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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番外

作者:尤四姐
透骨!

  南屏房舍,四面楼盖得高了,围起来把光线都遮挡住,天井果然成了一口井,幽暗潮湿。

  晨雾裡听见佣人浆洗衣服声音,绕良提着竹编手提箱迈出高窄水泥门楼。俞太太送出来,替他整了整衣领,“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本来說好過大定,现总归事业要紧。明天托媒人和米家說說,只好再往后拖一拖了。你外面不用记挂我們,当心自己身体,常给家裡写信。”

  俞家家是守旧人家,這样式社会,他母亲還穿着三镶五滚上衣,外面罩着黑缎锁边云肩。两只袖子往外撑着,把上身拓展得十分大。因为上了年纪,裙子总是藏青,底下一双伪装半大文明脚,鞋头塞着棉花。

  他深深看他母亲一眼,“你们也保重,我過段時間要毕业了,暂时不知道分派哪裡,等定下来了再通知家裡。米家婚事,如果等不及也不要耽误人家。时代不一样了,娃娃亲早就過时了。”

  “那不行,只要我和你父亲還健,婚事就不能作罢。等我們死了,随便你们怎么样。”

  老一辈人总是比较固执,他也沒办法,只得含笑应了。

  从安徽辗转到了广州,沒消多久接到了调令,授衔之后到楘州军区报道,分派冯少帅门下任副官。副官定义和勤务不一样,是协助长官处理日常事务机要秘书。說起来有些事确是他军校裡沒有学到,楘州是個超前城市,冯少帅应酬多交际广,他有时候负责很多私人方面指派,比方送花和解决麻烦。正经工作他轻车熟路,歪门邪道他也游刃有余,少帅很倚重他,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存价值。

  提拔一個好军官容易,找到一個好副官却很难。少帅有时候攀着他脖子笑称,“绕良是我左膀右臂,沒有他,我可能就是個残疾。”

  他们之间是上下属,是朋友,也是兄弟。他从来不叫他“少帅”或是“总座”,而是亲切地称他“二少”,不那么刻板,带了点生活气息,无形中拉近了距离。所以当危险来袭时,他会义无反顾用身体阻挡攻击,他必须保护他,为了他责任,也为日常积累下来情义。

  至于他和雅言相识,其实是必然。她是冯大帅四小姐,很多时候他奉命往寘台汇报军务,路過花园总会听见有人朗诵莎士比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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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侧目看,那個年轻女孩,十七八岁模样,穿着洋装,头发烫成一個個卷。

  他经常途经那裡,虽然沒有說過话,但仿佛彼此早就熟悉了。那天倒是個巧合,少帅回寘台,他留空军署沒有随行。将近中午时分接了封电报送到寘台来,问了几個人都說沒看见少帅。寘台很大,办公区和官邸划分开来,一下子找到很不容易。他也不知是怎么,冲口对长椅上人喊:“四小姐,請问您看见二少了么?”

  她抬起眼,随手往左一指,“往秘书室去了。”

  他道了谢,步走进办公区,但是转了一大圈都沒找到人,倒把自己累得够呛。迈出大楼时候日正当空,他抬了抬军帽,凉风钻进帽檐,他大大地吁了口气。再经過花园时她挪到树荫底下去了,他夹着文件夹道:“您确定他秘书室嗎?我去找了,沒有找到。”

  “哦,那是我记错了。”她复往右一指,“应该是往官邸去了。”

  他又一路小跑着进了官邸,帅府女眷们正聚一起教孙小姐走路,他又扑了個空。问了大帅夫人,夫人說少帅半個小时前就离开了,现应该已经回到空军署了,他才知道自己被她戏弄了。

  上了军区车赶回基地,再找她,她早就不了,大概是心虚,溜得不见了踪影。他看着那空空长椅发笑,心底却惆怅起来。

  后来再见她是跑马场,白天沒有赛马,场地作为消遣向贵族们开放。少帅周末爱到那裡舒展筋骨,进门就听见有人喊了声二哥。他转過头看,她穿着火红小马甲,底下一條黑丝绒马裤,蹬着一双高筒靴,举手投足英姿飒爽。

  “来得這么晚,又睡過头了?”她甩着马鞭对少帅笑,目光却往他這裡瞟,“俞副官,你好呀。”

  他向她敬了個军礼,“四小姐。”

  马童牵了少帅坐骑送過来,少帅跨上马背挥了挥手,“别忙走,找個地方一起吃饭。”

  他打马扬鞭纵了出去,场地边上只剩他们两個。她自矜身份不开口,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便道:“四小姐稍待,我先去定位子。”

  她嗳了声,“我和你一道去。”

  太阳热烘烘照身上,她晒得脸发红,手搭凉棚盖眉骨上。缄默了半天才道,“上次事,不好意思。”

  他反应過来,对她一笑,“沒什么,白日冗长,只当是供小姐取乐了。”

  她噘了噘嘴,“总是看见你出入寘台,却从来不和我打招呼,像你這样人真少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還叫我四小姐?”

