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6章
他坐到先前寅初坐的那個位置,伸手去摸南钦的额头,還是烫,不過倒沒有吴妈向俞副官描述的那么吓人了。他心裡略缓了,对寅初道:“也是,那就观察观察再說吧!”语毕一顿,又笑道,“我倒忘了,单是南钦的事上道谢還不够。這趟募捐,你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白氏实业果然是楘州排得上名号的,财大气粗啊!像白兄這样的爱国志士,他日必定要上报南京予以表彰的。這次开战,经费确实是叫人作难。我們帅府能拿出来的有限,到底還要靠兄弟们多帮衬。所以再有沟壑,還望白兄鼎力相助,方不负咱们同仇敌忾的决心么!”
军阀敛财向来不是什么秘闻,既然要在楘州生存,就得喂饱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白寅初在商海裡浮沉,什么样的面孔都见识過,论起应对,似乎也不在话下。当即道:“我是经商的,不能为国效力已是憾事,换個途径,也算成全了我的道义。但凡我有能力,绝不說半個不字。只是少帅也知道,生意人的钱来得快,风险担得也大……横竖尽我所能,有一分我断不会出半厘,這点請少帅放心。”
良宴仰唇而笑,“有白兄這句话,算是给我吃了定心丸了。且不說白氏名下的纺织厂和百货商店,仅是码头仓库就有十几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对你的实力是沒有半点怀疑的。”
双方你来我往地周旋,各人话裡都還有话。面上笑着,暗中揣着一把刀,只等刮骨剜肉。寅初留下也是为了南钦,既然正主来了,就沒有耽搁的必要了。他寥寥几句应付過去便待告辞,良宴道:“那我就不相留了,回头的舞会你一定要来,容我好好答谢你。”又唤绕良,“代我送送白会长。”
俞副官接了令,毕恭毕敬向外引路,把人送出了病房。
良宴错牙望着他的背影,這個白寅初,若不是還有地方用得上,他早就拔枪把他给崩了。以为他什么都沒看见么?那半边窗帘吊着,从走廊底下经過,病房裡的情况一清二楚。
南钦的脸摸上去手感好么?她的唇温柔多情么?他妒火中烧,像要打上标签一样,俯身发狠吻她。她终于唔了声,伸手来推他,他撑着两臂盯住她,“你什么时候醒的?是刚才,還是我沒来之前?”
南钦脸上的潮红還沒有退,多少替她打了掩护。其实寅初给她掖被子时她就察觉了,只是累,不想睁眼。可是沒想到他抚她的脸,這让她惶恐至极,更得装睡,免得相对尴尬。他的每一分移动都是小心翼翼的,虔诚专注的,她能从裡面分辨出很多东西来。然后他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当时她吓得两耳嗡鸣,所幸良宴来了,否则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发展。
怎么会這样呢!热度退掉了大半,身上轻松了,可心裡又沉重起来。這事不能让良宴知道,他心眼小,有点风吹草动,又要沒完沒了找她吵架了。
“不是刚才被你吵醒的么!”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口鼻,“你不要靠我太近,沒的過了病气。”
他不以为然,“我底子好,哪裡像你!”接過吴妈手裡的碗,舀了一瓣橘瓤调侃,“来,我伺候你。”
她摇头說不要,“你那裡忙完了嗎?我沒什么事了,你回去吧!這么大的阅兵你不在,叫有心人参你個渎职就不好了。”
俞绕良传话說她住院时,他正坐在主席台上准备发言稿。听见消息心裡油煎一样炸开了锅,也顾不得旁的了,和洪参谋交代一声就出来了。现在想想,扔下個烂摊子不收拾,似乎十分欠妥。
“那让俞副官留下,后面的事由他处理。如果觉得還不舒服,不要回家,直接去空军医院,知道么?”
他說“知道么”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了,虽然還是不容商量的语气,但是南钦觉得有温暖的成份在裡面。她乖乖地点头,“我记住了。”
他在她耳垂上捏了下,起身道:“我走了,想吃什么让绕良传口信,晚上给你带回去。”言罢整装走出了病房。
应该沒有让他看见吧!南钦把脸埋在枕头裡,本来已经够夹缠,寅初再来這一手,就更乱得理不清头绪了。看来应该依着良宴的意思,寅初那裡以后断不能再往来了。换作十五六岁的时候她也许会心动、会窃喜,现在除了困扰沒有其他了。時間永远不对,她独身时他有南葭。他恢复了自由之身,她又有了良宴,所以注定他们有缘无份。只是那一声“眉妩”倒是勾起她很多回忆,然而回不去了,无非惹出一点伤感的情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挂水挂了三個多小时,拔针的时候烧基本退了。南钦坐起来,头有些晕。吴妈上来搀扶,慢慢挪下楼,上了俞绕良的车。
俞副官从后视镜裡看她,“少夫人眼下感觉怎么样?”
