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孤村
孙传庭沒好气道,“下官沒有什么不好调派的。”
刘宇亮摇摇头叹口气,“伯雅边才了得,但這性子就是急了些。那老夫问你,本内所劾各官各项,可是实情?”
孙传庭气得呼吸都不均匀了,无论边军還是内地兵马,若要拿到桌面上来說,沒有一個将官不能治罪,個個都有吃空饷喝兵血,抢掠乡间杀良冒功的也不在少数,多年弊病累积如此,总不能都一并弹劾,那用谁来打仗。
只看弹劾名单,刘宇亮显然是私心作祟,当日吴桥哗变,保定营最先闹事,刘宇亮肯定是记了刘光祚的仇。這好歹算事出有因,其他几個裡面,曹变蛟、李国政都是陕西来的,他明知道這两人是孙传庭的心腹,现在還要弹劾,是明摆着打孙传庭的脸。
由于刘宇亮前面一系列奇葩行为,整個勤王军裡面,无论文武官员,沒人真正看得上刘宇亮。孙传庭表面对刘宇亮這個首辅尊重,实际平日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对他的轻视,刘中堂此前沒有发作,但都在小本子上记下了。
庞雨也是相同道理,由于哗变时被刘宇亮出卖,庞雨必定逐渐向孙传庭靠拢,包括這次突袭永定河南岸,庞雨匆匆赶回武定县城,在孙传庭大营开完会就走了,根本沒来刘宇亮的中军奏报。刘宇亮平时不說,心裡早就门清,同样也是记下了。
甚至白天還拉走了周遇吉的家丁,京营只留下步兵守城,家丁在天亮前就出发了,平日裡与建奴游斗时,都是天亮后才出发,刘宇亮自然认为是孙传庭背着他调走了周遇吉。
但周遇吉是兵部派给他的护卫,還得靠這支京营保命,所以刘宇亮大度的沒有弹劾周遇吉,但庞雨是跑不掉的,所谓敲打是为他自己敲打的,表面敲打庞雨,其实更是敲打孙传庭。
孙传庭自然也明白,他稳了稳心神才道,“中堂大人明鉴,今日各营奋勇,安庆营更是将鞑子大道截断,两三日间若是冰面开化,当解救百姓无数,便是一场大胜,我各营士气大振,事尚有可为。即便是刘光祚,今日领兵在北岸游斗经日,也斩首西虏一级,下官叩請大人,這奏本是要呈皇上御览的,送上去就沒了转圜的余地,实不宜此时干這等事,为万千百姓计,万不可自乱阵脚啊。”
刘宇亮坐直后整理了一下官服,义正辞严的說道,“孙军门言重了,弹劾恇怯逗留之将,正是为万千百姓计,老夫跟军门一样进士及第,论边才或许不如你,但這为民之心,是不在他人之下的。”
“下官不是此意。”孙传庭见刘宇亮言语不对,对他的称呼也从伯雅改成了官职,還故意称呼他的巡抚旧职,生生给降了一级,赶紧缓和一下口气道,“下官意思是,這两三日间是要紧时候,士气宜鼓不宜泄,眼下勤王人马拼凑而来,建奴入边以来数月,各将先前各有错漏罪责不等,心中本有惶恐,此时弹劾任一营头将官,各营猜忌顿起,将士心思惶恐不定,不用打便败了。”
孙传庭說罢诚恳的看着刘宇亮,希望這位内阁首辅能高抬贵手,能拖到建奴出边最好,至少也另外选個時間。
“孙军门說這两三日间是要紧时候,老夫說哪一日都是要紧时候!先前便顾忌這顾忌那,何曾弹劾一個将官,他们便用心跟鞑子打仗了?看看他们都干的什么事,孙军门已鼓了一路的士气,又得了什么踏实战绩来?鞑子已近边墙,此时不严加督促,更待何时!”刘宇亮语气也不严厉,仍是不紧不慢的說道,“实话与孙军门說,内阁中各位阁老对勤王兵马坐望东虏北归早有微词,老夫也是帮着分說了這些时候,实在跟内阁无所交待,眼下内阁定要知道各营情形,哪些用心哪些敷衍,哪些跋扈哪些骄狂,总要交出一個最不堪的,老夫实难再代为掩饰,再敢问孙军门,本内哪一個是冤枉了他的?”
