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曲嬤嬤在一旁喋喋不休:“姑老太太是長輩,縣主不該就這樣回去,該候在廊下等吩咐纔是。不說什麼服侍不服侍的話,總是個孝心,也不讓旁人挑理。”
林容瞧了她一眼,頗爲無可奈何,她實在是明白了,曲嬤嬤這個人是叫三從四德、以夫爲天這一套給醃入味了。不然也不至於昨兒才說了她,今兒又故態復萌了。
林容也不搭話,懶得聽她聒噪,從小丫頭手裏接過傘,大步往前走去。
偏這雨來得又急又猛,還帶着亂風,林容雖撐了傘,回到院子裏的時候,身上衣裳已然全溼了。
翠禽嚇了一跳,忙伺候着換衣裳、沐浴,又端了滾熱的薑湯來:“縣主怎麼也不等雨停了,再回來,這樣大的雨,要是傷風着涼了,那可怎麼好?”
曲嬤嬤在一旁,訥訥不敢言語。
林容見她也淋了雨,連頭髮上都往下滴水,一時不忍,終是硬着心腸道:“嬤嬤下去歇着吧,你年紀大了,更要注意保養,以後也不必時時在我面前伺候。尋常瑣事,叫幾個丫頭做就是了。”
曲嬤嬤欲言又止,心裏嘆:縣主如今心裏已有主意,我勸得多了,反惹她嫌棄,要是她一怒之下把我遣送回江州,只怕要辜負長公主的重託了。
正說着話,鳳簫引了小丫頭桂圓進來:“主子,止戈院的桂圓來了。”
林容擺擺手,示意翠禽搬個小杌子給她,笑:“今兒來得倒是早,怕是園子都逛完了。”
桂圓這幾日同林容混熟了,臉上笑眯眯地福身行禮:“奴婢給夫人請安。”
林容笑着點頭,多留了她一會兒,叫鳳簫把水晶缸裏湃的果子拿給她喫。
桂圓吃了兩個,道:“上回夫人說想出府去打幾天平安醮,我瞧杭卿姐姐的意思,怕是不成了。只是,我真沒說謊,雍州府裏的太太、姑娘們時常去道觀裏打醮聽戲,一連五六日,都是常有的事。”
林容喔了一聲,道:“何曾怪你,到底是我從江州來,身份敏感些,沒那麼自由的。這幾日你可還得閒?”閒話了兩句,便叫她領着今日抄寫的大字走了。
等入了夜,到底是白天淋雨受了些寒,林容便有些咳嗽、發熱,倘若還在家裏,這個時候她父母已經急急忙忙熬了中藥來給她喝了。
林容掀開帳子,命翠禽移燈過來,就着炕桌,蘸墨寫了一副人蔘敗毒散的方子,又加上荊芥、防風兩味藥材,寫完了正想叫丫鬟出去配藥,才恍然想起,這不是自己外公家的中醫館,前面也沒有藥房,要配藥也得第二天了。家?何時才能回家呢?
她怏怏地丟了筆,見幾個丫頭披着衣裳,睡眼惺忪地立在牀邊,道:“我沒什麼事,吵醒你們了,對不住,都歇息去吧。”
翠禽、鳳簫聽得這‘對不住’這三個字,驚得睜大眼睛:“主子?”
林容自知失言:“我睡糊塗了,還以爲是在江州,把六姐姐吵醒了,同她講話呢。”
兩個丫頭這才笑起來:“縣主想必是叫抄家規給抄迷糊了,半夜睡醒就着急忙慌地寫字起來。”一面掩了帳子,悄悄退了出去。
林容這夜睡得極不安穩,一時夢一時醒,眼前濛濛的有些人影,卻也分辨不清。
突然,一陣急烈的拍門聲響起,林容驚醒,見翠禽舉着燈燭過來:“縣主,快起來,君侯來了。”
林容尚有些發懵:“君侯?”
外面漸次上了燈,映得明晃晃一片,聽得丫頭婆子們的跪拜之聲,林容這才醒過神兒來,忙起身,還未來得及穿戴,便見陸慎掀開簾子進來,頓時涌進一股悶悶的溼熱之氣。
林容雖只見過陸慎不過三五次,除大婚那日,無不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清貴模樣,此時見他一身玄色大氅,手腕上帶着護甲,身形高大,目光凌厲,顯出幾分沙場征伐的勇武之氣。
林容後退一步,行禮:“妾身見過君侯。”
陸慎本是隱着怒氣而來,此刻擡眼望去,卻不自覺愣住。
這個時候天氣熱,林容本就是怕熱的人,只穿了素白紗中單,連袖子都特地裁短了三寸,叫窗菱間透出的月光一照,便顯出兩管牛乳似的臂膀,襟口是一對兒極漂亮的蝴蝶鎖骨。這身紗極薄,還隱隱可見紗下嫩柳黃流雲紋的抹胸,以至於兩團高聳的雪脯。
陸慎腦子裏驀然閃過一句詩——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釀瓊謬。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
溫比玉,膩如膏?
林容見他久久不言,這才擡起頭來,察覺到他的眼神,心裏驚呼一聲,不動聲色往架子上取了外裳披上,抿脣道:“不知君侯深夜前來,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陸慎本瞧她站着發懵,三分茫然中帶着兩分溫婉,別有一番楚楚可人的姿態,此刻見她趕忙披了衣裳,冷着臉問:“這府裏什麼時候多了鎖院門的規矩?”
