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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活口

作者:柯山梦
宿松县城,满城的断壁残垣上,残留着大伙燃烧后的黑色印迹。

  一些零散的百姓在废墟上翻找可用之物,偶尔還有人抬着焦黑的尸体从街上经過。

  虽然已经過去近月,但各处仍有尸体沒有清理干净,大多都是被垮塌的屋顶掩埋,被烧成了焦炭一般颜色。

  县城东北角,关圣庙对面的一处废墟中,江帆从残留的砖墙后探头看了一眼,对面庙门冷冷清清,很久才有一個人出入。

  這裡就是宿松剩余不多的建筑,两面靠近城墙角落,南面临街,所以侥幸躲過了大火,现在作为宿松县衙所在。

  在此次流寇入侵安庆中,宿松受创最惨,潜山和太湖都有三四成百姓活下来,唯有宿松几乎全城屠尽,房屋也几乎烧尽。

  “今日不能再等,就算是他不落单,我們也要抓了他走。”

  江帆回头看了一眼,說话是一個国字脸的中年壮汉,此人叫袁正,是他从步快中选来的,和江帆是街坊,又一起办過几次拿人的差事,是江帆信得過的人。

  袁正身边站着郭奉友,此人是庞雨让他带着的,以前之时帮闲,不過因为他在城门拦截花子时表现优异,江帆也颇为信任。

  两人头上都戴着黑色札巾,而江帆则是戴的方巾,三人装的是外出返回的行商主仆。

  江帆对袁正低声道,“袁哥勿急,班头叫我等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动手。

  先前我們便商议了,动手的时机是黄昏时分,他落单出来方可动手,這样出城之时无人察觉。”

  袁正皱眉对江帆道,“虽說這城裡人不多,但回来寻亲的渐多起来。

  我們三個外地人,又带着马车,留在此地久了,总会引人留意,最后弄不好被那幕友抓了。”

  江帆摇摇头道,“确实不宜久留,但我不能设时限,否则自乱阵脚。”

  袁正看看江帆问道,“到底抓此人为何?

  别是掉脑袋的事。”

  “班头交代不能說,你也不能问。

  但兄弟可以保证,掉不了脑袋。”

  江帆說完又转向郭奉友,“郭兄弟如何說?”

  郭奉友正从一個砖孔中观察,听了看着江帆道,“按班头說的,不设时限是对的,不過在下觉得,现在便可动手。”

  江帆两人一愣,袁正不由问道,“那幕友未出来,我們怎生抓他?”

  “两日之间那幕友只出门一次,带了三個人,不易等到合适时机。

  等久了也确实为难,干脆他不出来,咱们进去抓。”

  郭奉友脸上兴奋之色一闪,随即又恢复平静。

  江帆思索片刻后道,“郭兄弟可是算了人数?”

  郭奉友点点头,“之前两日,我数了這庙中人手,除了幕友和陈仕辅,露過面的只有十一人,其中夫役衙役模样的只有七人,另有四人模样看来,当是关厢应招来的裡老册书之流,這是住在庙中的,来庙中办事的有三十余人,有五人来過两次。

  今日进去十三人,出门二十一人,庙中此时不過三人而已,进去拿他容易得紧。”

  袁正呆了一下,“這你都能记住?”

  郭奉友自信的道,“我是看城门的,就要眼力好,我往时守城门,便数人玩。”

  江帆看了郭奉友片刻后道,“昨日跟那出门的煮夫探听到的,陈仕辅每日午后要小睡,此时正是他小睡的时候,衙门中沒有吏目,进去了应当便是那幕友接待。”

  三人稍稍商议后,江帆猛一拍腿,“做了!袁哥去把车牵過来,他识得我,奉友你与他說话,我负责认人。”

  等江帆把头巾取掉,戴上一顶方帽后,郭奉友闭眼平静片刻,抬脚出了废墟,大步走入了庙门,江帆在他身后,把头垂得很低,方帽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

  门内空无一人,大殿门口有一人在扫地,抬头看到两人后问道,“你两人作甚?

  若是讨食的,此处也沒有了。”

  郭奉友调整一下呼吸,开口客气的道,“在下不是来讨食的,家主听闻宿松噩耗,从安庆赶回寻亲,已经掩埋了亲友,听闻县衙迁到此处,想为宿松再尽些心力,只是不知县衙何人主事?”