孙传庭听刘宇亮抬出内阁,心头气不打一处来,刘宇亮自己就是内阁首辅,内阁中哪個阁老能逼迫他。
刘宇亮奏本中弹劾最厉害的是保定总兵刘光祚,說他虚占兵额,坐望养寇恇怯不法,再加一個杀良冒功,罪名都是一长串。這刘光祚在崇祯十一年就多次被弹劾,皇帝对他本就不满,刘宇亮对此很清楚,這次清军入边以来,刘光祚打仗不济,又在吴桥带头哗变,最重要是实力也弱,保定正兵营兵额三千五百,从保定调动過来的时候只有三百五十人,并非是三百五十家丁,而是能调动打仗的只有三百五十,弹劾的罪名倒都沒冤枉他。
保定不属于边军体系,从各個方面分析,刘宇亮選擇他杀鸡儆猴最为合适,是深思熟虑過的,然后奏本裡面继续弹劾李重镇和刘钦,這两人属于宣大督标的营头,一個中营一個右营,都是贾庄时卢象升带着的,卢象升一死,這两人罪责明确,而且沒有后台,弹劾他们沒有风险,罪名也写得不少,主要是避战养寇逍遥歧路,对李重镇不算冤枉,但刘钦在贾庄时被卢象升派去救援其他城池,严格說来并不算逍遥歧路。
再下来就是陕西抚标和临洮营,加上一個安庆的庞雨,這都是顺手为之,弹劾的罪名不痛不痒,陕西两人是跋扈妄为,庞雨是恃功倨傲,就算送到内阁去也定不了多大罪,最多是下旨斥责,但這摆明了给孙传庭上眼药。
勤王军中王朴最是跋扈,杀良冒功最狠,但他实力最强,刘宇亮不敢动他,奏本中只字未提,杨国柱资历最老,在边军中素有威望,刘宇亮也不动他,其他的延绥等镇来的都是低级军官,用不着浪费笔墨。
這一封奏本表面只弹劾武官,实际会给内阁和皇帝暗示孙传庭治军无方,皇帝和杨嗣昌都不满孙传庭,认为他带着大军纵敌不战的情况下,這一本的后果可能是很严重的。
孙传庭既当過京官又领過兵,刘宇亮心中的打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从孙传庭的個人观感上来說,也极度讨厌刘光祚,但现在不是有沒有冤枉的問題,而是时机不对。
眼下正是用兵的时候,這一本上去肯定会造成军心动摇,如果内阁真的要拿一個武官杀鸡儆猴,以此时勤王军的状态,可能适得其反。
“下官的意思是,京师可用之兵便是此数,军中积弊已久,非是今日才有本内情形,当此用人之际,既前令戴罪立功,今日又突然奏本定罪,军中一时人人自危,還怎么打仗,若是再出哗变,本官怕是劝不来!”
刘宇亮神色仍是温和,他偏头思索一下,不紧不慢的道,“這一本老夫必定要上,孙军门若是有异议,大可另上一本分說,看谁有道理罢了。”
孙传庭看着眼前的刘宇亮,急促的呼吸了片刻,总算忍住一巴掌扇到刘宇亮脸上的冲动,平息了片刻情绪道,“下官非是要与中堂大人作对,然则兹事体大,若是中堂非要上本,下官也会自上一本,你我各抒己见,交由皇上和内阁诸公定夺,請中堂大人稍待,下官拟就之后先請中堂大人過目。”
刘宇亮似笑非笑叹口气,沒有多說什么。
勤王军加一個首辅视师,指挥体系混乱低效,孙传庭這個督师原本就当得别扭,但一般不会当面违逆刘宇亮,对方毕竟是内阁首辅,两人的地位差距相当大的。
方才刘宇亮說让他另上一本,原本就是表示不悦的意思,但孙传庭脾气上来,真的要另外给内阁上奏本,內容是反对刘宇亮的意见,這是丝毫不给刘宇亮留面子,把两人之间的矛盾公开化,而且是对内阁公开。
今天两人的矛盾爆发,基本算是撕破了脸皮,他们的幕友都在二堂,大家都看得明白,堂中气氛尴尬,沒有一個人敢說话。
孙传庭不理会刘宇亮,大步走到自家幕友面前道,“战事糜烂,各官各将皆有可治之罪,但国家用兵之时,无论此前有何罪责,当令戴罪立功,值此永定河交战正烈,不应此时自乱阵脚,仍着戴罪立功为宜,你先照此草拟,本官要去吃饭了。”
他大声說完,看也沒看刘宇亮,扭头就走出了二堂。
……
武清县城五十裡之外的杨村,這裡虽然被称为村,实际是运河上一处重镇,除了贴近运河之外,陆上道路也四通八达,两岸多條官道在這裡交汇,其规模和繁华程度早就超過了村的概念。
