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凶恶
小姑娘這趟进城看了不少稀奇东西,也许兴奋劲還沒有過,走一段還蹦跳几步,背篓也跟着她一起颠簸起来。
“少爷你不是說让這闺女坐大马回去?”
身边的庞丁小声的說道。
庞雨看着孙田秀的背影道,“现在出了命案,徐典史今日亲自去了白衣庵查看,催着破案好给安庆府申详,马快一律待命,哪裡找马去。”
庞雨說罢调头往紫来桥走去,“少爷我可不是說话不算数的人,跟孙田秀說了下次来一定让她坐,人家比你懂事,一口就答应了。”
“少爷你這么帮孙家,上次你又說不是看上這孙闺女,可是图個啥。”
“你懂個屁,除了赚银子,人也要有点精神收入知道不,這孙家眼看要家破人亡,咱伸手扶一把,這家子人越来越好,這小女娃又知恩图报,咱愿意帮她,心裡总是有些宽慰的,在這残酷的世上,有這点宽慰,也是难得的。”
庞丁摇头道,“我不信,少爷你肯定是看上了孙家点什么东西,不然不会…哎哟!”
庞雨追着庞丁连踢两脚,口中一边骂道,“你以为少爷当了班头不打人了,左右大年都過完了,老子早想打人了。”
“少爷你花心思陪這小女娃,刘婶来叫你過年都不去,你是不是不要刘家闺女了。”
“刘家闺女好看是好看,但刘婶那丈母娘谁愿意要。”
庞雨对着庞丁补上一脚,“少爷如今是桐城一霸,欺男霸女的日子還沒過够,哪能去摊上那么個丈母娘,给自己找许多不自在呢。
少爷這婚事你少掺和,你又不是我娘,有這闲功夫,好好想一下怎么帮少爷把抓捕队管好,下次再唠叨這事,老子把你派去潜山打探流寇消息。”
庞丁原本正要开口,嘴巴张开一半,听到這话后喉头咕嘟一声,把要說的话吞了回去。
“少爷你這抓捕队……都是些吃闲饭的,各官各吏要放进来的人,都在抓捕队裡面,当值都难得看到人,要靠他们办事,我可办不来。”
庞雨哼了一声,也沒有驳斥庞丁,原本在他的规划中,抓捕队要作为他的亲信,充当特警的角色,执行最艰难的抓捕任务。
结果事与愿违,抓捕队成了最弱鸡的一個分队,现在队长是焦国柞,队裡充斥着各种官吏的亲戚,基本都不做事,月钱還要拿得多,连庞雨要他们做事,都還得好言好语,怕得罪了他们。
以庞雨现在的位置,沒這些人确实也不行,快班和壮班求到各房的时候不少,不可能事事去麻烦杨尔铭,现在两班在县衙办事顺畅,也有這些人的因素在裡面。
最后庞雨破罐子破摔,把所有关系户都集中在抓捕队,以免他们影响其他人。
于是抓捕队就成了摆设,每日留得两三人在快班值房裡面,只负责与各房打交道。
“大過年的,提什么抓捕队。”
庞雨低声骂完,两人已经過桥到了紫来街,這條街上的繁华不下于南街,眼下快班对城郊的辖区是从向阳门分割,紫来街在向阳门以北的部分归属第二队管辖,以南归属第三队。
紫来街上人来人往,桐城的一切都恢复到民乱以前,几乎再看不出民乱的影响。
但庞雨知道還是分行业不同的,周月如那纸店的生意便大不如前,因为桐城的士绅大量外迁,跟随离开的還有一些家奴和佣人,文房用品的销售必定会大幅下降,其他有些高端消费品同样如此,比如丝绸铺最近就倒闭了两家。
庞雨更在乎基础性的民生行业,高利润行业以前把持在士绅大族手中,桐城的贫富差距一直在扩大,最后连基础的民生也会难以维持,這是民变的经济根源,只是南直隶普遍富庶,桐城物产丰富,贫富差距還沒扩大到让大家過不下去的时候,所以民乱又被顺利扑灭。
若是這种局势沒有改观,早晚会形成更大的动乱,庞雨又觉得庆幸有黄文鼎一伙人闹事,在局势沒有不可收拾之前释放了一部分矛盾。
从向阳门的门洞进城时,庞雨见到了阮劲,這满脸横肉的二队队长坐在一张交椅上,瞪着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来往行人。
见到庞雨之后,阮劲连忙站起過来行礼,“按班头昨日的吩咐,属下连夜在北城清查乞丐,经附近乞丐辨认,已查明死去的乞丐绰号地伏癞,在桐城行乞已有两三年,平日主要在窦家桥附近食铺讨食,往日都与数名花子同行,這两日他染了寒疾,便沒去施粥的寺庙求食,独自留在白衣庵马栏中。”
“平日可有仇家?