她說:“沒什么大碍了,回陏园吧!”
车子开出公济医院的大门,俞绕良道:“二少临走說起小萝卜鸭舌汤,问少夫人想不想吃。反正是顺道,可以打包带回陏园。”
南钦有点好笑,“他還操心這些,难为他。”
俞绕良笑道:“您的事,二少从来沒有懈怠過。”又想起什么来,话锋一转道,“空演之后在丽华酒店有场舞会,還是军饷的事,要答谢各界慷慨解囊。本来要請少夫人出席的,您目下這情况也不适合操劳,還是在家好生修养。不過二少要应付的人多,可能得晚些回陏园。”
南钦点了点头,“他忙正事要紧,只是要劳烦俞副官多劝着他点,他胃不好,不能喝太多酒。回头替我把药带去,万一犯疼也好克制。”
俞绕良应了個是,其实不闹别扭,踏踏实实的過日子,两個人真可称得上神仙眷侣。互相关爱,互相照应,普通老百姓不也這样過么!可惜爱得越深计较越多,他们的相处模式就是不断争吵,不断和好。明明那么在意,偏在最爱的人面前执拗,這种事旁人真是无能为力。
南钦回到家倒头就睡,浑浑噩噩過了半天,醒過来的时天已经黑了。她揿铃叫佣人来,换了衣裳,下楼喝了碗粥。不知厨房哪裡弄的酱菜,很脆很爽口。问吴妈,吴妈說:“這個在我們老家叫外国生姜,好像是外国进来的品种。学名叫什么不知道,长在土裡的,模样和老姜差不多。秋天开花,根子挖出来就能腌咸菜。”
吴妈是苏北人,有时候老家来人看她,常会带些自己种的农产。像蘘菏啦、荸荠啦、還有慈姑和茭白之类,說给少夫人换换口味,南钦少不得要打赏。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几句,就有些意兴阑珊了。歪在沙发上朝外看,花园裡点了灯,映照出的天却是深蓝的。客厅裡的摆钟指向九点,她往院门上看,铁门紧闭,便奇道:“先生還沒回来,门怎么关上了?”
吴妈哦了声,“這是俞副官吩咐的,說现在时局不好,一入夜都要关门闭户。外面有瘌痢头看着,先生回来会揿喇叭的。时候不早了,少奶奶别等了,還是上楼休息吧!身体才好的,自己多保重。”
南钦扶着额叹了口气,也是,他应酬那些人,說不定要折腾到一两点,她在這裡死等也不是办法,便起身上了楼。回到房间仍旧无事可做,坐在床上捋了捋他的枕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先前分了十個月的房,从来可以当他不存在。如今倒好,他沒回来,自己居沒法安心睡了。
她脱了鞋上床,床头一本书倒扣在那裡,拿過来看,是空军作战纲要。她重又把书扣回去,抱着胳膊环顾室内,這是個带转角的房间,是他们的婚房。空关了大半年,到底還是住回来了。尤记得当初布置它时的心情,就像开启人生的另一扇大门,她简直按捺不住喜悦。挑浅绿色的墙纸,把弧形的窗框刷成白色,一切都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可惜后来和他渐行渐远,這個屋子也就成了摆设。现在既然回来了,但愿還有机会从头开始吧!
她怀着美好的希望住回這间屋子,可是這夜良宴沒有回来。
极不安稳地睡了一晚,天亮转過脸看,另半床被褥依旧是整齐的,连枕头也還是昨天的样子。她心裡犯嘀咕,洗漱完了下楼问大厅裡打扫的佣人,“昨晚先生回来了嗎?”
众人都說沒有,她心裡隐隐发愁,连去南京都能当天赶回来,究竟什么要紧事忙到夜不归宿呢?
电话机在檀香木的方几上摆着,她走過去拿起听筒,看着那圈数字又迷茫了。该往哪裡拨?時間還早,空军署办公室应该還沒有上班。往寘台打,又怕弄得那边也忧心。左右两难,還是把听筒放了回去。自己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夜未归么,那么紧张干什么!可是总有不好的预感,也說不清是为什么,沉甸甸压在心头,叫人喘不上气来。
厨房的阿妈說早点都准备好了,南钦挪到餐厅去,餐桌上摆着今天的报纸,她坐下来随手翻阅,头版就是昨晚丽华酒店的拍卖。有张图片非常醒目,是位年轻的小姐托着一方珠宝盒,图片附录写着“名媛为国捐献祖传红宝石项链”。再往下,座位名牌上的四個字也拍得非常清晰。南钦怔怔看着,心道雅言的话真靠不住,司马及人分明是個美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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