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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幽暗

作者:柯山梦
崇祯十二年四月初一,枞阳镇码头上一片混乱的叫嚷声,午前传来消息,說流寇开始攻打石井铺,一路往桐城来了,枞阳這边虽然還离得远,但沒有城墙可用,以前驻扎的陆战兵早就调走,现在本来驻防有一個新的什么预备兵司,但中午就集合往桐城去了,枞阳全无防备,大家都是能上船都上船,也不是第一次闹流寇,這些年大家都有经验了,所以基本的秩序還在。

  街巷中百姓抬着自家物件行李沿着河岸街赶往码头,有些上了船,有些往北边乡裡赶去,各色船只纷纷离岸,大部分沒有直接开出江去,而是停在河道各個回水地方,以获得水障。

  小娃子扛着一袋粮混在人群中,跟在前面的二蝗虫身后,从码头沿河岸街走到红沙洲路口,再往西穿過红沙洲,到了东风口才停下蹲在路边。

  他的后面是汪大善,汪大善是米豆店掌柜,对府城熟悉,原本安排留在府城接应。但刘文秀本人要来枞阳,汪大善是队伍裡唯一一個安庆人,对于掩护身份最为有用,而且队伍中有两艘新募的漕船,刘文秀需要会游泳的人来监视船夫,所以最终将汪大善带着来了枞阳,于宝纛旗则留在府城内应。

  他们這一队人中,汪大善装作粮商,其他人都作挑夫打扮,在路边歇息无人注意。

  二蝗虫往后走了一段,蹲在刘文秀身边,两人低声商议了一会,然后二蝗虫往前到了小娃子耳边,“這裡是下枞阳仓,旁边是安庆兵营,营兵午前已经去了桐城,只剩下少许在营,若是攻那院子不顺,就在這边放火,引官兵往此处来。”

  “可是我办這個差?”

  “我也在這裡,先把周围走一遍,路都要熟记着。”

  几人再次起身,沿着下枞阳仓的外墙往西走,很快就看到了军营,因为枞阳场地有限,這個军营也不大,看起来是新建不久,很多地方都是用木板作的围墙,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营门前两個士兵在值哨,安庆這個地方不止有安庆营,還有不少江南来的营头,小娃子和安庆兵打了多次,只看一眼就知道這個营地是属于安庆奇兵营的,若是兵马都在裡面,就不太可能劫了那個院子。

  他们走過营门时,一队五十多匹马正要入营门,六七個马夫分散在队列中,当先一個在跟哨兵查验腰牌。

  小娃子随意往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在马群中发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摸自己的腰牌,小娃子呆了一呆,那边的老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要往這边看来。

  小娃子立刻低下头,用粮袋边缘遮住脸,跟着众人一起往北走。

  队伍走得不快,等過了营门后,小娃子再回头看营门,只见马群入营又左拐,从门口看過去能看到马厩,老头花白的头发混在马群中晃动。

  ……

  “码头上的探子发现了两艘船,昨日午后到的,停在对岸沒有上人上货,偶尔有人在甲板走动,確認其中一條是上月在枞阳购买王文耀家漕船,购船的人是北方口音,并在红沙洲购门市一处,午时三刻左右,船上下来七人,先往红沙洲到东风口,在下枞阳仓、预备司营门外查探,此后有两人留下在红沙洲门市,其余人往暗哨司司学查探,之后返回船上,途中未见其他地方停留,据我們估算,他们要带走人,必须要五艘以上船只,定然還有其他船未被发觉,我們的眼线路過船行时发出暗号,流寇今晚动手,是以我們仍是按原方略,等他们全部人手集结再剿灭。”

  暗哨司学的学正直房中,袁正的副官刚刚念完枞阳站送来的情报,這裡是枞阳的指挥部,除了暗哨司的人,還有几個水陆军官,司学裡的德师傅也在座。

  袁正看向各個军官,“最新情报就是這些,各位有无疑义?”

  几個军官都摇摇头,袁正客气的道,“那就有劳各位,那刘文秀是八贼义子,最是多疑狡诈,预备时万請不要太過显眼,一旦惊动了他们,再要抓他们就不易了。”

  几個军官各自起身,在门前跟袁正再商议几句就各自离去。

  袁正一直陪着笑,等到返回大堂时脸色才冷下来。

  副官凑過来道,“昨日司学通报流寇到来消息及应对,司学内那流寇探子,早上帮后厨采买时经過红沙洲,在那门市前问過菜价,应当已经把消息送出。”

  德爷安静的坐在一旁,也听到了副官的奏报。

  袁正挥挥手让副官出去,屋中只剩下他和德师傅后才道,“此前德师傅說此人惯于杀戮,且必定杀過人,我們查她经历写的是屠户家出身,以为是德师傅過虑,還是我們疏忽了。”