  他看着服务生临街一张餐桌上放上预定牌子,這才道:“您也說我经常出入寘台,虽然沒有交谈過,但是认识大帅每位家属是我們责任。”

  她点点头,“我二哥脾气古怪,做他副官很辛苦吧?”

  他一板一眼說不,“二少人很好。”

  她哈哈笑起来,“他人很好?南钦听见该哭了!”

  他静静看着她笑,拉开椅子道:“外面太热,四小姐不要出去了,先坐下歇会儿。我去马场等二少,回头来和您汇合。”

  “等一等。”她见他额上有汗,替他要了杯柠檬水。他迟疑了下才接過来,仰头喝完了一颔首,推开餐厅门走了出去。

  有点高兴,說不清为什么高兴,只觉得充实暖意填塞满了他胸腔。他沒敢回头,不知道她有沒有隔着玻璃窗看他。他只是個副官,家底差了点,军衔也不够高,想高攀恐怕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依旧忠职守陪伴少帅周围,经常遇见她,但是搭讪机会很少,就算說话,基本不超過三句。

  可是有一天他休假,路上碰上她。她刚和同学荡完马路,分手后坐马路边上揉脚,他看见了和她打招呼,她气愤道:“买鞋不合脚,脚后跟磨出了水泡。”

  他想了想道:“我给您叫辆车,送您回寘台。”

  她不愿意,“现還早,回去也沒事做。”往马路对面鞋摊一指,“我們去买双布鞋穿,你陪我過去。”

  他沒办法,只得上去搀她。她把右脚鞋脱了拎手裡,穿着丝袜脚踩他脚背上,无赖地笑着:“就這么走過去。”

  他们试了试,真很难,她几次趔趄着踩地上。他终于下了决心把她打横抱起来,她惊呼一声,乐搂住了他脖颈。

  后来想起来,這是他们唯一一次靠得那么近。他心裡慢慢有了负担,害怕被发现,只有小心隐藏。

  开战前他回黟县老家,试探着问他母亲,“如果我想同米家解除婚约,您和父亲会生气嗎?”

  她母亲看着他,“为什么?外面有人了?”

  他是理智人,不想给任何人造成负担,只道:“现是文明社会,我和米家小姐沒有接触過,也许她对這桩婚事也不满意。”

  “胡扯!”她母亲断然道,“别人等了你這么多年,你现一句沒有接触過就想退婚嗎?做人要有担当,我們那個时候结婚前哪裡有机会见面?感情都是婚后培养起来。你外面走,眼界开阔了是不假,但是我們俞家不是随便人家,不能做陈世美。”

  他抿起唇,心直往下坠,低着头应了個是,“听母亲教诲。”

  因为无法给她承诺,索性什么都不說。也许她等他开口,但是他对未来也不确定。渐渐她灰了心,看到他神色变得很冷淡,和对别出入寘台军官沒有两样。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就這样吧,与其打了空头支票让她恨他,倒不如不开始好。

  他跟随少帅去了前线,真正战火连天地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敌机歼灭,哪裡有時間考虑儿女情长。难得有一天敌军休整,他们也腾出空闲来。

  少帅和他坐黄土垄上聊天,有了家室人,整天担心太太和沒出世孩子,“你說南钦现好不好?夫人会不会去为难她?”

  他說:“不会,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孙子,夫人這点涵养還是有。”

  几场战役下来,大家都灰头土脸。少帅叼着枯草对他說,“你和雅言事,等仗打完了就挑明吧,我旁边看着都觉得难受。一個人一辈子有几次真情?错過了要抱憾终身。你别担心,有什么問題我来替你摆平。”

  他长长叹息,捡根树枝泥地裡划了深深一道杠,“我老家定了娃娃亲,人家等了好几年,不能退亲。”

  少帅愣住了,半天才道:“什么年代了還有娃娃亲!写封信给裡长,让他找亲家谈谈,就說现娃娃亲一律不作数,他们家女儿可以另嫁了。”

  他眉头紧蹙,“這样不大好吧!”

  少帅是风风火火性子,大手一挥,“有什么不好!头脑活络女孩子早就有相好了,只有不知变通才闺中苦等。那种榆木疙瘩,不娶也罢。交给我吧,我替你想办法。”

  他欢喜坏了,想起回去能和雅言說明白,他几乎扼住不住要放声大笑。

  可是终究沒有等到那一天,当敌机俯冲时他连考虑都沒来得及考虑。能保住一個是一個,直挺挺挨打,只有一块儿死。他牵挂父母,牵挂雅言,然而今生要辜负太多人。

  他到后還庆幸,還好沒有說出口,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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