他這樣一問,院內外的丫頭婆子嘩啦啦跪了一地,林容只得道:“君侯恕罪,這都是妾身的吩咐。想着此處僻靜,又無人來往,便照着往日在江州時的樣子,一入了夜,便關了院門,免招是非。”
陸慎回:“這裏是雍地,不是江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林容心裏直翻白眼,面上卻強擠出個笑:“是,妾身謹記君侯教誨。”
陸慎冷冷地嗯了一聲,轉身進入淨室,吩咐人預備水。不一會兒,裏面便響起了水聲。
林容心道:古代的女人可真受氣,還是要趕緊打探出千崖客的消息纔是,無論這千崖客是不是師兄,總歸是同鄉吧。一時,又見那位杭卿姑娘抱着包袱進來:“夫人,這是主子明日要穿的衣裳,不知放在哪兒?”
林容隨手指了個竹屜:“那個好像是空的,翠禽你瞧瞧去。”話說完,這才反應過來,整個人都僵住:“君侯……君侯,今兒晚上要歇在這兒?”
杭卿點頭:“是,君侯吩咐了,今夜歇在夫人處。”
林容驚得站起來,不妥二字剛要脫口而出,便聽得陸慎在裏面淨室喚:“來人,拿褻衣進來。”
杭卿從包袱裏取出一套中衣來,奉給林容:“夫人。”
這是叫她送進去的意思,只是她哪裏肯,推脫道:“還是你送進去吧,你常侍候的,我原不如你們得用。”
杭卿有些喫驚,仍舊笑:“夫人不知,我們這些丫頭是一向不進去服侍這些的,這也是君侯立下的規矩。”
曲嬤嬤本睡下了,聽見響動又穿了衣裳起來,怕林容氣未消,只候在廊下,聽見這番話,忙進來,喚了一句:“夫人!”
林容推脫不得,另換了一身衣裳,接了中衣,磨磨蹭蹭到了門口,見裏面沒了水聲,這才掀開竹簾。
這一處院子甚是僻靜,也不如別處富麗堂皇,只這淨室卻修得極好,皆是白玉鋪就,林容一路進去,腳上的軟鞋便溼了大半。
林容繞過一扇四季琺琅帷屏,便見陸慎閉眼坐在漢白玉浴池裏,他眉頭緊皺,臉上一片肅色,頭髮已然打溼了,水滴滴答答,從鋒利的眉角而下,露出一大片精壯的胸膛來,左肩處有一大道陳年的刀疤,在燭光映照下,越發顯得肅殺起來。
林容頓時升起一股寒意來,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面前的這個男人是殺過人的。她一時心跳如雷,頓了頓,喚:“君侯。”
陸慎睜開眼睛,見那婦人亭亭立着,只渾身已裹得嚴嚴實實。他厭惡崔家,連帶着厭惡崔氏來的小婦人,可那也只有他嫌棄旁人,斷沒有這婦人嫌棄他的道理。縱使這崔十一娘不婉轉承歡,也不該做出這樣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來。
他心裏說不清什麼滋味兒,揭起一塊兒棉布帕子,圍在腰間,緩緩朝那婦人走去。
林容嚇得後退兩步,微微偏頭,眼睛盯着漢白玉池邊雕刻的大幅牡丹:“君侯……君侯恕罪,妾身來了癸水,恐不能服侍君侯。”
陸慎聽見這話,反而解了幾分煩悶,見那婦人羞得連脖頸處都染了緋色,只淡淡地嗯了一聲,接了她手裏的中衣,便往外走去。
林容大鬆了一口氣,在裏面磨蹭了好一會兒,聽得翠禽掀了簾子進來催促:“縣主,您怎麼還不出去,君侯都喚咱們這些丫頭出去了?”
林容無法,這纔出來。
丫頭們都退下了,房內只點了一盞孤燈,陸慎正椅在牀邊讀書,這是他習慣,每日讀史,圈點十頁,從不間斷。
見她出來,陸慎放了書,道:“不必做此忸怩之態,你放心,我不會碰你。”說罷,他叩了叩牀沿,翻身往裏躺下:“安置吧!”
林容被他點破,卻見他毫不在意的模樣,心下惴惴,又見他果然閉眼做安睡狀,這才緩步走到牀邊。這院子簡樸,自然連牀也不甚寬敞,只堪堪睡得下兩人罷了。幸好翠禽、鳳簫知趣,往牀上鋪了兩牀被子。
只這時節暑氣太甚,林容本裹得嚴嚴實實,又蓋上這麼一層被子,不過一會兒,便熱得滿頭大汗起來。她一時想起身,又怕驚動陸慎,好生煎熬。不知過得多久,聽得身旁陸慎均勻的呼吸聲,這才翻身取了一柄雉羽宮扇,緩緩搖着。
陸慎向來警覺,這婦人略一翻身,他便醒了,卻也沒出聲,宮扇輕搖,送來一陣一陣的暖香,這香與尋常脂粉香不同,夾雜着淡淡的草木清露,沁人心脾,勾得人發癢。
他正想出言止住,便聽得啪的一聲,那婦人已然熟睡,扇子掉落在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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