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泽社
何仙崖在庞雨的值房中恭敬的站着,正向庞雨汇报,“是吏房的人在安庆府吏科打听到的,就传回来這些消息。”
庞雨敲着桌面,桌旁的窗户紧闭,值房大门半掩,但甬道往来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仍然能传入屋中。
庞雨对這個办公室很不满意,甬道上人来人往,开着窗户颇多不便,关了窗谈事情都要小声一点。
眼下快班就這么個條件,徐士良倒是愿意给庞雨在典史衙署分一個大值房,但权力中心毕竟是在县衙,而不是在典史衙署,贸然搬過去說不定還会让知县和县丞不快,所以庞雨只能继续呆在這甬道旁边。
桐城刚刚大乱之后,马上又要权力交接。
对于在這段时期失势的人来說,是一個扭转局势的好机会,对于庞雨這样得势的人,要保住当前的地位,也要慎之又慎。
眼下快班在衙门中的地位,最主要来自于知县和县丞的支持,然后才是户房的支持。
但杨芳蚤毕竟是代理知县,目前民乱平息,杨芳蚤也得到确定的消息,他要去福建任兴化知府。
新的正式知县到来,将决定桐城未来六年的权力格局。
知县是流官,纯粹的外地人,在上任之前对桐城两眼一抹黑,如果能成为他第一個认识的县衙员工,自然在以后的工作中事半功倍。
对庞雨自然也非常重要,如果沒有第一主官的支持,他后面那些什么管理改进都是无源之水。
现在快班已经有二十三人在编,只是唐为民還未回来,快班财务上還沒有通畅,庞雨也還在观察這些人,暂时沒有将所有职位安排下去,所以组织架构上有些松散,远远达不到庞雨心目的理想状态。
庞雨自己的打算還是要招募一些帮闲,只要把典铺、赌档、牙行拿到手上,每月能有固定的收入之后,再慢慢强化管理体系。
一切的基础在于稳定的收入保证,還有上官在权力架构上的支持,如果快班還是以前那样坐在快手房当個体户,就谈不上什么管理,班头和快手之间只是利益交换而已。
所以這段時間对县衙所有人来說,如何在权力交接中维持或者提升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庞雨停止敲击桌面,“我派了江帆去安庆府,守在安庆打听消息,杨知县要上任,总是要先到安庆府见了皮大人才来桐城。”
江帆和何仙崖的类型有些相识,都不是阮劲、焦国柞那种武夫,不像是抓人的快手,倒像是幕友一样的角色,两人同时放在值房中有些重复。
何仙崖看了门外一眼道,“我听說王大壮也在四处打听,准备派王朝奉去安庆府。”
庞雨回想了一下,当日王大壮给庞雨和谷小武穿小鞋的时候,就是派這個王朝奉督工,一整晚把庞雨折腾得够呛。
看起来大家都看准了安庆,杨芳蚤虽然還沒走,但县衙的中层干部都已经在各处打听新的知县消息,准备在迎接的环节上博得良好的第一印象。
“他那点人還想跟我快班比。”
庞雨沉吟片刻后对何仙崖道,“你知道我和王大壮的私怨,這次快班又从皂班抢了四個员额,现在更是势如水火,咱们快班无论做何事,都要压過他一头,接官一事也不例外。”
“那此事要着落在王朝奉身上。”
庞雨道,“那此事交你办理,要多下功夫,快班有些老人說你从帮闲上来,未当一日步快就要当队副,都是因你是我三弟,我自然知道你有能耐,但他人不知。
我虽然可以压着他们不說话,但最好的法子,就是你拿本事出来,让他们无话可說。”
何仙崖躬身道,“属下一定办好,让其他人住口。
我已在礼房仔细打听過,接官之时,安庆府吏房、礼房都会来公文告知,士绅按寻常惯例,到接官亭便可,县衙内各官,看他们自己意愿,一般应是到县界迎官。”
庞雨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那咱们就到安庆接。”
“咱们若是私下去了,周县丞那边怕有些芥蒂。”
“提醒得好,到时要做周全一些才好。”
庞雨点点头又问道,“大哥這两日在做何事?”
“他在南门买了以前吴家一处外宅,听說三进带左右花园,正找了人更换家具,過得几日大概要宴請亲朋办乔迁礼。
另外便是每日午后…”庞雨边听便微微点头,看何仙崖迟疑,不由笑道,“你我兄弟沒什么不能說的,是不是每日去赌档?”
何仙崖看看背后,压低声音道,“沈司吏那侄子刚报到,他与大哥是银满赌档的赌友,這两日一直都想约在那赌档中,从不在值房中呆着。”
“那你知道他们输赢如何?”
