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波纹
沔阳港主要向西营和谷城供货,除了码头之外,有一半的市镇被西营控制。
几名安庆军官在码头的边缘,看着挑夫围着木船下货。谢召发的目光扫過西侧的街市,一群西营的厮养蹲在街边,他们身后的街巷中空无一人,几名管队站在厮养群中,朝着這边打量。
“西营不但从沔阳港购买米豆,還从南阳、襄阳另行购买,南阳查到豆类交易七宗,合计三百多石。”阮劲看向谢召发,“通往房县的道路上车马不少,曹操、混十万与西营往来频繁,按哨探伏路侦查推断,西营所购得米豆有五成送往房竹两县。米豆预先运往房县,估计八贼又要玩弄老招数,先行往西入山,之后从何处出山就难以查探。”
谢召发下意识的往西北方看了看,郧阳地区的這片山区类似于大别山区,山中的道路路况不好,但可以联通四省,一旦进入山区后,很容易堵截道路,官军就不容易追赶,受制于此时的通讯,官军也不太可能提前赶到前方拦截,所以流寇常常利用山区来摆脱官兵。
现在房县有曹操几個营头接应,其中曹操所部老营众多,二月开始多次出山,从西侧越過沔阳港,如果安庆营攻击西营的时候发生這种情况,则侧翼和后方都不安全,到时候连行军都无法完成。
安庆营在清流河吃過曹操的大亏,這裡的军官基本都参加過,大家对此有切身感受,曹操和混十万采取主动态势,对安庆营的作战形成很大的牵制。
谢召发收回看向街市的目光,“总督衙署有沒有新的令信?”
负责情报的赞画回道,“仍是說不要与就抚各营启衅,言称西营是闹饷,熊都堂正抚慰西营,或许便不叛了。”
陆战兵的铁匠千总重重哼了一声,王增禄转向阮劲,“暗哨司跟谷城县治可通了消息?”
“往谷城县治的道路全部中断,与阮知县已有三天全无消息,前几日开始西营不在沔阳港购粮,少了人来人往,眼线要传一点消息甚难,获得的少许情报說,西营封住了各门,城中钱粮劫掠一空,当街杀人怕有不下数十次,城外的西营人马封了各处渡口桥梁,现下县治人货绝途,连县衙往襄阳的信使都出不了城,只有卢鼎還在往襄阳走动。”
“他都见什么人?”
“熊都堂衙署中幕友、承发等官,出来后去见陈洪范、知府。”
谢召发停顿片刻道,“一旦要动手时,暗哨司要寻机逮拿卢鼎。”
“小人领命。”
阮劲低声应了,暗哨司本是直属中军,管辖权在庞雨那裡,但谷城此地孤悬外地,为了整合指挥系统,暗哨司在湖广的军令权归属谢召发,但其他军官无权指挥。
在场其他军官沒有细问逮拿卢鼎的詳情,但根据卢鼎干的差事,他对西营高层和襄阳地方官都十分熟悉,手中能用的把柄不少,对暗哨司有用,但对军队用处不大。
“西营动手的時間能否确定?”
