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裂纹
眼前白烟横空,遮挡了前方的视线,吴达财无法移动,他拼命睁开迷蒙的双眼,紧张的看着前方。
白烟渐渐消散,山文甲鞑子倚靠在墙壁上,左手捂在肚子上,右手仍抓着刀棍,提刀棍的手动了一下,不等再把刀棍举起,山文甲鞑子脚下一软,顺着墙壁跌坐在地,口中发出渗人的哀嚎。
徐愣子就在山文甲鞑子旁边,歪斜的面甲下血流如注,他撑着墙壁仍然沒有倒下,听到那山文甲鞑子发出的惨叫,徐愣子稍微扭动身体,用铁臂手朝着抱他的鞑子头盔砸去。
那巴牙喇先前视线被徐愣子的身体阻挡,此时才看到倒下的山文甲,他呆呆任由徐愣子击打,接着突然大叫一声,松开徐愣子扭头就往炮位的缺口跑去,疯了一般踩上缺口的尸体,一跤摔出了墙外,接着滚动了两圈才起身,朝着北面的旷野跌跌撞撞的跑了。
徐愣子无力追击,扶着墙慢慢倒下,直接压在那山文甲鞑子身上,两人堆叠在一起,徐愣子用铁臂手一下下的朝那鞑子的面甲砸去。
山文甲鞑子的惨叫声逐渐减小,吴达财茫然的扫视小院,受伤的鞑子和重甲兵都在地上挣扎,唯一沒受伤的火器兵還瘫在地上,如果此时进来几個鞑子,這裡残存的人都会被他杀死。
外面的火炮已经沒响了,只听到有人叫喊,吴达财觉得炮组多半已经阵亡,当下忍着痛把火铳递過去,那火器兵呆呆的接了,两眼无神的开始装填。
吴达财看着那汤盛把火铳装填好,然后又呆呆的递還過来,吴达财吃力的接過,喘息片刻问道,“你叫啥名字?”
那火器兵過了半晌才木然的转過来,他看着吴达财道,“汤盛。”
吴达财点点头,這时大门方向传来脚步声,吴达财把药锅盖片打开,用力掰开击锤,吃力的把身体转动,朝向大门的方向。
脚步声渐近,吴达财脸颊抽动,勉强将自生火铳举起。
一個人影从门板后闪进来,吴达财全身一抖,接着认出了安庆轻步兵的短款军装,接着又进来一個亮甲的重步兵。
自生火铳跌在地上,吴达财喘息半晌后,歪着头看向汤盛,“你以后跟着本官。”
……
东村口对面的清军将旗下,右翼统帅杜度脸色铁青的看着面前的战场。
王庄周围飘动着薄薄的烟雾,破败的盾车横七竖八的歪倒在阵线前,周围尸横遍野,无法逃走的伤兵惨叫着蠕动,漫无目标的爬行。
“杜度贝勒,要是正黄旗的巴牙喇方才一起上,這庄子已经破了。”杜雷埋头站在杜度面前,“贝勒,北面蛮子不多,只有一股死战不退,方才巴牙喇已经突进去了,到了那村中的大道,蛮子从他处调来人手和炮……小人以为就是从南边调去的,這才被打了出来,但可见他们已无甚人手,只要再来一轮,必定就攻破了。”
杜度自然知道正黄旗沒有卖力,眯眼看着王庄,“你的巴牙喇呢?”
杜雷迟疑一下道,“怕折了一半,连带甲兵两百多进去,撤出一百多。”
“霍尔本带的巴牙喇进去,他为何不来回奏詳情。”
“沒见到霍尔本回阵。”
杜度低头看看杜雷,现在对他来說,投入的成本已经太大,除了正黄旗之外,各旗都有了严重损失,镶红旗折损甲喇章京一名,好歹抢回了尸身,现在霍尔本沒有发返回,那就是陷在這個庄子裡面,多半已经阵亡,连尸体都沒抢回,难怪杜雷急切的想要再来一轮。
如果就此撤兵,這些损失就白白付出了,回去很难跟各旗的贝勒交代,如果继续进攻,损失可能继续增加,万一最终沒打下来,罪责就越发的大。
眼前的王庄就是個普通的村庄,按照杜度的看法,這绝归类不到坚城中去。由于之前的三十裡铺挫败,他已经尽量重视這支南蛮子兵马,知道他们火炮和铁甲兵厉害,就采用三面围打虚实结合,方才强攻开始,贴近到了蛮子的防线,甲兵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在北面還进行了突袭,杜度感觉已经获胜了。
对方的防线摇摇欲坠,但一直沒有崩溃,最后竟然四個方向都败退回来,发动突袭的正红旗损失最为惨重,杜度现在的信心已经动摇,特别是正红旗损失的巴牙喇让他心惊。
杜雷還试图劝說,杜度冷冷道,“一百三十個巴牙喇,還破不了蛮子沒设防的北面,再来一轮怎知就打得下来?”
