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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6章

作者:尤四姐
透骨!

  新娘子走了,宴会却从下午一直举办到深夜。南钦喝了点酒,身上燥热。良宴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忙于应付顾及不到她,她抽身出来,一個人站在走廊底下歇凉。傍海的地方湿气重,這时候起了雾。那雾是流动的,一阵阵,像轻纱拂在脸上。

  裡面太热闹了,处处皆是霓裳倩影。她听不惯那些西洋打击乐,自己裹着披肩往园子裡去。因为入了夜,又有雾,外面几乎沒有人。這样正好,南钦喜歡安静,她在海外兜了一圈,看到无数的新潮景象,骨子裡還是老式的作派。也许有点土,她倒是更喜歡以前的生活,夏天的时候坐在穿堂裡,拧开无线电听《义妖传》。门口老妈子点上煤球炉,煤饼和着木屑燃烧的气味随风扩散,有种很平实的家常味道。现在想起来,连父亲大声咳嗽的声音都觉得亲切和温暖。

  花园裡的棕榈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她在小径上慢慢地走,突出地面的鹅卵石拱着脚底心,有些痛,但痛過之后浑身舒爽。回過头看大帅府,那座庞大的建筑溶在夜色裡,隔着雾气迷迷滂滂,连檐头的灯都发淡了,恍在世界的另一端。

  她驻足看了很久,再挪动时发现前面有人,一步一步,也是缓缓的。大概是哪位客人出来醒酒吧!花园四围竖着半腰高的景灯,十步就有一盏。她循声看過去,薄雾后面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斯文内敛,嘴角含笑,是寅初。她微微惊讶,“你也在這裡啊!”

  寅初笑了笑,“裡面有点闷,還是外面好些。”他是克己的人,每一道目光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水一样滑過她的脸,温声道,“既遇上了,一起走走吧!”

  南钦不置可否,但是悠着步子和他并肩前行。两下裡无话,她心裡却在思量南葭,想打听一下她的现状,刚要问他,他却率先道,“那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和你說话。你過得好不好?良宴对你好嗎?”

  南钦說好,其实对于她来說沒有什么好与不好。虽然良宴总让她不痛快,但是夫妻间的事也不足为外人道,谁家沒有一点矛盾呢!

  寅初点点头,“過得好就好……”声音渐次低下去,隔了一会儿才道,“良宴這样的出身和性格,我以前生怕你应付不了。眼下看情况,一切都顺遂,我就放心了。只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总归亲戚一场,从你出国以后就不常联系了。那时候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打电话,有几次我到了美国想去看你,但是苦于沒有地址,在街头徘徊了很久,最后只得回旅馆。”

  南钦心头颤了下,以前的事飞快从脑子裡掠過去,不過一瞬又消弭了,沒有留下什么痕迹。她抱着胳膊說:“你多心了,我沒有躲着你。只是年纪越来越长,不能总想着依靠你们。况且你生意忙,我再打搅你,自己也觉得過意不去。”

  “是嗎。”他两手插在裤袋裡,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换了個轻松的语调,笑道,“我刚才想請你跳舞,只是同南葭离婚不久,也要避讳外面的传闻。你的舞跳得不错,是在国外学的?”

  南钦随口应個是,她的思路和他不在同一层面上,還在怅惘他们的婚姻,无限惋惜地說:“我沒想到你们会闹得這么不可开交,我也劝過南葭很多次,可惜她不听我的。”

  寅初倒是无关痛痒的样子,“這种事劝也沒有用,她過得不快乐,我同样觉得痛苦。与其彼此折磨,不如撒开手,像《红楼梦》裡說的那样,各自须寻各自门。她有她想追求的东西,我也不愿意就此拖累一生,所以分开更好。只是奇怪,在法院裡反而可以心平气和地說话,真的是夫妻缘尽了,做朋友也许更合适。”

  结婚五六年,到头来說适合做朋友,实在是有些讽刺。露水寒浸浸的,南钦觉得冷,抚了抚手臂道:“你们做這個决定必定是深思熟虑過的,如果对大家都好,也沒什么可說的,就這样罢!”