“大哥一向的猛打猛冲,即便开始赢了,最后一定输回去,這两日听說输了三百多两。”
何仙崖說完偷眼看看庞雨,庞雨却沒有什么表示,只是轻轻道,“那赌档听說方应琦开的,他从安庆回来买了不少人的家业。”
“他和刘秀才合伙,在东街买了這银满赌档,又在紫来街买了叶家的东来楼,依然還是食店。”
庞雨嗯了一声,何仙崖试探着问道,“二哥,大哥這招摇之下,好些人在私下猜测……有說拿了黄文鼎脏银的,有說他在南监收了贼党家眷贿赂的,我就怕后面惹出些事来。”
庞雨看着桌面沒有說话,過了一会摇摇头道,“你想法散播一下,最好让人以为他是收了贼当家眷的贿赂。”
“他确实也拿了。”
何仙崖低声道,“有人請托到他那裡,我所知的,他帮着调了两個监房。”
听到這裡庞雨不由揉揉额头,现在乱贼的审讯沒有结束,而且看刑房的意思,审讯時間拉得越久越好,他们才好吊着那些家眷的胃口,一直敲诈各家的钱财。
快班有了些震慑力,桐城市面安定,但刑房這种做法,总是增加不稳定因素。
如今杨芳蚤马上要离任,他也无心去管理刑房。
主官不說话,庞雨自然也不敢去质疑,因为刑房還是他们的业务主管单位,按流程上讲,刑房不发牌票,快班是不能拿人的,一旦和刑房关系处不好,以后快班办事就不会顺畅。
只是刑房前段時間连遭打击,加上庞雨最近的强势,所以刑房一直不敢管理快班而已,等到新官上任,一旦恢复正常,庞雨免不得要看刑房脸色,现在自然不敢把刑房得罪狠了。
“一会叫庞丁過来,让他去管南监那几個人,以后南监的任何事情,都要通過我才准办。”
何仙崖答应后叹了一口气。
庞雨揉揉额头道,“這境遇一定要改变才行,我們腾挪来腾挪去,都是在县衙裡面,衙役当到头了也就是個班头,這种圈子混久了,永远在县衙的层次上。”
何仙崖道,“二哥也可以去捐個吏目,日后可以升到典史去。
以前還能升到县丞主簿,如今举人、监生积压過多,难得有吏目可以升任杂官了。”
“上次說当了吏目便当不了知县了,眼下的情形,吏目升到典史都要熬個二十年。
要当個知县最少也要举人贡生方便些。”
“二哥的意思,咱们要弄個出身?”
“他们這個社那個社,都是些读书人,最少也是個秀才,你得闲的时候去打听一下,怎么谋得個读书人身份,咱也去入個社去。”
……。
龙眠山廖一峰,山涧峭壁秋色斑斓,新雨之后烟云缭绕,行走林间鸟鸣清幽,如遇人间仙境。
庞雨顺着山路拾级而上,来到廖一峰下的别院门外,只见大门上书“泽园”二字。
這次方以智已经等在门前,他对着庞雨拱手笑道,“远远便看到庞班头上了山道,方某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庞班头可排在登山费时最短的前三之中。”
庞雨也拱手道,“难为方公子把所有登山人的時間都记得如此清楚。”
方以智伸手把庞雨請入大门,“只是记得快的罢了,龙眠山灵秀之地,每年赏秋时四方游人毕至,从泽园前過的不少,也记不過来。”
庞雨随他进了泽园,此处是作为别院,沒有按寻常居住一般设计,入园就有假山荷塘,一道溪流从园外引入,在园中蜿蜒环绕,让园景顿生灵动。
庞雨边走边道,“听說方先生要举家迁往南京。”
方以智点头道,“确有此事,家父已遣人在南京寻觅合适的住处,离了泽园,這泽社也就要零落了。”
方以智口气中有些落寞,要离开一個地方,总会如此。
“方公子虽是离了泽园,但桐城仍是方兄的根,无论何时回来,泽园還是在此处。”
方以智听了哈哈一笑,“這泽园我已住了八年,每次住久了便想出门去远行,走远了又惦念着回来。
今日突然要离开,不知何时能回来,确实有些伤感,倒是庞班头看得开些。”
庞雨以前生活于现代社会,早已习惯于走南闯北,到最后对每個地方都沒有了归属感,而古人交通不便,一旦离乡时的那种伤感自然比庞雨這种人强烈。
方以智领着庞雨走入后园,院中遍植乔木,一方小池边矗立着一座凉亭,亭中已坐了数人,正围着一张小几高声争论。
方以智乘着還沒到小亭,低声对庞雨问道,“方某听說阮先生邀了庞班头入中江社。”
庞雨惊讶道,“承蒙阮先生看得起,确有此事,但方公子如何得知的。”
“他四处宣扬而已。”
方以智停顿一下道,“庞班头或许不知,你一身一剑剿灭云际寺乱贼的事迹,已在安庆以下沿江各处传开,更有附会者声言你孤身平了桐城民乱,或许不久就要传到南京了。”
“還有此事?”