杜雷呼呼的喘几口气,正要开口辩解时,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走過来道,“谭泰奏报贝勒,武清方向来了千余蛮子骑兵,看样子是边军的家丁。”
杜度往北看了一眼,“他别說正黄旗挡不住。”
“谭泰說蛮子分了几路,让各旗留意不要被他们冲撞了后路,他在哨探其余各处,不知還有多少蛮子骑兵。”
杜雷额头流汗,今天明军的骑兵一直沒有出现,他们以为不会再来,沒想到在這個要命时候仍是来了。
叶臣脸色凝重,他凑到杜度耳边道,“贝勒,方才杨村那裡来了急报……”
杜度脸颊猛地抽动了一下。
……
王庄村北防线,安庆兵欢声如雷,庞雨举起远镜往北看去,在黄花店西南方向不远,出现了两支骑兵,其中更近的一支裡面有陈如烈的认旗。
這两支骑兵提前過河,是从南岸過来的,北边有一支正黄旗骑兵跟随而来,南边的一支清军骑兵也迎击過去,防止明军进入王庄。
這些骑兵无法给王庄解围,但让安庆营守军士气大振。
涂典吏在旁边道,“有哨马入庄奏报,南岸来的是安庆、京营和宣大抚标中营,另有临洮、陕西抚标两部在北岸诱敌,安庆和京营提前過河,从南岸支援王庄。”
庞雨心裡暗自松一口气,转头对跟随的涂典吏道,“派骑兵出去跟陈如烈联系,如果清军拦截严密,他可以不必入村,往南袭扰营地,之后转向袭扰镶红旗道路,逼迫鞑子分兵,天黑之后骑兵再寻机入村驻防,請周副镇也沿大道往南袭扰。”
“大人,村裡容不下那许多马匹,只能留在村外。”
庞雨点点头,“就留在村外。”
在方才的攻势中,西面的正红旗攻势同样猛烈,而且裡面有大批西虏,与之前印象中不同,此次西虏作战十分顽强,上一轮被击退以后,立刻又开始准备下一轮。
安庆骑兵出现之后,西侧的清军不得不停止进攻准备,派出骑兵戒备,安庆营缓得一口气,方才激战时,庞雨把所有搜罗的力量都投入了北面,手中沒有任何预备队,如果西面攻势延缓,安庆营就能从西面调出一個珍贵的重步兵旗队,或许還能调出两门火炮。這些力量可以作为预备队,根据清军攻势加强到防线,王庄的防线就会稳固。庞雨估计今天清军只能再组织一次进攻,顶住下一轮攻势最为重要,
“大人,北面防线已部署完成。”
庞雨放下远镜,大步走到巷口,這裡是刚才激烈争夺的地方,空气中還有薄薄的烟雾飘动,地上摆满双方尸体,原本堵塞巷道的马车被拉到了一边。
先前考虑让骑兵从北面出击,只用了马车堵巷口,现在发现是一個隐患,马车的轮子已经破坏,一群民夫正在把尸体堆积起来,将巷口完全堵住。
庞雨站到了尸体堆的顶端,北面的原野上散布着一些人和马的尸体,還有百余匹无人的空马,上面鞍具齐全,看起来都是突袭来的清军坐骑。
有十几個骑兵和民夫在外面抓马,抓到缰绳就往回拖,就系在巷口位置的车架上,這裡不遮挡火炮射界,更远的地方有些蒙古游骑,他们也在拖马,双方隔着几十步,各干各的事情互不打扰。
庞雨对身边的涂典吏道,“吴达财受伤,你暂领北面防线,炮我给你加到三门,兵就只有這些了,你自己重新部署防线,鞑子天黑前必定還要攻一次,一定要守住。”
“属下领命。”
涂典吏话音刚落,一名轻甲的骑兵匆匆跑来,“庄千总报庞大人,东边鞑子在撤退。”
庞雨愣了一下,清军虽然第一轮攻击失败,但他们的人力仍占据绝对优势,庞雨自己知道,王庄的防御已经捉襟见肘,清军如果再来一轮,庞雨并沒有把握能守住。
