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侦骑
南塘裡的田埂上,周月如打了個喷嚏,又把衣服拢了一下。
虽然已经开春,仍是春寒料峭,好像也比往年要冷一些。
周围的田间依然有农人在忙碌,似乎流寇接近并未影响他们的生活。
“怎地還有這么多人沒走。”
周月如压下心中的疑问,认明道路往孙家走去。
穿過村庄时静悄悄的,沒有见到几個人,很多家都大门紧闭。
到了村中间位置,几條狗跳出来,朝着周月如一通狂吠,周月如在路边捡了一根长树枝,拿在手中壮胆,贴着人家的院墙小心行走,旁边出来一個老婆婆,把狗撵开了一段,周月如才通過了中华田园犬的封锁线,狗叫声還未平息,周月如便找到了孙田秀的家。
看到孙家的院门,周月如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来過一次,但那個小院的场景似乎一直在周月如心裡。
院前的门扉换了,虽然還是是树枝,但扎得很周正,比以前那破烂样好了许多,右边的门页上,還绑了一小束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
院裡很安静,草树上整齐的绑着成捆的稻草,远看就像一座草屋,草树下有几只鸡鸭,地上有些粪便,正屋门前有一只母鸡正在咯咯的叫着,像刚生了蛋。
屋裡有人說话,一個女子的声音。
周月如朝着屋裡喊道,“孙田秀。”
裡面立刻就有人回应,孙田秀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带着满脸的倦容,一看到周月如,顿时露出甜甜的笑来。
孙田秀大步跑過来,到周月如身前停下,扯着衣角叫道,“周姐姐。”
“怎地又不穿鞋呢,来姐姐看看。”
周月如蹲下来上下打量一番,爱怜的摸摸她头发,孙田秀用红绳扎了個辫子,比刚见到时那個脏兮兮的爆炸头漂亮多了。
孙田秀明亮的眼睛看着周月如,“他们說流寇要来了,姐姐怎地還往外走?”
“姐姐不放心你,来带你进城去。”
孙田秀眼睛垂向地面摇摇头,“不进城去。”
“那你上山也可以,总之不要留在家中。”
“要留在家中。”
周月如急道,“为何?”
孙田秀抓着衣角不语,周月如偏头看看,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孙田秀眼中流出。
“這是怎地了?”
“爹爹吐好多血,大夫說或许就這几日了。”
孙田秀擦擦眼泪抽噎着道,“他下不得地,稍稍一动便要吐血,哪裡都去不得。”
“那你也不能留在家中啊,万一要是流寇来了…”周月如說着也流泪。
“我叔把弟弟都带走进山了,爹爹說死也要在家中,那魂才能归位。
爹爹眼跟前不能沒人伺候,我要陪着爹爹。”
孙田秀擦干泪水,也不再抽噎了,伸手帮周月如擦擦脸上的泪,“娘說要记恩,爹妈的恩最大,叔和周姐姐恩也大,以后慢慢报。”
周月如一时說不出话来,還要再劝的时候,裡面传来哇的呕吐声,孙田秀转身奔回屋裡,吱呀一声把大门紧紧关上,還插上了门闩。
周月如上去拍门。
“周姐姐你快回城去。”
孙田秀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咱家就這些家什,流寇来了要东西便拿好了,村裡好些人也沒走呢。”
“姐找人来把你爹抬进城去可好?”
周月如拍打着门,裡面再无回应。
周月如在门前呆立片刻,缓缓转身往来路走去。
……桐城东北的官道上百姓络绎不绝,牛车上的家当堆成小山,徒步的也背负着一大堆行李,都在往桐城的方向逃难。
路旁一座丘陵上,两個身影坐在坡顶的荒草中,身边插着一個长柄的铁管,方向朝着桐城的方向。
两人都是赤脚短褂,外边套着短棉袄,脸上皮肤粗糙。
两人都是官道边张家村的村民,比较熟悉附近地形,县衙出了每天二钱的银子,让他们守在官道边,如果看到流寇過来就放炮。
“我說老周,要是流寇来了,咱们這炮一点,又是响又是烟,他们肯定知道咱们在這了,逃跑的路看好沒?”
“看了,跟着我跑便是,落坡下去往田坝跑。”
“屁的田,水都放干了。”
“那总也有田埂,我不信流寇的马跑田埂跑得過咱们。”
“那是北边的马,万一能跑田梗咋办?”
“人家庞班头說了,流寇的马也就是那点高,跟咱们這裡差不多,跑田埂一准摔下去。”
“可人家流寇也有腿,說不准不骑马也跑得快。”
“他们天天骑马都是罗圈腿,跑起来迈不开,你看张麻子就是骑牛骑的,跑不快。”
“那流寇到底长啥样来着?”
“管啥样,說的看到大队骑马的就放炮,嘿,有骑马的来。”
官道上一阵蹄声,有骑马的人从庐江方向而来,路上百姓一阵惊慌,纷纷往路边逃窜。
“放炮!放炮!快点打火折子。”
“等一下,才六個人,哎,你看是官兵的衣服。”
两人探头望去,那六個骑手果然有官兵的红色胖袄在裡面。
两人的家就在路边,平时经常见到官方的驿传,很多都是這副打扮。
那六人也不理会百姓,一路往桐城而去。
那些百姓见沒有危险,又纷纷回到路上。
“那放不放?”
