听啊!”“唉,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如此了!兄弟,我也回不了家,我求你给我回去拿两套衣服,再给我拿点路费。”“唉!不過,你可别回家啊!這些都包在我身上了!”
童森回到家裡,不敢跟爹爹說,就偷着和娘說了。老太太一听,气得哭天抹泪。她现在对童林是又疼又恨。她一听二儿子說得也有理,干脆就让童林出去躲一躲,過個十天半月、三十天、二十天,等老头子的火消了,再让童林回来呗。老太太這么想着,就把自個儿的积蓄拿出来,又偷着给童林找了两套衣服,拿了双鞋,包了個小包交给童森,并对童森說:“见了你哥哥,你嘱咐他,常给家裡来着点儿信,见着他姑姑以后就来信。等他爹的火消了,咱再叫他回来。”“唉、唉!娘,您放心,快伺候我爹去吧。”
按下老太太不說。童森拎着包出来,见到童林把包往上一递,又把母亲的话对哥哥說了一遍。這阵儿童林是追悔莫及啊!“兄弟,我不如你呀!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在父母面前替我多行孝吧!”“哥哥,你咋這么說话呢!你别往心裡去,今后只要你回到家裡头不再赌博,咱爹就不生气了。你看看,左邻右舍,谁不称赞咱家好?结果让你一個人搅得咱家這么热闹!”“唉!我不是……”“哥哥,一路保重啊!你记住,咱姑姑住在江西南昌府。什么胡同、多少号我记不清楚,反正全靠你自己去打听了!”“唉、唉,好吧。”童森回去了。
童林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自己家那房子,瞅瞅那院子,他心如刀绞。他活了二十五年,可沒离开過自己的家呀!童林心說,我真他娘的不是人!我怎么沒脸,把我爹气成這样,這街坊邻居全看见了,人家不一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說我不是人呢。我白活了,唉!想到這儿,他两腿一软,跪在了他家的房后,嘴不說,心裡头說:爹爹,儿对不起您!母亲,儿我不孝顺哪!這回我立志再也不赌了,一定做好人,走正道。這一次我离开家乡远奔江西,找我的姑姑,希望能谋得一份职业,挣俩钱,回来给我爹捎点好东西。但愿我爹呢,也别得病,望他老人家能原谅我這次的错误。今后我回到家,一定好好挑门過日子。恕不孝之子给你们磕仨头吧!童林掉着眼泪在房后磕了仨头,然后他一横心,這才离开了童家庄。
欲知童林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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