  德师傅微微摇头,“要說来,我也拿不确实,否则不容她活到现在。”

  袁正等了片刻道,“司学混进来一個流寇,此事必定让江大人震怒,虽說前面具保、清查都与我們无关,但在司学许久毫无发觉,還以帮厨名义日常出入传递消息,总归是司学罪過……我的意思是,她就死在今日。”

  德爷微微躬身,“如此甚好,既然不必审她,老夫想拿来一用。”

  袁正似乎知道他的意思,皱眉想了片刻,“這批女探马上要外派,還有两月就是南直隶乡试,江大人已有周密安排,就等着女探送過去,這般万一有個闪失,临了沒有人用,坏了大事就不美了。”

  “這女子练得技巧是够了,但心沒练够。”德爷沉吟一下道,“她還不是能办事的心,离了這司学,就孤身去了,沒有坚毅心智最终也办不成大事。”

  袁正想了良久终于点点头,“這次袁某就听德爷的,但請德爷亲自去办,其他人我不放心。”

  德爷缓缓点头,袁正拉开门对外面的副官道,“封闭营门。”

  ……

  寝房的巷道中间隔着传来命令声,镇抚兵在一個個寝房通知。

  莫琦云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镇抚兵的脚步声到了门前,她以为要通知她们两人,但脚步声沒有停留,径自路過往旁边寝房去了。

  又听了片刻后,莫琦云回头朝着床边坐着的邱明翠吐吐舌头。

  邱明翠朝她笑道,“昨日通传說流寇来了,今日定然也是因這個,通传都說得明白了,预备司防卫桐城,会截断往枞阳的道路,司学不会撤退,也就是多加些明哨暗哨罢了。”

  莫琦云坐到邱明翠身边,紧紧抱着她的手臂,“前日德师傅已经跟我說了,四月底就要外派了,但去哪裡一律不准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邱明翠用脸贴着莫琦云的头发,眼神往窗口看了看,天色逐渐在暗了,“這世道裡一旦分了,要见一面难得很的,有些人转個身,就再也见不到了。”

  “蒋姐姐走了這许久,沒有一点音信,多亏邱姐姐来了陪着我,干什么都照顾着我。”莫琦云眼中滑落下两行泪,她看着地板无神的道,“如果真的见不到了,我也会想邱姐姐的,一辈子都想。”

  邱明翠伸出手来拍拍她手背笑道,“我也会想你的,如果還能见到你,我一定送你一只小猫,黄的。”

  莫琦云噗呲一声笑了,旋即眼睛又红起来,缓缓摇头道,“不敢养了。”

  邱明翠叹口气,正要再說时敲门声响起,莫琦云跳起来道,“总算叫了,我去开。”

  门开了,崔镇抚出现在门前,莫琦云见另外一個镇抚视线被挡住,朝着崔镇抚作了個鬼脸。

  崔镇抚以往都会笑一笑,但今天并沒有笑,径自看向裡面,“邱明翠跟我出来。”

  莫琦云有些惊讶的问道,“只叫明翠办差嗎?”

  “不许问别人的事。”

  莫琦云愣了一下,邱明翠已经来到门前,她看看那崔镇抚道,“就是加暗哨么?”

  “去了就知道。”崔镇抚說罢让开门前,邱明翠回头对莫琦云点点头,跟着两個镇抚兵去了。

  莫琦云回到窗前张望,看着邱明翠一路出了院门,不知去什么地方。在屋中坐一会走一会,莫琦云有点焦躁,不停的走到门前倾听,整個巷道中都静悄悄的,几乎沒有丝毫动静,就好像所有人都已经被叫走了,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這种情况从来沒有发生過,等了好久一般,巷道中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敲门声一响莫琦云立刻就拉开了门。

  這次是另外两個镇抚。

  “莫琦云出来。”

  莫琦云到了跟前,镇抚又道,“发钗交给我。”

  莫琦云迟疑一下,很快就拔下发钗递過去,镇抚接了转身就走,莫琦云立刻跟着两人身后,出了院门后往平日训练的大院走去,她心头才算放下一些,至少是熟悉的路数。

  刚走到门前,便看到邱明翠跟着镇抚兵迎面走来,莫琦云不敢說话,朝她打個眼神,询问到底什么事。

  邱明翠漠然的看着莫琦云,是她从未见過的眼神,莫琦云還沒反应過来,两人已擦身而過。

  满是疑惑的走进院子,德师傅的门前還有几個从未见過的黑衣人,他们看到莫琦云過来,都在打量她。

  莫琦云现在并不畏惧,她走到房门前,镇抚兵朝裡面指指,莫琦云在黑衣人的凝视下径自走入直房。

  德师傅坐在桌案后,示意她坐下后盯着莫琦云看了片刻。

  莫琦云从伸手小心的把一块糖酥放到德师傅面前,“给德老师做的,我都教会厨房了,以后我外派了,厨房会给德老师做的,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德师傅本来正要开口,看到那块糖酥后又停下,伸手将糖酥拿起,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后放入了抽屉中。