杨村一直沒有城墙,清军左翼轻松的扫荡了城镇,现在右翼也从多條道路汇聚到杨村,然后从這裡過河。
右翼的中军设在杨村东侧的一处大宅裡面,正堂上首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正是右翼军的统帅杜度,他是褚英之长子,努尔哈赤的长孙。
在努尔哈赤时期,杜度曾经是四小贝勒之一,是镶白旗的旗主,天命后期被夺了旗主位置,之后转入正红旗,虽然還有些自管牛录,但地位一落千丈,封号是多罗安平贝勒。
皇太极即位之后,也不喜歡這個侄子,安排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职位,比如此次入边,就让他任右翼副帅,但沒想到主帅岳托死在了济南。
杜度這個右翼副帅担起主帅职责,因为自身地位不高,一路尤其小心翼翼,虽然在济南耽搁了時間,但北上之后总体顺利,跟随的明军虽多,但只能算是找了点麻烦。
到达天津附近后,距离左翼已经不远,杜度心中颇为庆幸,沒想到风云突变,明军突然发动猛烈攻击,截断了正红旗通行的大道,杜雷报来就是当日在三十裡铺伏击的那支南兵,光靠正红旗恐怕打不下来。
屋中坐的都是各旗的固山额真,包括旗下蒙古的固山额真,另外便是外藩蒙古、收管察哈尔、天佑军、天助军等等附属人马的将官。
右翼四旗中,正黄旗和镶蓝旗在白天正常行军,大部分已经過了河,各自還有少部分在南岸。镶红旗虽然被牵制,但道路沒有中断,只是行军耽搁了,明军骑兵被驱赶之后,大部分牛录可以继续行军,少部分被烧毁的营地拖延了进度,今天也有五成人马過河。
进度最慢的就是正红旗,他们整個行军道路有多半被袭扰,多個营地被攻破,已经损失了许多人畜和物资,大多数牛录因为要回援,即便是王庄北面的部分也耽搁了行程,几乎原地未动。
各旗的固山额真神色各异,他们从辽东出来半年,入边五個月,军队极度疲惫,掳掠所得又十分丰厚,大家都盼着出边回家去。
這次被阻截的又不是全军,只是正红旗的一小段,原本该是正红旗自己的事,其他各旗从上到下,沒人愿意在最后关头再去进行高伤亡的攻坚。
因为三十裡铺伏击的事,右翼军都知道那庄子的南兵不好打,费扬古问了好几次,也沒人主动說愿意调兵去攻,会议一时冷场,杜雷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杜度见无人說话,缓缓开口道,“各旗有各家的主子,谁也不想折了自家的奴才,入边五個月了,各家得了钱粮,谁都盼着留着性命回辽东,這原是常理。”
杜度声音沉稳接着說道,“但眼下還沒出边,并不是不打仗了,既是汇成了右翼,那意思便是一体,哪家遇到难处办不過来了,就要四家一起出力,這便是行军打仗的道理,這才赢下着许多仗来,扬武大将军在的时候是這個道理,现在還是這個道理。今日是正红旗遇到难处,但哪家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若是都光顾着自個,最后谁家也顾不了。”
屋中右翼的大小将官都不說话了,堂中众人都听他說话,虽然大家都知道杜度地位一般,但毕竟是右翼统帅,清军号令森严,军令的执行是十分严厉的。看杜度的态度,就是要把那庄子攻下来,各個将官有点丧气,互相之间交换眼神,希望有人反对,但并无人站出来。
杜度却沒有忙着调派人马,他转向旁边的杜雷,“是哪個牛录丢了那庄子?”
杜雷迟疑一下道,“布颜的牛录,其实是两個牛录,但他管事。”
杜度缓缓道,“闯這么大漏子,杜雷你觉着该怎么处置?”
堂中气氛微妙,众人都看着杜雷,杜雷咳嗽一声要凑到杜度耳边,杜度反而把头离得更远,“不管他是谁家奴才,既丢了要命地方,右翼四旗不知要死多少人去打回来,杜雷你觉着该怎么处置?”