庞雨皱眉思考片刻,似乎自己确实沒有好好利用這個宣传的点,实际上当日一人砍了二十多個脑袋是颇有戏剧性的,很能满足人猎奇的心理。
若是再经過适度的艺术加工,就能拥有非常正面的名声,对以后的发展确实会有很大帮助。
“谢過方公子提醒,在下记在心中了。”
“阮先生的中江社,以谈兵论剑为主,他看上的或许便是庞班头的名声。
阮先生此人的…往事颇难明言,算起来,阮先生還是方家的世交,方某說這些话有些枉作小人。
但庞班头慎重一些,总是沒错的。”
庞雨知道方以智是好心,他以前对阉党沒什么概念,到此时也沒什么概念。
谁都能看出来,阮大铖此人功利心很强,但捐助王公弼开拔银、资助桐城县衙招募资金等等,总是算出了力的,在庞雨心裡,他比有些丑态百出的士绅還正面一些。
两人绕過小池,来到了凉亭之中,亭中几人都站起来见礼。
裡面庞雨大多都认得,有孙临、钱秉镫、蒋臣、江之淮等人,還有一個长衫年轻人,却是首次见到。
方以智对庞雨道,“這位是我的堂叔方文,表字尔识。”
庞雨心中微微有些惊讶,此人看着方以智還小,居然是他堂叔。
方文拱手笑道,“堂叔比侄子倒還小一岁,庞班头不必为一個称呼挠头,我与密之的朋友都是平辈论交。”
庞雨只得称呼他方兄,又与几人一一见礼,只有蒋臣神色冷淡,连孙临的态度也比上次好。
“今日我泽社聚会,上次约定原本是研讨时文,讲周易和春秋,但因桐城遭逢大变,外有建奴扣边,内有中原鼎沸,武公建言我辈应论兵研武,当务之急无過强兵,是以今日题为强兵。”
庞雨第一次参加士子的社会,只能先听别人說,便静待其他人开口。
孙临近日将表字改为了武公,对這個话题最为急切,听完便先道,“在下以为,建奴为外患,流寇为内忧,若论危害,流寇倍于建奴。
中原村镇星布,流寇往来之处万民流离,千镇万村尽成鬼域,荼毒之惨不在辽东之下。
本为粮税出处,乱后生民尽成流民,尚要他处接济,一旦接济不周,流民又是土寇流贼所出,如此循环往复无有尽头,昔日繁华中原,已是赤地千裡。”
方以智轻轻道,“野鬼悲号天欲夕,蓬沙坐卷埋兵革,城南战死血未消,一望黄河千裡赤。”
众人默然片刻后,才由孙临继续道,“皆因内地空虚,几如不设防一般。
便如此次民乱,黄文鼎初起区区二十余人,为乱桐城一月有余,撼动沿江数十州县,自安庆府至庐州府,竟无一兵可用。
還需仰望安池兵备道自江南调兵,五府兵备也不過数百人马,堂堂南直隶天下赋税所出之地,虚弱如此,自古可有闻乎?”
方文一击掌昂然道,“說得好,我曾听闻当年闹倭患之时,五十三名倭寇自海而来,纵横三省无人能挡,竟以区区五十三人悍然攻打南京,南京全城禁闭,无人敢于出战,当时实难信之,但亲历桐城之变,才知未必是虚言。”
庞雨听得暗暗咂舌,五十三人流窜可以理解,但攻城确实骇人听闻,也可见大明南方孱弱到了什么地步。
“如今流寇猖獗,中原土寇蜂拥,我南直隶虽仍太平,却不可大意。”
孙临說得兴起,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以为,官兵不可恃,各地无论县州府,都要早作预备,检点壮丁,团练社兵,以乡兵守乡土,才是长久之计。”
孙临還待要說,蒋臣却站起来大声道,“孙兄所說是保家有余,但還不足于为国平乱,自古足食方可强兵,朝廷钱粮入不敷出,地方上留存尽皆被户部抽调一空,无论县仓县库都空空如也,团练社兵也是一句空谈。”
方文掩嘴道,“蒋社兄又要說那发钞之法。”
方以智笑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钞法同样如此。
蒋社兄的发钞之法提過多次,却是语焉不详,今日可为我等详解。”
庞雨听到发钞,不由也来了兴趣,他知道明初是发過宝钞的,朱元璋用行政力量强制使用,因为财政收入的不平衡,只能发行无度,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猛烈的通货膨胀,到永乐五年已经贬值三十倍,到正德初年便基本废止。
却不知蒋臣一個小小书生,又研究出了什么钞法,难道他有当央行主官的潜质。
“据在下推算,我大明存银为二亿五千万两,应将白银尽收于朝廷。
朝廷岁行五千万钞,五岁为界,是为二亿五千万,则民间之白银约已尽出,后则不可继矣,故一界以后,以旧易新。
五界既行,则通天下之钱数,又足相抵。”
(注1)蒋臣說完顾盼自豪,庞雨大张着嘴,呆呆看着面前自信满满的蒋臣。
愣了片刻之后庞雨终于忍不住问道,“那請问蒋兄,你如何用五千万两纸钞,每年从民间换回等额的白银来?
是去抢嗎?”
……注1:崇祯十六年时,明朝最后一次发钞的尝试,就是由桐城這位蒋臣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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