“不放,不放,前面都沒放炮,六人又不是大队,人家肯定是驿传的兵爷。”
两人停下动作,目送那六骑离开。
两人又开始唠嗑,山下官道上再沒有骑马的人经過,却隔一段時間便有一辆马车驶過,间隔在逃难的百姓间,前后数十辆却丝毫未引起两人注意,這些马车路過两人值守的山脚,往桐城络绎而去。
六名骑手旁若无人的一路飞驰,道旁行人惊慌躲避,半刻钟之后他们便来到桐城城外。
城外的铺子都已关闭,一副冷清模样。
前方逃难的百姓甚多,紫来桥上十分拥挤,六人减缓速度,停在人群之外,前方桥上有一些手执刀枪的衙役,桥两头摆放着粗木所制的路障,只露出一個口子供人进出,桥中间站着几名衙役,对进入的百姓搜身和对口音,查验通過的人才能過桥。
百姓听得马蹄声,纷纷给他们让路,六骑来到路障前,几個手臂上绣着壮字的黑衣衙役守在路障之后。
中间那骑手喝道,“我等是兵部侦役,要入城传军情,快些让开。”
几個衙役听得一呆,他们最多就见過知县,突然听到兵部两個字,全都吓住了,那几人又面向凶悍,衙役不敢耽搁,连忙搬开路障,让那六個骑手通過。
六人過桥后,那领头骑手又对衙役道,“不准堵路,我等片刻即回,耽搁了要你们狗命。”
几個衙役唯唯诺诺的应了,那骑手回头见东作门关闭,顺着紫来街折往向阳门。
一路打量城墙,只见城头上连绵不断的悬帘,還有不少的木架和高灯间隔其中,间隙之中人影幢幢。
很快到了向阳门,因为持续有百姓逃难過来,城门依然开放着,门口有不少等待检查的百姓,附近還有些衙役,他们见几個骑手過来,有人伸出短矛拦住。
“我等是兵部侦骑,要去安庆府报军情,快些让开道路,我們要入城换马。”
满口的北方口音,那衙役也被兵部名头吓住,不敢质疑几人,连忙回道,“小的要先禀告堂尊。”
說话的骑手一俯身,挥起马鞭照头就打,周围百姓一阵惊叫,衙役猝不及防的挥手格挡,那马鞭绕過手臂,仍啪一声抽在他脸上,顿时一道血痕。
那衙役惨叫一声捂住脸,痛得蹲在地上。
周围百姓纷纷避开,让出通往城门的道路。
官兵一向给人的印象就這副德性,拿鞭子打人都算好的,谁都不敢招惹他们。
岂知后面一声呼喝,一群衙役手执腰刀短矛冲上前来,把六人团团围住,几人坐骑或是感受到危险,焦躁的不停转动,几人要一直控马才能保持在原地。
领头一個壮汉衙役過来骂道,“你姥姥的哪裡来的丘八,桐城不是你们撒野地方。”
那打人骑手用鞭子指着他骂道,“狗役耽误了军情,你们可担待得起。”
“狗兵!老子啥都担得起,打了你怎地!”
那壮汉衙役骂完,操起一根哨棒就要打,旁边一個衙役连忙拉住他。
“兵部的人,姚队长打不得!”
那壮汉一挣,旁边又有衙役拉住,场中闹成一片,两個骑手抽出刀来,警惕的看着周围的衙役。
骑手這边中间一人喝住伴当,跳下马扶起地上那挨打的衙役。
他客气的对那衙役和壮汉道,“两位官差兄弟得罪了,我等确实要往安庆府禀告军情,也是心急了,得罪处還請海涵。”
众人见這個官兵和蔼,有人壮起胆子问道,“几位兵爷可知那流寇往哪裡去了。”
那和蔼的骑手仍是客气的道,“各位不需担心,南京有兵過江,跟凤阳巡抚合兵一处,流寇攻破庐江后不敢逗留,已经往舒城和六安州去了,”那些百姓顿时一片欢呼,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去跟亲友商议回家。
那骑手又道,“我等就是要去安庆禀告王兵备,請他派兵追击流寇,务必要把流寇拖在六安州,等大军来剿灭。”
百姓纷纷叫好,還有人拿出包袱中的干粮分给那几個骑手,打人那個骑手也收了刀,還连连对百姓道谢。
壮汉犹自不平,对他们几人怒道,“那也不能打人,老子桐城壮班那么好打的!”
“這位官差体谅,军情如火,我等不敢耽搁。”
那领头的骑手看了看门洞,门内大街上也有一些衙役,還有不少拿短矛的百姓,一副刀光剑影的景象。
他回头又对门口的众人道,“我等要入城换马,稍事歇息便要去安庆报信,谁能作得主?”
