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四章 降魔
不系园划破水面向西冷航行,露台上琴歌悠悠,湖面之上烟雨迷离,如果不是对面那個谢三宾,庞雨觉得应该是一趟非常不错的旅途。
弹琴的是谢三宾带来的那名女子,据方才谢三宾說出自张家戏班的旦角,這個戏班似乎在杭州一带很有名气,其他人都知道一般,庞雨自然也不会去询问,以免显得自己太土。
這女子跟谢三宾一伙,气完柳隐之后,谢三宾又以助兴的名义,让女子弹奏七弦,庞雨听不明白,但也觉得旋律动听。
虽然汪然明知道是谢三宾带来气柳隐的,但总归比方才那样鸡飞狗跳的要强,弹完七弦又让那女子唱一段《牡丹亭寻梦》。
庞雨在南京往来多了,社交场合经常有牡丹亭戏本,几种唱腔都听過,他能分辨出這女子用的是海盐腔,跟弋阳腔、昆山腔有很大区别,這裡是杭州,用海盐腔自然受众最多,但对于庞雨来說,海盐腔的戏词就完全听不懂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女子举手投足都与戏词配合,明显受過专业训练,庞雨也相信她出自戏班,而且這女子体态妖娆,比起柳隐确实更有诱惑,引得露台上众人的目光都跟着她转动,唱腔也很动听,這样一番又弹又唱,把露台的气氛略微调节了一下。
此时阮大铖凑過来低声道,“此女過于追求唱腔,用的海盐腔飘而不实,這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定要唱出少女怀春之感才行,唱戏最要紧是领会唱词的含义,才能以歌达意,绝非光是为好听,刻意注重唱腔反失了戏曲個中滋味,這女人比之阮某戏班中的朱音仙,差了不可以道裡计。”
庞雨如同专家一般连连点头,对阮大铖的话表示赞同,实际他连那女子唱的到底是哪一段都不清楚。
阮大铖接着道,“此女虽不能与我阮家戏班旦角相比,但寻常戏班中也是上上之选,谢三宾是特意带她来羞辱那柳隐,听說柳隐不擅唱戏,倒是擅长七弦,這女子便先弹奏七弦,抢了柳隐的风头。”
庞雨转头看了看,柳隐脸色从开始的发红变成了发白,這种心情下,庞雨不觉得柳隐想表演任何才艺。
他转头对阮大铖道,“方才這女子說什么情面,又是什么旧事?”
阮大铖又凑過来道,“這也是周道登的糗事,皇帝问他什么叫情面。”
庞雨诧异的道,“這也不好答了?”
“今上……這個喜歡架着人办事,周道登老奸巨猾,知道皇上绝非只问個情面這么简单,后面又有一连串难题等着,一旦他详解了情面,就必定留下破绽,皇上后面就会问,既然這叫情面,那谁用情面請托過你,那你办了沒,沒办是不是对人不讲情面,其他办了的人,你觉得该怎生处置为好,這些都是很难答的。”
庞雨想起了当年张国维的问答,也是处处可能挖坑,最后简单问答都要动无数脑筋,不由失笑道,“這般问就确实不好应付,那周相国怎答的?”
“跟那旦角說的一样,所谓情面,即面情之谓也。”
庞雨使劲忍住,总算沒笑出来,他沒想到堂堂大学士真的能這么糊弄皇帝,难怪能名扬朝野。
对面的汪明然转头来看,庞雨连忙端起杯子装作呛了酒,又补了几声咳嗽,汪然明关心两句算掩饰過去。
阮大铖偏头看了柳隐,低声对庞雨耳语道,“皇帝踢了一堆棉花,准备的后手都用不出来。周道登老奸巨猾,皇上奈何他不得,只是這两段奏对被抄到了六科廊房,弄得举朝皆知,寻常京官哪裡知道他這么多弯弯绕的道理,皆以为他是浪得虚名沒学问,常拿這几件事来嘲笑他。這谢三宾居心不良,反复借着周道登揭這女子的旧伤,二来這柳隐非以美色见长,而以才艺双全著称,谢三宾嘲讽她徒有虚名。”
“谢三宾就這么追求女人的,把女人气到嫁给他?”