有沒有什么丐帮污衣派净衣派的争斗之类的?”
阮劲愣了一下道,“沒听闻過什么净衣派,但据其他花子說此人最多是曾与人争抢,却从未打斗過,并无实在仇家。”
“有沒有查到其他线索?”
“属下沒查到仇家,便转回白衣庵的马栏上,若不是专去寻仇,那晚上去那裡的人,定然是想要在马栏過夜,多半還是乞丐。
便想着是否有其他新来的乞丐。
在附近询问下来,說最近确有数名面生的乞丐,刚到桐城两三天,正月十三曾在马栏中住過一夜。”
庞雨听着皱眉道,“外地来的,不是南就是北,庐江、怀宁、潜山都不比桐城差多少。
大年期间城裡好求食,他们为何要冒着严寒,离开原来的地方长途跋涉来桐城,路上便浪费了求食的时机?”
阮劲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庞雨抬眼问道,“可知道是从哪裡来的乞丐?”
“沒问出来,许是那几人刚来,与其他花子也不甚相熟,尚不及打交道。”
阮劲說完突然又一拍手,“有一离奇处,一個快手问到东作门的余记包子铺,說有两名少年乞丐拿现银买包子,用的二两的水丝银锭。”
“花子怎会有二两的银锭。”
庞雨摸着下巴沉吟道,“那眼前看来,這几個新乞丐行事怪异,嫌疑也是最重,城北清查得如何了?”
“属下也认定這几個新乞丐嫌疑最大,便請两個中队壮班分为小队巡查街巷,一條巷子一條巷子细细查,咱们快班二队這边给壮班每小队配了两個向导,从北往南一路查下来,一個地方都不漏過,目前還沒确切消息,要是能再多一個中队的壮班就更快些。”
“沒人了。”
庞雨马上打断阮劲,“县衙去了一個中队,六门分了两個中队,总共就剩下三個中队,城北给了两個,城南给了一個,老子手上就剩下十多個帮闲。
人就這些人,你要抓紧清查,眼下城中已有些谣言流传,有人說是黄文鼎余党作乱,知县大人要我三日内拿到凶嫌,以安城中百姓之心,阮队长能不能做到?”
“班头放心,壮班和快班加起来二三百人,桐城就這点大地方,一路细细查下来,那几個花子总归藏不住。
属下哪怕不睡觉,三日内也要抓到那凶嫌。”
阮劲瞪着发红的眼睛狠狠道。
庞雨回忆起当日阮劲在孙田秀家中那副样子,纯粹的一個欺压百姓的恶人,哪想得到今日成了熬夜抓凶手的官差。
庞雨倒巴不得阮劲把那份凶恶用在抓坏人上面,算是用对了地方。
“阮队长也不要過度熬自己,抓点時間也可休息片刻,這城门…”庞雨正說着话,前面一声大喝,“那小花子過来!”
庞雨几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快班帮闲正朝着路中间一個瘦小身影走去,那花子蓬着头发,身上裹着一件破烂的蓝底袄子,外边用布條又裹了两圈,双手拢在一起,身子蜷缩着,更显得瘦弱。
帮闲走到他面前道,“叫啥名?
平日跟着哪些花子在何处讨食?”
那花子往后退了一步,头上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缝隙间闪动,认真的盯着那帮闲,并无多少害怕的神色。
帮闲摸出短棍指着那乞丐,“问话为何不答,手撑地跪下!”
城门附近的壮班和快手纷纷抽出腰刀标枪,往這边围聚過来,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周围的百姓纷纷避让,同时不停侧头观望,唯恐漏了热闹。
那小花子呆了片刻,突然张口咿咿呀呀的叫起来。
围着的衙役一见是個哑巴,都停下脚步,刀枪也垂下去,花子乘机便想往抬步城外走。
帮闲却并未放下短棍,逼近一步拦在他的身前厉喝道,“不管真哑巴假哑巴,說不了话总该听得懂话,手撑地跪下!官爷要搜你的身!”