即便是骑兵来援,对清军的牵制仍然有限,北岸有正黄旗的骑兵严阵以待,会压制临洮和抚标,不会让他们去杨村袭扰。
陈如烈和周遇吉最多能牵制西面的攻势,现在东面却突然撤走了,這個方向有攻击欲望最强的两红旗,如果两红旗撤了,其他方向就不足为惧,也就是說今天的攻势结束了。
這对清军是不利的,安庆营会利用這個夜晚加强防御,還有可能乘夜补充兵力,明天一早清军会面对更强大的防御,今天的损失就白费了。
庞雨匆匆赶到东侧防线,清军已派出了骑兵押阵,包衣抬着受伤的真夷撤退,成群的甲兵陆续从盾车后脱离。
這确实是撤退的姿态,按照现在的情况,清军今天不可能再组织起下一轮攻势。
庞雨平静的转头对涂典吏和庄朝正道,“戒备不可松懈,防止鞑子又来突袭。”
……
傍晚时分,橙红的太阳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天地间仿佛染上一层血色。
清军轻骑在王庄周围游动,保持着对战场的控制,安庆的民夫和少量重步兵在防线外三十步左右活动,主要是砍人头,還有就是抓那些装死的清军,装死的清军并不多,百姓已经抓了几十個,跪在外面很长一排。
一些鞑子甲兵和包衣在更远的地方翻找,安庆营的弓手和火器兵不时朝那边射击,甲兵又回射两支。双方精疲力尽,都不愿意靠近交战,就這样远远的应付了事。
东面和南面的清军已收兵,河岸上的明军骑兵也陆续撤离,在天黑前脱离接触。
安庆骑兵遭到多股清军拦截,沒能进入王庄,只能在天黑后等待机会。
“少爷,白天进来的哨马說,昨日永定河突袭,各营斩首颇多,昨晚皆解送首级到中军,兵部的人点验不過来,各营解送的人便在大堂等到深夜,刚好有人听到孙都堂和刘中堂争执,一晚之间传遍各营。”庞丁转头看看庞雨,“刘宇亮弹劾一众武将,任谁都看得出来,刘光祚实力最弱所以被弹劾最重,那還有谁愿意折损自己家丁,所以家家都关了营门不出来。便是曹总兵和抚标,今日也只游斗,不如昨天卖力。”
“只要来了都是有用的。”庞雨沉吟片刻道,“孙都堂一家家谈過去,他沒人家的官大,武将会觉得說了也不算数,沒那么容易信他。也就是說,明日来援的营头說不定還不如今日多。”
“少爷,咱们要不要乘夜突围出去,這裡白天可是连個逃的地方都沒有。”庞丁等了一会又道,“鞑子白天要是多打一次,沒准就破了,都已经攻到跟前了,他们怎地又撤了?”
庞雨皱眉想了片刻,往永定河方向看了看,转头对庞丁道,“去庄子外面试一下冰面。”
北线外面许多空马,庞丁取了一匹,王庄到永定河之间的旷野上有不少的洼地,裡面的水面都结成了冰,两人到了庄外不远处一個大些的洼地,庞丁直接骑马上了冰面。
不远处還有几個清军轻骑在梭巡,附近的安庆兵连忙過来戒备。
夕阳下的冰面上反射着一层红色,庞丁策马在冰面中心上来回走动,庞雨在弓着腰偏头看冰面。
反复转了几個圈之后,似乎還沒有什么异常,眼看阳光即将消失,庞雨摇了摇头。
庞丁从马背上跳下来,恼怒的对着冰面用力一脚踩下去,偏着头的庞雨突然听到,冰面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庞雨赶紧凑到跟前推开庞丁,红色的夕阳光照下,冰面上一道蛛網般的裂纹正在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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