  那扫夫听到這话,往裡看了一眼,跟着便出来两人,江帆偷眼看到当先一人正是那幕友,便低低咳嗽了一声。

  郭奉友知道正主来了,心头有些紧张,但庙裡总共就几人,即便被发觉也拿不住自己,心头又稍稍放宽一些。

  那幕友稍稍打量两人装扮一番,知道都不是主家,便开口问道,“不知贵主在何处?

  要如何尽些心力?”

  郭奉友恭敬的道,“主家便在铜锣巷,只是悲伤過度不便行走。

  回来时走得急,也未带长物,但听闻县衙用度欠缺,想捐助一架马车。”

  幕友脸色一缓,但仍是有些警惕的看着郭奉友,“你口音与安庆還有些许不同,一向可是在府城?”

  “小人是潜山县界的,跟着主家在府城不到三月,大人听得确实。”

  幕友哦了一声道,“那你把那马车赶来便可,老夫是大人幕客,代大人谢過乡梓。”

  江帆心中暗叫不好,這幕友看来不愿出门。

  郭奉友脑中急转,面上不动声色的道,“主家還有一事相求。

  家中亲友有数人收到了尸首,清明将至,主家想帮他们立好墓碑,但城中缺少写字的人,想着县衙裡面读书人多,想請人写几個墓志,只要写得合用,主家不吝银子。”

  幕友听了不吝银子几個字,眼睛转动几下,警惕之色顿去,想来這才是那主家的实在意思,什么捐马车只是個幌子。

  這次宿松城中往生之人太多,连掩埋的人都不够,确实什么都缺,如今各处亲友陆续前来,但凡有人贩卖来棺材石碑之类的,就能卖個高价,写墓志的就更紧俏了。

  但写墓志非是写名字,還要根据家眷口述的往生者生平润色,一分要写出十分的效果,必须高深玄幻一些才行,所费時間不短,而且必须见到主家才能写。

  幕友考虑片刻后道,“左右铜锣巷不远,也是办善事,那便与你们走一趟。”

  江帆松了一口气,仍把头埋着,生怕被认出来。

  郭奉友欣喜的道,“我們马车就在门外候着,大人這边来。”

  幕友跟那随从交代一声,跟着郭奉友出了庙门,西侧就停着一架带蓬的马车,旁边站着一個马夫,幕友也不看這些下人,径自就上了车架,马车往南行去,正是铜锣巷的方向。

  那马夫也不說话,在前闷头牵马,沿途一片残破,幕友也不看,闭了眼睛养神。

  過了好一会,马车停了下来,幕友睁开眼睛,却见根本不是铜锣巷,而是一处僻静的废墟。

  他心知不妙,正惊慌的要下车时,一個面孔出现在面前。

  那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方才說话那家仆和马夫站在两侧,各拿了一把锋利短刃。

  “你们是何人,你们可知我,可知我…”幕友慌张的說了半句,突然认出了面前的人,不由往后一缩,口中惊叫一声,“你,那马快,你要作甚,饶命啊!”

  江帆鄙夷的看他一眼,“老子来报仇的,不過未必要杀人,你让老子得了好处,可免你一死,若想活命便照我說的做,不要自己寻死。”

  幕友全身颤抖,說不出话来,江帆对袁正道,“你陪他坐车裡,我走车后,郭兄弟驾车。”

  袁正点点头,把幕友往裡一推,自己坐在了车篷口,又将帘布放下,遮挡外人视线。

  郭奉友低声对江帆问道,“我們走哪條线?”

  江帆皱眉想了片刻,他们计划了两條线路,抬头看看日头后低声回道,“往南,雇船在枞阳上岸。”

  ……当庞雨返回桐城时,在叶家老宅见到了江帆,此时江帆刚从枞阳回来,满脸风尘之色。

  此次回桐城,庞雨便是要等江帆的消息,還有办妥捐监生的手续,因为捐监需要县府两级的堪文,以前捐纳银两的地方是在京师,出乎庞雨预料的是,不但户部在收,连工部也在做這生意。

  天启年间时工部跟户部抢生意,也在收捐监银子,收钱本是户部的本职,按理是户部占优势,但工部不辨银色,不足斤两也收,大搞恶性竞争,于是捐监的都跑去了工部,银子全入了节慎仓,严重扰乱市场秩序,好好的捐监弄得乌烟瘴气。