“班头你往后退些。”
阮劲突然走到庞雨身边低声說道,“看他的脚背。”
庞雨定神一看,那花子露出的光脚背上,有一個明显的肤色分界,显然曾长時間穿鞋,鞋子在此时并非是廉价易得的物品,连很多普通人家都沒有鞋,穿鞋在乞丐中十分罕见,遗落现场的那只鞋子更是增加了此人嫌疑。
此人可能就是凶手,這個念头一冒起来,庞雨心中也紧张起来,往身上一摸,居然沒有摸到任何武器,才想起自己今日并未带刀,因为他现在出门经常前呼后拥,抓人都是指派人去执行,并未想過自己会与凶手遭遇。
庞丁见状把腰刀取下递给庞雨,自己则去另一壮丁那裡要哨棍。
庞雨刀在手中立即有了底气,心中对那帮闲也留意上了,显然那帮闲已开始就注意到了乞丐脚背的细节。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花子身上,小花子此时不再咿咿呀呀,把两手伸出,缓缓往地上跪去。
帮闲踏上一步,准备压住小花子搜身。
突然围观的人群中一個黑影飞快冲出,一把雪亮的利刃朝帮闲的后背杀去。
其他衙役都围堵在门洞前,那黑影速度极快,众人连发声警告都来不及。
帮闲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转身时那利刃已到胸前,帮闲下意识的一偏,短刀已破开棉衣,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胸前顿时鲜血迸飞。
众人此时才看清是又一名白袄花子,那花子毫不停留,转身往百姓人群中钻去,朝着遇到的人乱杀乱刺,两個百姓流血倒地,人群顿时大乱,街中人发出疯狂的尖叫四散逃命。
衙役们并未逃窜,而是奋力追去。
“封住门洞!抓住那哑巴花子!”
庞雨让开几個狂奔的百姓,对着前面阮劲的背影大喝,但声音被淹沒在一片尖叫中,阮劲根本沒有听到,飞快的往前去了。
“你姥姥的。”
庞雨赶快让开门洞位置,他一個人根本堵不住逃窜的人群,拦在那裡早晚被踩成肉饼。
许多人逃入门洞,往紫来街逃去。
庞雨仔细看着逃入门洞的人影,并无那哑巴花子的蓝衣。
那白袄花子并未逃窜多远,他自己也被人群阻挡跑不快,两個壮丁追上那花子,堵住了往西的路,两把腰刀对着花子劈砍。
花子调头又往门洞跑来,這個方向追来的衙役更多,但只要出了门洞,他就能逃出生天。
花子手中短刀乱舞,防止衙役接近,遇到攻击就闪躲逃窜,此时街上空阔了不少,白衣花子跑得飞快,左躲右闪,灵活的避开了好几次攻击。
啪一声巨响,一根哨棍飞速砸中白袄花子的膝盖,花子惨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前踉跄几步,扑倒在道路上,正好在一個方才受伤的百姓身边。
众衙役纷纷赶来,花子已不可能逃脱,他仍挣扎着撑起来,突然大声嚎叫一声,对着旁边那受伤百姓扑去,猛力一刀插进那百姓胸口,短刀几乎直沒至柄。
百姓的惨嘶声中,追来的第一名壮丁举刀就砍,正中花子肩膀,花子又嚎叫一声,竟然连身都不转,由得那壮丁砍杀,径自连滚带爬到街边,扑到另一個受伤的百姓身上,对着那老头喉头连刺两刀。
此时阮劲也赶到跟前,两把腰刀对着那花子连砍四刀,花子背后的破棉衣支离破碎,满背都布满了血水。
花子此时才翻身過来,仰躺在地上对着壮丁挥动短刀,几個壮丁仗着腰刀的长度与他对砍,其他几人的哨棍和标枪也一顿劈打。
“留他一口气,老子要问话!”
庞雨提着刀赶到跟前,众衙役這才纷纷退开。
那花子正面顿时刀痕累累,面门上也中了两刀,片刻便血流满面,花子左手格挡攻击,几乎被腰刀砍断,左前臂已经只有皮肉相连拖在地上,右手臂中了两刀,但依然死死握着那短刀。
花子全身浴血靠坐在街边门市的柱子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头顶伤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头发,在花子的眼前点点滴落。
众衙役也粗粗的喘气,双方互相凶狠的对视着。
庞雨往前一步看着那花子鲜红破烂的脸颊,虽然面目不清,但庞雨感觉只有十来岁而已,但凶狠是他生平未见,明知已经不能逃脱,不去反击衙役,却要杀死地上无力反抗的百姓,這是一种何等的凶恶。
跟這個花子比起来,黄文鼎一伙简直是菩萨转世。
花子也在盯着他看,即便他血流将尽自知必死,眼中也沒有丝毫良善可言。
“你……”庞雨刚刚說出一個字,那花子眼睛转到左侧一处跌落的箩筐处,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接着胸口一振,扬着头奋力朝天空嚎叫道,“小娃子记得给咱老子报仇!杀光桐城!杀光他们!”
他嚎完杀字,右手举起短刀,对着自己的心口猛地一刀扎去。
场中衙役寂静无声,只余粗重的喘息声,庞雨顺着花子方才的方向看去,箩筐后赫然是一件蓝底的破棉衣,那哑巴乞丐却早已沒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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