  寅初点头,“确实沒有什么可說的,不過她将来有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她。毕竟夫妻一场,情分总還是有的。”见她瑟缩也沒言声,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慌忙推辞,他手上用了些力道,“别這么见外,我和南葭离婚不假,对于你,依旧像小妹妹那样看待。”

  他的西装有宽阔的肩,把她整個装进去也显得空荡荡的,有点沒着沒落。又是长時間的缄默,雾气越来越重了,面对面几乎看不见人。南钦觉得很不自在,到底還是把衣服還给了他,“出来有阵子了,我怕良宴找我。姐夫进去嗎?雾太大了,别受了寒。”

  她习惯叫他姐夫,出了口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一时有点讪讪的,“你瞧,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了才好。”

  “叫我寅初吧,再叫姐夫确实不称头了。”他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想起什么来,又道,“南葭去了香港,你在楘州沒有娘家人。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想法子替你办妥。”

  南钦倒未必会去麻烦他,毕竟现在什么关系都沒有了。但是他能說這话,還是让她感到很安慰。她略颔首,“谢谢你,你和南葭的事谁对谁错我也不好评价,但是既然离了,希望你们彼此都過得好。”她紧了紧披肩,找不到道别词,呆板地說了句再会,转過身朝那片灯火阑珊处去了。

  进了门,头上身上都是水雾。她拿帕子拭了拭,朝大厅裡看,人很多,簇拥成堆在舞池裡旋转摇曳。乐队演奏的音乐很舒缓,灯光也变得朦胧暧昧。她从托盘裡端了杯果汁找座位,远远看见雅言和守云冲她招手,她忙過去了,在角落裡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刚刚我們找你半天,你到哪裡去了?”

  南钦哦了声,“我喝多了有点上头,到外面走了一圈。找我做什么?难道看中了哪家的公子,叫我做参谋?”

  看来是說中了,守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雅言笑道:“二嫂果然神机妙算,连职务都猜個正着。你晓得二哥身边新来個参谋长么?好像是姓洪的,长得一表人才。刚才听他谈吐,也不是等闲之人。你想呀,二哥身边能容得下庸人么?所以請二嫂找机会和二哥說說,促成一段姻缘也是功德一件。”

  南钦迟迟地看雅言,“那好那好,我最爱做媒了,回头探探人家洪参谋的意思,要是家裡沒有妻室,就把你介绍给他。”

  她绝对是故意的,就是要看守云着急。鸳鸯一错点,姑娘当真满心烦恼起来,那又害臊又可怜的情状,简直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南钦找到了乐子,捂着嘴只管窃笑。雅言直叹气,“弄错了,不是我。”边說边使坏去揉守云的胸口,操着苏白调侃她,“阿唷急得来,心裡相穷跳,阿要作孽!”

  守云赌气站起来,跺着脚說:“你们都戏弄我么,我可要翻脸了!”一时又顿住了,翣眼盯着舞池裡喃喃,“那個唱歌的怎么来了?”

  “什么唱歌的?”南钦顺着她的视线看過去,良宴的戎装很打眼,和他共舞的女人穿着大露背的晚礼服,那身白花花的肉更戳人神经。她愣了一下,“那是大舞台的卿妃小姐吧?”

  雅言对她哥哥的风流韵事早有耳闻,眼下他又和绯闻对象公然跳舞,這种行为不是在触犯南钦的底线么?她看南钦一眼,生怕她难過,义愤填膺地指责着,“二哥的眼光真稀奇,就是随意玩玩也不用找這样的货色吧!”那边卿妃慢回娇眼,对她们這裡慵懒一笑,款款地摇摆着,凑在良宴耳边說了什么。這简直就是在示威,雅言看得火冒三丈,“那個女人的底细我知道,苏州姨娘带出来学說书的,后来不知怎么混进了大舞台。现在卿妃长卿妃短,說出去满响亮的艺名,其实本名叫周桂。一個名字裡三個土,要比有教养她是比不過人家的,比土么,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女人动嘴皮子挖苦也是一种自我排解的方法,南钦垂首靠在靠背上,心裡有些难過,嘴上却道:“她们出来讨生活不容易,沒有你二哥這样的人,她们的日子定然要艰难得多。”

  语毕一曲罢,好些人交换舞伴,良宴携人进了舞池深处,卿妃却推了别人的盛邀,端了杯红酒,花摇柳颤地往她们這边来了。名利场上翻滚的女人,从来沒有矜持守礼一說。和谁都能攀谈,和谁都能装得推心置腹。她热络地打招呼,“少夫人你好呀!哎呀四小姐你好呀……”

  她戴着长及手肘的黑色/網眼手套,隔着薄薄的料子套了一枚砖石戒指,右手捏着高脚杯,手腕上却赫然扣了個宽镯子,不细看,简直和她的一模一样。

  南钦记得守云先前說起過,她留神瞥了眼,霎时像被人浇了桶冰水,头顶到脚底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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