  原本每年三四十万两,价格战一起,弄到最后总共收不到十万两,崇祯即位之后才全部改到户部,但也是口头指示,工部并未完全放手。

  崇祯因为更缺钱,所以把价格定得很标准,俊秀子弟三百五十两就是崇祯朝才定下来的,缴纳也更方便了,由各地布政司代收,名册每月交一次户部,免去群众往来奔走。

  但南直隶沒有布政司,便是南户部代收,所以庞雨只需要办齐手续去南京,就可以把捐纳办完,学籍也是在南京国子监。

  他這次已经顺便先办好了安庆的堪文,证明他并无劣迹,确实也长得俊秀,符合民间俊秀子弟的要求。

  回来办完县衙手续后,安排好两班事宜就可以出发了。

  那幕友就关押在叶家老宅一处小院中,由那老袁单独看守,每日送饭的都只能放在门口,其他任何人不能入内。

  两人又进去问了一番,那幕友沒有任何抵抗,把所有事都交代了,還按要求自己写了罪状按了手印。

  此时两人都放下心来,情况与他们推论的相符,陈仕辅的小尾巴已经抓在手中。

  有了這一层保障,江帆心情也放松下来,他知道庞雨要去江南,便对庞雨道,“班头大可等到从苏州回来再去宿松,让那陈仕辅多担惊受怕些日子,等到他草木皆兵之时,班头去了便是有求必应。”

  庞雨笑笑道,“江队长說得有理,不過咱们不光要考虑如何给他施加压力,還要想着他能承受多少。”

  江帆露出思索的神色,庞雨等他考虑片刻之后道,“陈仕辅隐瞒流寇将至的情报,至宿松一城百姓死伤殆尽,之前還企图杀人灭口,這任一项暴露出去,都是死罪。

  可宿松毕竟失陷,他即便有那巡江的借口,也要担心朝廷盛怒之下重处所有陷城失地的命官,如今已近一月,他必是日日担惊受怕,恰于此时幕友不见了。”

  庞雨說完看着江帆,“你說他会作何想?”

  江帆抬头道,“他可能会想幕友是畏罪潜逃,以免被他所牵连。”

  “還有呢?

  会否想到幕友是去揭发他?”

  江帆眯眼思索片刻道,“不会,以一人之私失陷全城百姓性命,凡参与之人必定无一得活,那幕友不像傻子,绝不会自投罗網。”

  庞雨点头道,“說的不错,要多站在别人利益的角度考虑,不外乎生死名利。”

  江帆躬身表示谦逊,但得了庞雨肯定,他思维也更活跃了一些,“另一种,宿松劫后失序,各处皆有抢掠之事发生,也可能是莫名死于某個劫匪。”

  庞雨笑道,“那可能是陈仕辅最希望的情况,但還有一种他最怕的情形。”

  “幕友落在别人手上。”

  “這個别人,便有无数可能。”

  庞雨在屋中缓缓踱步,“可能是他政敌、仇家,也可能只是图财的人。

  他会在脑中无数次猜想,人要是胡思乱想多了,往往会自己吓自己,以他如此怕死,又已经惊惧一個月的情况下,此人神志崩溃的可能不小,无论是就此吓死了,還是向朝廷坦白了,对咱们都无益处。”

  “那要不要小人去一趟宿松。”

  庞雨轻松的道,“不用,我要去苏州,从江边何处坐船都一样,便从宿松出发,顺路会一会陈大人,好安他的心,再顺便谈点生意。”

  “小人能否随侍身侧。”

  “我這裡有重要的事务需要江队长办理,其他人去办我不放心。”

  江帆下意识的挺直胸膛,“班头交代。”

  “带几個快班的人,在安庆码头立足。

  在我回来之前,你要弄清安庆码头的帮派团伙、牙行派系、城内青皮打行,以及他们各自背后的士绅势力。”

  江帆眼神坚定,从庞雨交代的事情看,后面庞雨的目标是放在安庆,绝不是沒有格局的人。

  “记住不要用你们快手的身份。”

  庞雨停顿片刻之后笑笑道,“盛唐码头,是我必争之地,陈仕辅管漕运江防,以后你有的是机会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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