阮大铖嘿嘿干笑两声,“說他对這位柳姑娘有意,但這品行谁看得上,柳姑娘自然婉拒了,谢三宾就到处四处造谣中伤,這姑娘走到哪裡,他就追到哪裡,想把這女子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从他。”
庞雨想想這也是個办法,明末江南虽然风气开放,但毕竟不是现代社会,女性的生存空间并不大,谢三宾打压柳隐的生存空间,逼到這柳隐无路可走,最后被迫嫁给他的可能并不是沒有。
這时歌声结束了,汪然明起身赞叹道,“七弦、唱腔双绝,古人所谓余音绕梁,想来便是如此了。”
谢三宾跟着道,“此曲只因天上有,杜姑娘才艺无双,容貌更如天仙下凡一般,說声仙子也当得。”
那杜姑娘对着两人万福,“当不得二位先生谬赞,奴家自知只是中人之姿,七弦也罢歌赋也罢,凑個趣给各位先生佐酒罢了,各位抬举是先生们的气度,奴家岂敢以此招摇江湖,更不敢装腔作势。”
杜姑娘說着话,瞟了一眼柳隐,她一句都沒提柳隐,但句句都是对着柳隐去的,庞雨怀疑谢三宾来之前都排练過,或者是抱怨了很久,否则這女子怎会知道周道登那么久远的糗事。
谢三宾哈哈一笑道,“杜姑娘不但才艺過人,见识也是不一般。之前那张家戏班,,便是因有杜姑娘作旦角,可称天下第一戏班,谁也比不得。”
听到天下第一戏班,阮大铖低低的哼了一声,庞雨心头好笑,似乎說到戏曲的时候,阮大铖的精气神都回来了。
那杜姑娘抿嘴笑笑,又转向汪然明道,“早闻汪先生不系园之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湖山船人相得益彰,各位先生均是大家,又逢如此盛京在前,奴家斗胆提议,在坐各位先生都凑一個趣,诗词歌赋酒令都不论,若是会七弦的……”
杜姑娘眼神如丝掠過众人,落在柳隐的身上,“也不妨显露一番,或许便把奴家比下去了。”
庞雨已经不是当年初到眉楼的少年,并不太担心酒令什么的,偏头偷偷看了看柳隐,只见這女子面沉如水,感觉到庞雨的目光,柳隐转头看過来,眼神倒颇为平静,沒有打眼色催促庞雨赶走谢三宾。
庞雨对她鼓励的笑笑,又去看那谢三宾,正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只从今天這酒宴上看,肯定为人小气,人际关系极差,偏偏又是個滚刀肉,寻常是气不走的,自己方才那样挑刺,谢三宾暴跳如雷,也沒有丝毫走的意思。
他想想后转头问阮大铖,“方才說谢三宾当啥官?”
“太仆寺少卿,就养马的,跟我們科道差远了。”
庞雨想想道,“阮先生,左右都要凑個趣,我們排個新戏把他气走。”
听到新戏两個字,阮大铖顿时精神一振,谢三宾到了船上,从头到尾都跟他打過招呼,甚至沒问名字,之前不断提到阉党,又說张家戏班天下第一,沒一句是他爱听的,谢三宾不知不觉间已经把阮导得罪到姥姥家了,所以排新戏和把谢三宾气走都是阮大铖感兴趣的。
“庞小友的新戏必定非同凡响,叫什么名称?”
“是西游记裡面高老庄行者伏魔。”
阮大铖脸上浮现失望之色,跟着就诧异的问道,“西游记的戏本可是少见,可是用女驸马的戏腔?”
“不是,我們用两人评书。”
阮大铖好奇的道,“两人评书?”
“我們一人饰那猪八戒,一人饰那孙悟空……”庞雨观察了一下阮大铖,這大胡子這几年明显发体,脸长得圆嘟嘟的,形象上肯定更适合猪妖,但估计阮大铖不愿意,口中试探着道,“阮先生饰演那行者可好?”
庞雨自觉已经把形象好的孙悟空让出来了,谁知道阮大铖竟然一脸为难,他考虑半晌道,“庞小友你看,老夫年纪大了心宽体胖,饰那毛脸雷公多少不合适,能否委屈庞小友就演行者。”
庞雨呆了一呆,他心目中的悟空就是六小龄童形象的美猴王,沒想到阮大铖总结了一句毛脸雷公,竟然推了主角,非要去演配角猪妖,回头想想猪八戒毕竟是正经的天蓬元帅,阮大铖是個官迷,难不成看不起野路子的猴子。
他想不出到底什么原因,回了回神之后,庞雨看看对面毫不知情的谢三宾,低声对阮大铖道,“我們词本短一点,阮先生一会骂的时候一定要大声些,把這滚刀肉气走。”
阮大铖眯眼瞪着对面的谢三宾,“庞小友你說怎么骂。”
……
“良辰佳兴人所共,虽云好事心无私。试看不朽自千载,湖光一片长相思。”
汪然明捻着胡须刚刚吟罢,谢三宾已经夸张的大声叫好,但他似乎也是作個样子,很快就丢下汪然明,也沒去請他座师钱谦益接下一個,而是直接对着柳隐這边,“汪先生大才,那下一位便是柳弟了。”
“在下两人先来凑個趣可好?”