  他再抬头看向莫琦云时,眼神变得冷冷的,“邱明翠,原名邱翠珠,南阳人,西营八大王旗下婆子营谍探。”

  莫琦云直直的看着德师傅,仿佛呆住了一般。

  “其出身屠户之家,后卖与张姓东家,崇祯六年邱翠珠入西营,入营前亲手杀死主家三口,与男子一般上阵作战,擅骑马及线枪,至西营婆子营掌盘子,多次担任谍探提前潜伏入各城池内应破城,宿松一战随老营骑马逃脱。這次受刘文秀指派,入安庆试图营救几個将官家眷,先至安庆府城随宿松人汪大善开设米豆店,旋即以三两银子买通裡老刘贵桐出具保书,证明其为宿松人家眷属,并已在安庆开设米豆店三年,后以该保书应募入军医院,遇暗哨司在军内急招女学员,遂入枞阳暗哨司学。”

  莫琦云好半晌之后才喃喃道,“明翠怎生会是流贼,怎生会……她是不是被抓走了。”

  “不会被抓走,半個时辰之内,她就会死在這裡。”德师傅缓缓递過一张纸,“這是司学的令信,任务是指派给你的,杀她的地点就在你们的寝房,這时有人在你们屋中清场,一应锐器都会搜走,你要徒手杀死她。”

  莫琦云呆呆的看着德师傅,“到处都有镇抚兵,到处都有……为何要我杀她,徒手……”

  “因为徒手杀最慢,你才能感受杀人的過程,克服其中的犹豫和恶心。”德师傅平静的述說,“老夫告诉邱翠珠,蒋寿已背叛暗哨司,与你内外勾连准备叛逃,给她的任务是杀死你,只是沒有司学的令信。你们只能有一個人走出寝房,你必须竭尽全力,否则就会死在她的手上,這是你出校之前最后一次考较。若你死于她之手,之后会另有人取她性命,但沒人能救得回你的性命,你只能靠自己。”

  莫琦云埋着头不停的哽咽,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德师傅将令信放在桌面上,但并沒有催促,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嚎哭,過了好一会莫琦云才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德师傅,“明翠到底是不是西营的细作,蒋姐姐到底還活着沒,你们究竟是要她杀我還是要我杀她,你们說的到底那一句是真的?从来都沒有一句话是真的!”

  老德声音有点沙哑,“她是不是细作不重要,如果带着你這般的疑虑回寝室,走出来的不会是你。”

  莫琦云泪眼朦胧,“为何?”

  “因为你训练时对上她输多赢少,更重要的是……”德师傅直直看着莫琦云的眼睛,“方才她已经接受了任务,沒有流一滴眼泪。”

  莫琦云愕然半晌,两眼无神的看着桌面上的令信,老德并沒有催促,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她信嗎?”

  “她即便不相信,也自知必死无疑,還是会用你一條命垫背。”

  過了好一会,莫琦云眼神重新凝聚,她伸手在桌面取了令信,一点一点的撕碎,看着德师傅道,“我也不需要令信。”

  莫琦云擦干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朝老德行了一個军礼,转身坚定的走出房间。

  穿過门前的黑衣人后,莫琦云径自进入练功房,在自己的帘布后换好了短装。

  再出来时她沒有看任何人,大步走在镇抚兵的前面,片刻后就已经回到了居住的小院。

  寝房的巷道中有点阴暗,随来的镇抚兵停在走廊外,莫琦云沒有理会他们,独自走入巷道,轻微的脚步声在黝黑的巷道中回响。

  短短的巷道很快走完,莫琦云停在自己的寝房门前,门板還是熟悉的模样,她仅仅离开了一刻钟,却仿佛已经很久很久。

  门沒有上锁,莫琦云站了片刻后伸手朝门板推過去,吱呀声中寝室的房门开了,一道光亮从房间的窗口照进巷道。

  邱明翠背朝门坐在窗前,也已经换好短装,头发捆成了短髻。

  听到门响,邱明翠缓缓转過身来看着门前的莫琦云,两人隔着一道房门互相凝视,沒有人說一句话,幽暗的巷道中渗人的寂静。

  片刻之后,邱明翠缓缓起身,冷冷的面对着莫琦云。

  莫琦云抬起左脚跨過了门槛,接着右脚也走入房间,房门发出轻微的嘎嘎声,在她身后慢慢关闭,投射在巷道中的光亮逐渐消失,再次幽暗的巷道中一片死寂。

  咔嚓一声,房门的门闩被轻轻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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