阮劲摇摇头,“西营各哨从一個月前已停止购买家什物件,不计价钱给马骡养膘,老营各长家已经补足箭支,他们已有十日沒有在各处购粮,最后一批黑豆大概后天从襄阳运到谷城,下官觉得……复叛应当已在数日之内。”
谢召发思索片刻之后向候命的赞画道,“向方军门、姚动山传信,西营即将复叛,让他们按计划赶来。”
几個军官都调整了一下肢体,他们在谷城已经驻守一年多,看着西营从流寇变成不伦不类的友军,经過一年紧张的对峙后,友军终于又要变成敌人。
谢召发并沒有完全按照庞雨的计划执行,因为附近多出了曹操和混十万等十余個大小营头,陆营沒有调走引诱流寇立刻复叛,而是将陆营步兵留在沔阳港,优先固守這個对峙的桥头堡。
西营的异动让這裡的安庆军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现在谢召发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他们的预案,姚动山河湖广抚标赶到附近的话,以他们的规模是无法隐藏的,不管西营有沒有复叛,安庆营都会展开进攻。
“暗哨司需要尽快確認西营发动時間及方向。”
阮劲立刻应了,平息一下又道,“今日老营中有两個哨被发现往房县调动,另外老营刘文秀那一哨总计少了一百多人,大概還有些厮养也不见了,這些人不知去向,但家眷都留在谷城。”
王增禄对谢召发道,“家眷都在谷城,便不是提前去房县,否则家眷该先行,流贼喜用谍探先行,刘文秀去的地方,或许才是八贼真要去的。”
谢召发对阮劲问道,“除了房县方向,汉水下游各城有沒有异常?”
“在汉水下游码头发现可能西营的人,但武昌码头未查到确实消息。”
“刘文秀之前最擅长用谍探。”谢召发沉吟道,“不是武昌,那他会去哪裡?”
……
安庆府城盛唐渡上停满船只,此前波及江西、湖广南部的蓝田矿工起义已经被镇压,周围的形势稳定下来,今年开春来的商船便比去年多。
二蝗虫打着赤膊,头上捆着汗巾,跟码头上的挑夫沒有什么区别,他站在一個竹器店的店招下,眼神向着西侧的大江银庄看去。
银庄门前人声鼎沸,许多挑夫抬着银箱在银庄前等候,领头的商贾和船头有插队的,立刻引起一阵吵闹,一些从银庄出来的人手中都拿着蓝色的船旗,他们匆匆下了码头,在桅杆上挂起后便离岸下行。
以前這個码头上的银庄生意也不错,但沒有這么多人和银子,大概去年十月之后,不用贴票牙行就不准许在码头交易,沒有船旗還会被水师拦截,船只一扣就是一個月,之后银庄声音越来越好,银庄接连买下旁边两個门市仍然不够用。
二蝗虫见過贴票,开初上面的字大部分不认识,但在码头见多了,现在能认十两、五十两,這两种票面在码头最为常见。
今年开春之后,水师增加了不少船只,在江面上到处拦截,连江西已经载货的船也被要求靠岸检查,银庄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是用银子换贴票的,少部分是用贴票换回银子。
一個人影从银庄走出,二蝗虫往竹器店裡面退了一点,尽量减少暴露的身形。
宝纛旗于长家站在银庄门前,他背着一個碎花包袱,手中提着一根烟筒,在银庄门口停了一下,装作抽烟的时候往左右观察了片刻,二蝗虫下意识的又往竹器店裡缩了一下。
于长家并沒有发现什么异常,转身往西面去了,二蝗虫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从街边站起,许柱也往左右看了片刻,然后跟在于长家身后大概五六步远。
二蝗虫眯着眼,等两人出一段之后才离开竹器店,远远的缀在两人身后。码头上人来人往,二蝗虫缩着身体,在人群的缝隙中观察前方的两人。
但于长家并沒有走多远,就停在客码头上的一個食铺前,许柱就蹲在了食铺旁边的街边,从怀中摸出一個蒸饼啃起来。
二蝗虫沒料到两人這么快就停下,赶紧将汗巾扯下一段装作擦汗,将脸部挡住。
在街边蹲好后,二蝗虫从汗巾边往食铺看去,只见于宝纛旗一直朝客码头看,這裡主要是下客的地方,似乎在等什么人。