汪然明惊讶的看向庞雨,今天這位庞将军才是主宾,他一直担心谢三宾扰了庞雨的兴致,现在庞雨主动要表演,自然是连声答应。
谢三宾也只得跟着落座,待众人都坐好,两人走到露台中间,庞雨顺便抽去汪然明那裡借了折扇拿在手中。
他站定之后摆摆折扇,“话說三藏带着行者西去取经,這一日上,师徒二人到了一处地方,
庞雨转头看着搭档,阮大铖却沒有接话,他虽然是娱乐圈精英,但毕竟第一次接触两人评书,见庞雨望過来才接道,“不知是何处?”
“此地名叫高老庄,刚刚会了斋饭安歇下来,那高老儿跟三藏說及,家裡现有一個丑头怪脑的猪妖女婿打发不开,来时云来雾去走石飞砂,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裡,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
庞雨又停下,阮大铖见状赶紧道,“這可如何是好。”
“行者路见不平,要将這妖怪退去,径自破了后宅大门,只见那高小姐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
庞雨說罢停住,目光扫视了一番场中,众人都愣住一般,庞雨转過去,正好看到柳隐也在发呆,這边汪然明的嘴巴张得最大,浑然不信這是不久之前跟他谈判时杀机四伏的庞将军。
庞雨眼神落在谢三宾身上,摸出腰间的扇子一拍,“行者怒道,原来這猪妖看上人家姑娘容貌秀丽兰心蕙质,可惜自家是個丑大妖怪,姑娘看不上他,便用這等下作手段,想要逼迫姑娘嫁给他,可是想的這等好事!”
阮大铖毕竟是娱乐圈专家,此时已经掌握了两人评书的要领,重重的哼一声道,“這猪妖臭不要脸!”
话一說完,谢三宾脸色微微一变,他全然沒想到剧情這般拐過来,其他人自然也听懂了,汪然明眼神往谢三宾那裡瞟過去,最上首的钱谦益也同样如此。
庞雨把扇子收起,“行者让老儿带姑娘前面宅裡侯着,自家在后宅等那妖怪,不多时果真一阵风来,真個是走石飞砂。那空中降下一片黑云,中间落出一個妖精来,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脚踏一双黑布新鞋。”
谢三宾方才上船刚换的黑布鞋,听到下意识的把下摆拉了一下,想遮住黑色鞋面。
庞雨往后退了一步,指着阮大铖道,“只听行者大喝一声,哪裡来的猪妖!”
阮大铖也往后退一步,扮着猪妖神态道,“那裡来的毛脸和尚沒见识,什么猪妖,让你见识见识,我老猪分明是天仙下凡。”
這话一出,场中所有人都回過味来,因为方才說了杜姑娘天仙,现在阮大铖說猪妖是天仙,分明就是针对那杜姑娘。
汪然明显然也沒想到,他先前听庞雨暗讽,只以为是谢三宾扰了庞雨的兴致,但一般想来,沒人会为一個商女得罪乡官,但现在庞雨两人似乎就是在帮柳隐。
谢三宾的脸色逐渐难看,柳隐则满脸茫然又新奇的神情,呆呆的看着庞雨。
庞雨猛地将折扇拍在手心中,跟着一指阮大铖,“你一头猪怎生敢自称天仙。”
“我猪刚鬣原本是天上的天蓬水界,自然是天仙下凡。”
钱谦益噗的笑出声来,赶紧咳嗽两声想掩饰過去,谢三宾两人的脸色更加难堪。
众人此时都知道,庞雨两人确实是在针对谢三宾。露台上的侍女都听懂了,发出低低的笑声,谢三宾脸色苍白,瞪着庞雨的眼神要喷火一般。
阮大铖继续道,“老猪不但是天仙,還是天上的仙官。”
庞雨哼哼一笑,“你這個天蓬水界也不算得什么大官,我行者是個更大的天官下凡。”
阮大铖怒道,“你這磕头毛脸的雷公,還能是個什么官?”
“张开你的猪眼好好看看,行者我是跟天一般大的官,齐天大圣是也!”
庞雨說罢,阮大铖突然哈哈哈大笑三声。
等众人都看向他时,阮大铖两指并拢虚空一指庞雨,“我道是哪裡来個尖嘴猴腮的毛脸雷公,還真把自己当個官,老猪我想起来了,原来……”
阮大铖缓缓转身,手指跟着虚指向谢三宾的方向,两眼神光电射,“是你這個养马的弼马温啊!”
柳如是哈一声笑了出来,汪然明连声咳嗽,钱谦益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露台上的侍女仆人都在捂嘴,杜姑娘咬着嘴唇,谢三宾脸上则阵红阵白。
“岂有此理!”
谢三宾终于忍耐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酒水四溅,他猛地站起满面怒容指着两人,下巴上的胡须气得不停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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