那衙役回道,“换马要堂尊老爷准允才行,各位可先入城候着,等寻到堂尊老爷再說。”
“那有劳這位官差去寻,城中纷乱,我們便候在此处。”
骑手拱拱手又对周围人道,“大伙可回家去了,我等亲眼所见,流寇大队早就往北走了,這么冷的天,别去四处奔波,還是家中好些。”
几個拿短矛的百姓叫道,“快些找人去禀告堂尊,大家都不用守城了。”
周围百姓兴高采烈的商议着,有些人已经提起行李往城外走,准备回家去。
消息往城门内传递着,向阳门周围不时响起欢呼。
周围的衙役都收了刀枪,那壮汉衙役朝他们呸了一口,往城门内去了。
各骑手沒与那壮汉衙役争执,纷纷下了马来,就在原地吃些干粮,空隙时不停打量周围。
突然一個声音在那骑手身后道,“你们說是兵部侦骑,可有兵部的勘合?”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個身穿皂隶服的斯文衙役站在背后,头上沒戴帽子,包了一层层的白布,上面還有血迹,身后跟着几個带腰刀的衙役。
打人那侦骑骂道,“你有何资格看我等勘合。”
“在下桐城快班何仙崖,受堂尊令巡捕向阳门并紫来街,并未听闻有兵部勘合发来桐城。”
领头骑手又伸手制止,不慌不忙从怀中拿出一副文书递過去。
何仙崖伸手接了,仔细翻看起来,上面印章齐全,右侧抬头写着,“兵部为紧急公务事事,照得河南各地衙门,命京营坐营游击唐光宏、把总刘所能副,侦听匪情,事关紧要,相应马上飞递,为此票仰沿途州县驿递…”“勘合只写了河南各地衙门,桐城乃南直隶所辖,各位怎可用河南勘合调我桐城的马。”
领头骑手微微一笑拿回堪合,“此勘合原为河南所用,但流寇已入南直隶,只能便宜从事,若桐城不借马,因此而放走流寇,那便是贻误军机,恐怕你们谁也担不起。”
何仙崖也吃不准,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回到门洞对气呼呼的姚动山道,“看着那几個人,我去禀报班头。”
两人身边,百姓议论纷纷,流寇已经撤离的消息在城内蔓延开去。
(注1)……“流寇往北走了?”
庞雨在钟楼上看着何仙崖,诧异的问道,“那兵部侦骑在何处?”
“還在向阳门,手中有堪合文书。”
何仙崖說完偷看庞雨一眼,“但不知真假,因小人并未见過兵部堪合。”
庞雨在钟楼顶层,周围是几名旗手,他今日在此处与全城各门协调旗号。
他听完后让几名旗手下楼,转了两圈对何仙崖问道,“昨日开始,咱们的马快過不了庐江县界,今日派出的三個马快,一個都還沒回来,庐江究竟如何,咱们丝毫不知。”
何仙崖低声道,“班头是說他们是假的?”
庞雨摇摇头道,“不敢說断,不過我這人有個习惯,什么东西都先想着会不会是假的。
既然咱们无法過去庐江,他们怎生過来的?”
“会不会是流寇已经离开庐江,所以官道已经通畅了。”
庞雨点头道,“有此可能,但安庆府并无兵马,流寇行军每日至少五六十裡,庐江离安庆两三百裡,這些侦骑若是久在河南,当知安庆就算有兵,要去追流寇也是不可能追上的,若是凤阳巡抚真的带兵在后,那兵部侦骑应该联络凤督才对,他们不追踪流寇去向,反而舍近求远往安庆去,岂不让人诧异。”
何仙崖脸色微微一变,如果庞雨分析的属实,那么六人便是流寇先锋。
他喃喃道,“那他们此时還守在向阳门…”两人相视片刻,庞雨猛然道,“立刻回去,抓了那六人,关闭向阳门!”
“门外那些百姓怎办?”
“不管了!立刻骑我的马去!”
何仙崖转身便走,几乎是跳着下的钟楼楼梯。
庞雨跳到下一层,对候命的旗手吼道,“东面旗手上去,朝向阳门舞动红旗,钟楼敲钟!”
還不等那旗手挥动,庞雨已经飞快的往楼下跑去。
钟楼刚好就在县衙对面,庞雨急奔而入,快班房和皂隶房中,有一個中队的壮班,按照计划是作为城内预备队用的。
周县丞正在门口,见庞雨飞奔而来,還一抬袖子准备說话,岂知庞雨就像沒看到他,从他身边一闪而過,刚进入大门就吼道,“一中队跟我来!”
庄朝正原本坐在屋中,听了连忙起立道,“一中队集合。”
“不集合,拿刀枪跟着我跑,往向阳门!”
庞雨吼完转身便调头往县前街跑,庄朝正等人都一愣,随即呼喝一声,三十五名壮丁从甬道两侧值房中蜂拥而出,一群人往向阳门狂奔。
“当!”
钟楼上清越的钟声适时响起,声传全城。
……注1:流寇有极强用间的能力,且擅于伪造文书,用公文骗开城门。
在攻取和州的過程中,曾经派人装作兵部侦役入城换马,告诉城中守兵說流寇尚在河南,让防守者放松警惕,实际大军已在两日路程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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