二蝗虫眼神闪动,全神贯注留意客船,過了片刻后,只见一艘停靠着的漕船上走下了几個人,于宝纛旗立刻走下码头迎過去。
下船当先一人戴着草帽,等于宝纛旗到跟前时才抬起头,露出了部分面孔。
二蝗虫脸上抽动了两下,接着他看到旁边另一艘漕船上也下来七八個人,二蝗虫把汗巾揉成一团,起身匆匆往城内赶去。
……
到了米豆店前,匆匆赶路的二蝗虫减缓脚步,脸色平稳的进了门市。
名义上的掌柜汪大善跟他打個招呼,二蝗虫漫不经心的问道,“還有谁回来了。”
汪大善低声道,“都還未回来,小长家說是去了西城外边,看那边的营兵有沒有回来。”
二蝗虫点点头,指着地上一袋豆料道,“你把铺子看好了,小娃子回来让他先把這袋装到缸裡面去,不要被老鼠咬了。”
汪大善应了,二蝗虫往后进走去,一进了后院之后他先在各门前听了片刻,确定无人之后立刻赶到中间的房门前。
這是于宝纛旗的房间,平时是不许任何人进去的,门页上面挂着铜锁,二蝗虫从怀中摸出两根细细的竹枝,片刻后咔嚓一声打开了铜锁。
二蝗虫往后看了看,外进沒有异常,立刻推门进去,直奔屋中床下加锁的抽屉。二蝗虫脸上流着汗水,很快铜锁打开,他停顿了一下,两眼放光的一把拉开抽屉。
抽屉中空荡荡的,裡面只有一张贴票,二蝗虫喘着气拿在眼前,是一张十两面额。
二蝗虫脸色变幻数次,飞快的将贴票放回,把锁重新挂上退出了房间。
把房锁也挂好之后,二蝗虫才长长的舒一口气,缓步走回门市中。
除了汪大善之外,地上還蹲着一個人,是小娃子回来了。
二蝗虫小心的观察了片刻,门市中两人似乎都沒有异常,当下也在门市中坐了。
他们這個米豆店平日做周围居民的生意,有时也有大宗的买卖,每天這個时候是沒什么生意的。
小娃子在地上整理豆料,都要装到粮柜粮缸裡面去,以免晚上被老鼠咬了,或是漏雨湿了也不行。几人互相间沒有說话,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大概過了半刻钟之后,二蝗虫看到于宝纛旗领着五六個人从南边走過来,那新来的人都作行商打扮,就像来买卖粮食的一般。
等到了跟前时,二蝗虫看清了来人的脸,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于宝纛旗朝他打個眼色,示意不要慌乱,二蝗虫才收起了惊讶的脸色,把几人請进了后院。
小娃子显然也沒想到,等那几人进了后院之后关起门,二蝗虫和小娃子连忙跪下嗎“见過刘老爷。”
刘文秀取下草帽,对两人随意的摆摆手,“出来办杀头差事不要行這些大礼。”
他說罢扫了一遍院子,于宝纛旗在他耳边低声道,“报老长家知道,這间房后面有一道窗能破开。”
刘文秀点点头,“明日還有人来,這裡住不下這许多,你要安顿好了,不要误事。”
于宝纛旗又凑過去低声回报,此时汪大善和许柱也到了后进,两人匆匆去厨房准备瓷碗给各人打水。
路過旁边一人时,汪大善觉得有些熟悉,偏头看了一眼,突然头顶发麻。
李老头的面孔从草帽下面露出,汪大善全身僵硬,麻木的跟着许柱进了厨房,呆呆的接過许柱递来的瓷碗。
有凉水沾到手上,汪大善脑袋恢复了一点灵活,刘老爷从湖广往江北走,带着這個麻城老头,路上会方便许多。
他朝外看了看,李老头也在转头看他,汪大善刚好接触到李老头阴冷的眼神,老头嘴角咧了一下,朝着厨房裡面许柱的背影看去。
汪大善下意识的转头,只见许柱在厨房自顾自的忙活着,不时传出木瓢撞到水缸的声音,汪大善站到水缸前埋下头,却感受到老头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
许柱刚打了几碗水出去,水缸中水面剧烈的晃动着,汪大善喘着气,看着水缸中自己的倒影被揉搓成一片片破碎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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