大帐中落针可闻,费扬古也道,“问你话。”
杜雷迟疑一下终于道,“天亮后军前正法。”
杜度扫视一圈堂中平静的道,“下面调派各旗。”
……
崇祯十二年二月初八清晨,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将暖黄的光芒洒满大地。
王庄村内光点闪动,成排的安庆重步兵沿着村庄边缘的土墙部署。
距离王庄一裡外,黑压压的清军在东、南和西南三個方向集结。
“大人,东面列阵清军步骑约两千,亮甲鞑子四百,仍有后续人马到来,三面已见清军估算约三千,亮甲鞑子七百上下,东面路面见将军炮五门。”
庞雨根据望哨的指点,也用远镜观察敌阵,望哨說的亮甲的不一定是巴牙喇,所谓白甲兵是個身份,很多清军甲兵也是穿的金属甲胄。
清军的主要阵线在东面,从王庄看過去是逆光,很多细节分辨不清,但看得出清军步骑混合,不是单纯的步战攻坚阵型。
庞雨用远镜看到了那几门将军炮,這种炮是旧式火炮,身管粗短膛压不高,射程和威力都十分有限,优点是比较轻便,但炮架低矮车轮很小,在庞雨看来并不适合远距离机动,因为以前产量巨大,各地很多州县用来放在城墙上守城,不知道眼前這几门是入边后抢的還是一路带进来的。
现在天亮不久,清军肯定仍在汇集兵力,目前所见的数量,略微超過了庞雨的预计,因为清军营地庞大,庞雨认为需要更多兵力护卫,按目前的速度,清军最终会聚集超過五千人。
不過庞雨并不惊慌,只要勤王军的各营开始牵制,必定会分散清军兵力。
這时庞丁匆匆从北面围墙過来,他来到庞雨身边,都在耳边低声道,“大人,方才周遇吉的两個哨马冲进来报信,我接的消息,武清那边出事了。”
庞雨转身看着庞丁,庞丁低声道,“昨晚刘中堂上本弹劾六名将官,和孙都堂在县衙大吵一场,因为在场人多,后半夜就传到了各营中,保定营有近百人连夜跑了,刘光祚到孙传庭帐前哭诉,陕西抚标原本已经在造饭,听到消息后关闭营门,跟着宣府、大同、延绥各部都关闭营门,孙都堂派去传令的人都进不去,孙都堂只能一家家当面去谈,不知何时能让各营出兵。”
庞雨呆了好半晌才反应過来,他皱着眉头道,“听這意思,可能一個营头的骑兵都不会来。”
庞丁点点头,“北面望哨尚未见到一個骑兵。”
庞雨笑笑道,“至少陈如烈肯定会来的”
话虽然如此說,但骑兵的调动也是有计划的,原计划中陈如烈就是要等到各营汇合,然后一起過河袭扰,否则单独两個局過来很难起什么作用。现在勤王军出事,陈如烈肯定也会耽搁。
“少爷,被弹劾的人裡面也有你。”
庞雨仰头看着东方的朝霞,“我一点不奇怪。”
“刘宇亮为啥弹劾這么多人?”
庞雨心不在焉的道,“你觉着是什么原因?”
“表面看来,是跟各营将官结怨已久,所以弹劾這么多武官,但实际上,他只是弹劾孙都堂一個人。這次鞑子入边破了几十個城,卢象升担了前半段的责,后半段還得有一個人担。即便永定河這一仗赢了,他不觉得能抵消整個入边的责任。永定河這一仗,刘宇亮恐怕觉得战败的可能更大,他有咱们给的一百多個人头的战功,還不一定能保他无虞,永定河這一仗若是输了的话,对他倒是好事。勤王军两個上官,终究来說,他的对手只有一個,就是孙都堂,你勤王军军心瓦解不瓦解,他可以不在乎,提前上一本,万一胜了是他鞭策有功,若是败了,他有言在先,但无论胜败,孙都堂治军无方跑不掉,终归能把孙都堂顶在风口浪尖,担下這后半段的罪责。”
庞雨赞赏的指指庞丁,“分析得很有水平,但這些都是咱们的想法,人在不同时候不同环境下,脑袋裡想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刘宇亮心裡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或许是内阁逼他交人,或许公报私仇,也或许就只是头脑发昏。”
庞丁叹口气,刘宇亮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确实很虚幻很难猜测,但给安庆营带来的困难却是实实在在的。
庞雨闭眼想了片刻,然后缓缓睁开道,“你亲自去跟千总以上军官通报,可能指望不上各营,一切要依靠安庆营自己,各千总不得往下通报,另外不要說我也被弹劾的事。”
庞丁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后回头看着庞雨,“少爷,当個好人真难。”
庞雨哈哈笑了两声,朝着庞丁挥挥手,转過身来时,东面原野上清军仍在源源不断地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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